这是重华的山脚下,说书人手里的惊堂木一拍,讲的也是这重华里的事情。
“各位茶客,想必这个时候上灵昭山,都是冲着下个月的崇山祭来的吧。这崇山祭啊,可谓重华三年一度的一大盛事,每一届都有江湖侠士慕名而来,观看盛典。到时候重华自会大开山门,广迎外客。既然这也算是临着日子了,那老朽便给各位讲一讲这上届祭祀的盛况,话回三年前,那时——”
邵凡安边喝茶,边跟着听了几耳朵。他不是本地人,这两天也是头一次听说重华的崇山祭。
按这说书的老先生讲,这崇山祭,其实就是一场拜山的祭祀,祈福用的。每隔三年,重华都会从年轻的内门弟子里,挑出符合条件的人来举行拜山仪式。这挑选的条件有二,一条是适龄,得是舞象之年的少年弟子,十六到二十岁中间,小了不行,大了也不行。另一条就简单了,就是出众。
重华弟子众多,想成为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就得经过一层层的筛选。先是在师门里筛,每个大师父座下都挑出个第一来。然后再让这几位拔尖儿的弟子相互争出胜负,赢到最后的,便是全重华里最厉害的少年弟子。最后获胜者会在祭坛之上,代表所有的年轻一辈行拜山礼,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天平地安。
“各位茶客,要知道这重华身为天下第一大门派,年轻一代的弟子里拨得头筹,这份量也算不轻,说出去,那便是在江湖上也能传为美谈。”老先生抿了口茶,继续道,“上一届崇山祭的胜主,便是重华段掌门的大儿子,段亦麟。要说这段大公子,也是一位人中龙凤,初入江湖没两年,便崭露头角,但今天暂且按下不表,今儿个来说一说这段掌门的小儿子,段忌尘——”
啪!
老先生拍了拍惊堂木:“这段小公子,虽说年岁不大,可却是玄清真人唯一的徒弟,传言里天赋极高,也是功法了得,今年的崇山祭,他到了能参加的岁数,那必定将会表现不俗。而且在往年祭祀,都是三争一,今年多了个玄清真人这一派,四杰争一,竞争激烈,势必更有看头。”
说书先生摸茶润了润嗓子,再聊起来,就把话头绕在段忌尘的江湖称号上了。
后面的话邵凡安就没再接着听了,他把茶杯里最后一口茶水喝了,再抹了抹嘴,留下枚铜板,扛起箱笼起身离开,准备继续赶路。
他这刚撩开垂帘,一条腿迈出去,身子还没探出茶棚子呢,一抬眼,刚好看到一道白影,歘地一下从前面掠过。
那身影快的,要不是太过熟悉,他可能一时间都认不出来那是谁。
邵凡安下意识屏了口气,眼珠左右一晃,看着段忌尘用小轻功从他面前急奔而过。
这才刚听完野书段子,现在猛一下见着本尊了,他心里还稍稍起了些既微妙又奇特的感觉。
他挑了挑眉,撩帘子的手稍一停顿,又把胸口里憋着的那口气慢慢吐出来,才晃晃悠悠地走出茶棚,再次踏上归路。
也不知道段忌尘是怎么察觉到的,他都奔出去一段路了,跑着跑着突然停了步子,原地一个急转身,脚下一下子站住了。
他脚下停得稳,气息却不稳,胸前明显有起伏,像是跑得急了,一双桃花眼眼尾挑高了,正直直望向邵凡安。
邵凡安和他对视了片刻,这才慢半拍反应过来:“你是来找我的?”
段忌尘直勾勾地看着他,并未说话。
邵凡安拿后背颠了下箱笼,把肩上的绑带调整舒服了些,边走,边道:“怎么?”
段忌尘直接横跨一步,拦住了邵凡安去路,胸口稍作平复,匀了两口气,才道:“你要走?走去哪里?”这话开头还有些硬邦邦的气势,可声音越说越低,后面调子便落了下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身后茶摊冒了几颗瞧热闹的脑袋出来,邵凡安琢磨了下,也拿不准段忌尘这张脸到底会不会在家门口被人认出来。他不想让人看热闹,便扬了扬下巴,示意段忌尘往旁边走走。他俩要站在这里说话,没准明天说书先生的故事就能开出朵新花儿来。
邵凡安带着段忌尘往耸立的山石后头站了站,然后靠在一处树荫下,实话说道:“我那天晚上就想告诉你来着,你跑了不是。”他看了看顶头的大太阳,抹了把脑门上的潮汗,“我要回我门派了。”
段忌尘一直盯着他,眼珠都不带错的:“你身上的伤还没好。”
“啊,好差不多了其实,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儿的。”邵凡安道,“这剩下的,也不是养养就能好的事儿了,我总不能总住在重华……”
段忌尘皱起眉,神情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有我在,谁敢赶你走。”
“不是一回事,我有门派。”邵凡安蹭了蹭鼻尖儿,然后咧咧嘴,朝段忌尘露出个笑来,“就这样吧,我接着赶路了。”他转身走了两步,想了一下,又回身朝段忌尘抱拳拱了一下,“段忌尘,后会有期,江湖再见。”说完就走了。
其实说是那么一说,青霄是青霄,重华是重华,中间隔着千重山,江湖之大,世间之广,今日一别,估计再难相见。
段忌尘在他身后,小声喊了他的名字。
邵凡安没回头,抬了抬胳膊摆了摆手。
紧接着,约莫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忽然感觉到后颈处传来一股酸涩感,然后他浑身跟着一软,眼前就是一黑。
这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了,直到邵凡安从黑暗里醒过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是昏过去了一阵子。
他整个人都懵了,一睁眼,看到的是一间全然陌生的竹屋。
他躺在一张床榻上,赶忙翻身而起,四处打量了一番。
这竹屋的布局很是简洁,但又处处透着雅致,竹窗上下摆满了盆景和花,有些叫得出名有些叫不出名,房间一角堆放着他的箱笼。
他愣了半天,揉了揉后颈,又甩了甩胳膊动了动腿。他身上没啥大碍,就是有些酸软。他穿鞋下地,在屋里走了没两步,外门一下子被推开了,段忌尘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水盆上还挂着条干干净净的帕子。
邵凡安这回算是惊住了,他看了看段忌尘,又看了看门外,沉下语气道:“这是哪里?”
段忌尘把水盆放在桌上,把帕子扔进去,浸湿了,又拿手指杵了杵。他始终低头盯着湿帕子,并不去看邵凡安,语气平静地道:“你出汗了,我给你……你自己擦一擦。”
邵凡安这会儿哪还有心思擦汗啊,他没理会段忌尘,直接顺着那扇门走出去。
出去一看,外头还套着间小院子,院里一共三间房,每间房的门口都种满了花花草草,院子里立着一座墨色石台。再往外看,外面是一大片挺拔葱郁的竹林,林子的尽头围着山。这里的地势略显低洼,似乎是在某处林谷里。
“这里是我师父闭关静修的地方。”段忌尘站在他身后,盯着他后脑勺,“那座石台是用一整块凝魄石打造的,在上面打坐,可以调息顺气,对……对你养伤有很大的好处。”
邵凡安一下子回过身,段忌尘眼睛立刻往下落了落,又道:“……我说过的,我会把你治好的。”
邵凡安看了他两眼,一句话都没说,绕过他,直接回竹屋取回自己的箱笼,拎着就往院外走。
竹林里满眼都是绿,邵凡安看着日头的方向,走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走着走着,前面又出现了那座竹院。
段忌尘在院门口站着,静静看着邵凡安。
邵凡安转头四处瞧了瞧,把箱笼放地上了:“段忌尘,你拿迷阵困我?”
就一个简简单单的迷阵,都算不上多高深的阵术,障眼的法术罢了,但邵凡安破不了。
他在竹林里傻乎乎地转,转来转去,又转回了原地。
这种小伎俩,他以前能破。迷阵迷的是人的眼,他拿符纸撕出个引路的小纸人来,费不了多大的劲儿,就能把自己带出去。
但现在不行,他修行没了,他怀里有符,但一张他都用不了。
段忌尘腰背挺得直直的,他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竹舍门口,两只手负到身后,手心儿悄悄攥了起来:“你这阵子就住在这里,等你把身体再养好一点,我便带你去……”
“段忌尘。”邵凡安打断了他的话,抬手搓了把脸,把额发捋到脑袋后,面无表情地道,“我一直在好好和你说话,你是不是真的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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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哥跑路失败……
下章邵哥发火儿,不好写,提前预警,大概率大后天才会更!
给我时间磨一磨,握拳
第八十一章
“这话我说过一次了,我再和你说第二次。”邵凡安沉声道,“我的身体怎么样,不用你来替我操心,你也不必对我有什么愧疚感,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没有一丁点儿关系。”
段忌尘飞快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皱眉道:“你不要意气用事,你自己也该知道的,留下来养伤才是对你最好的选择,我师父的凝魄石……”
“养什么伤?能养得好的皮外伤早就好利索了。”他打断了段忌尘,深吸一口气,“你是在这儿装傻还是真不明白,段忌尘,我现在功体尽毁,修为全无,谈何休养?根基都没了,我又拿什么恢复?”
这几天,邵凡安私下里曾经试着运转过内力,可丹田中除了最开始稍有涌动,紧接着便是一派虚无,什么都感知不到。
沈青阳说他功体受损,这话其实说得委实温和了些,如今他这副身体,就算说是毫无功体也不算为过。
难怪江五那时让他不要乱动,因为只要稍一试探,他便立刻知道自己已经算是半个废人了。
可能还得亏有蛊虫在身体里挡掉一小部分冲击,他才得以保存一星半点的根基,日后靠着修行,兴许可以恢复一二成的功力。事实就是这么个事实,就算他选择留在重华,也仅仅不过是能稍微加快这个恢复的过程而已,并不能让他恢复如初。
段忌尘脸上绷得紧紧的,眼神往下挪了挪,低声道:“我一定能找到办法治好你,你不要胡思乱想,就在这里静心休——”
“放屁!”邵凡安终是忍不住火儿了,怒斥了一声,“段忌尘,你说这个话你自己心不虚吗?杜前辈都不敢撂下的话,你凭什么口口声声说能治好我。”火气一撩起来,便是再也压不住了,他越说越来气,“要是找不到办法呢?我就在这里等着?你还想一直关着我?段忌尘,你身为重华掌门之子,背地里就干这种见不得光的狗屁勾当?背后偷袭是吧?你爹和你师父平日里就是这么教你做人的?”他也没想到的,段忌尘居然能弄这么一出,大路上的,能直接把他敲晕了带回来,还下迷阵困着他,“怎么着,你还能把我困在这里待一辈子??”
邵凡安每说出一个字,段忌尘的脸色就难堪一分。他抖了抖嘴唇,张了嘴又闭上,最后垂下眼睛,翻来覆去的还是那一句话:“……邵凡安,你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和我闹脾气,在重华,你才能得到最好的照顾。”
一句话,邵凡安直接被气到收了声。
原来段忌尘认为他执意要走,只是在这儿耍小性、闹脾气。
他闭了下眼,转身把肩上的箱笼扔到地上,低着脑袋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长呼出口气来,回过头,看向段忌尘,一字一句地道:“我是不想待在重华?段忌尘,你还不明白吗?我他娘的就是不想看见你这张脸。”
段忌尘一下子愣住。
“跟你客气说话你听不进去是吗?那我就把话说直白点儿,段少爷,我就是不想再看见你,你非死皮赖脸的缠着我做什么?”邵凡安话讲得很难听,“情蛊解了,你管我去留,你谁啊,你管得着吗?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必要非得栓一起?堂堂重华的小少爷,你老跟我过不去干什么??我回青霄碍你什么事了??你是床上缺人了还是怎么的?还是就想有个人天天巴着你哄你高兴?”
段忌尘一张脸顿时变了颜色,哆嗦着嘴唇道:“住口。”
“住个屁口,这就不爱听了?这刚哪儿到哪儿啊。”邵凡安扥了把袖口,语速是越说越快,“段忌尘,跟你待一块儿有多累人你自己知道吗?你不知道,没事,我一样一样告诉你。你脾气又臭人缘又差,说话不讨喜,还幼稚得要命,和你相处就像带着个处处不懂世事的孩子,要不是受蛊毒所迫,指着你解毒,你以为我爱上赶着哄你?”
“邵凡安!”段忌尘脸色涨得通红,忍不住上前一步,“你、你说够了!”
邵凡安紧跟着冷冷一笑:“对,还有个吵不过别人就结巴的毛病。”
段忌尘立刻抿住嘴唇,胸口大起大伏的,眼睛紧紧盯住邵凡安。
邵凡安话说多了都觉着累,也不是身上累,就是心累。他从早上到现在,翻了大半座灵昭山,都比不上此时和段忌尘说这几句话来得疲惫。他索性拉开旁边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稍稍缓了一口气,才慢慢地说:“我以前惯着你,是我喜欢你,是我乐意……”他顿了顿,抬眼望向段忌尘,继续道,“但我现在不乐意了。”
段忌尘愣愣看着邵凡安,一时之间,呼吸都放轻了。
邵凡安又道:“我现在看到你就心烦。”
自从他从昏迷中醒过来,每一次想到段忌尘,整个人都是心烦意乱的,心尖儿也会觉得疼,一抽一抽的疼。
他那时问段忌尘,问他对自己动过心没有,当时的对话被意外打断了,他没得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