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地之大,山川也好,洪流也好,它无处不可去,无时不自在。
这段日子,顾凭在沈留面前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不驯服,或者说,他其实在故意表现这一点。虽然没有直说出来,但他一直在告诉沈留,他不想,也不适合成为陈晏的心腹。
尤其是那种可以接触到陈晏的机密,在陈晏的势力中具有至关重要地位的心腹。
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
顾凭放下柳叶,看向沈留,含笑道:“沈大人,与我做个交易如何?”
沈留一字一字道:“你要做什么?”
顾凭笑了笑,递给他一页纸。
沈留打开看过,再抬起眼的时候,他望向顾凭的目光极其复杂。
他沉默,顾凭也不催促,举起树叶,饶有兴致地模仿着小鸟的啼叫。他学得还挺像,不一会儿,真的有小鸟信以为真,开始跟他一应一和地对鸣起来。
沈留手一碾,那张薄纸碎成了屑粉,从他指间落下来。
陈晏给出来的,如果换成世上的任何一个人,这一刻应该都会喜不自胜,感激涕零。可顾凭偏偏是那个例外。无论是权势,富贵,地位,还是名声……这些陈晏能给他的东西,他都不在意。他要自由,可就是这一样,恰恰是站在陈晏身边就必须舍弃的。
半晌,沈留冷漠道:“你想好了吗?”
顾凭点了点头,坦诚道:“我所有的计划,都已经跟你交底了。沈大人应当知道,如果按照这个计划走,殿下这边不会有任何损失。”所以,沈留其实真没什么好顾虑的。
沈留注视着他,忽然冷笑了一声:“你说得对。”
他淡声道:“这件事,我会助你。”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转过身,径直离开了。
第二日,顾凭跟着萧裂一同前往云宁山查案。
云宁山地属黎川县,与凤都的距离虽然不算远,但也不能算近。一行人午后出发,黄昏时才到。萧裂带人住进驿站后,就开始安排起查案事宜。他手下的赤乌卫分成一队一队领命而出。很快,厅内除了顾凭和殷涿,每个人都有各自负责的任务在身了。
萧裂仿佛这个时候才想起顾凭,转过眼,淡淡问道:“顾司丞可有异议?”
顾凭笑了笑。
这样将他隔绝在外,却问他有没有异议?
重点是,萧裂对他喊的是“司丞”。自从皇帝设按察司之后,朝野上下谁心里不是明镜一般,知道这就是来制衡赤乌卫的。因此,一听到这两个字,不少赤乌卫顿时就忿忿不平起来,望着顾凭的眼神充满了排斥,甚至还有点隐隐的对非我族类的敌意。
看来,萧裂是想将他和殷涿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起来啊。
顾凭都不用四下扫视,就能感到众人望向他的目光就像飞小刀似的,他都能听到嗖嗖声了。恐怕以后就算萧裂不在,只要他身边有一个赤乌卫,就会有人盯紧着他的一举一动。
不过,顾凭怕的还真不是他监视。他要是不监视,那才应该头疼了。
顾凭从善如流地道:“指挥使安排得很好。”
他说这话是发自内心。能躺着摸鱼,谁想去干活?
但是,站在他身后的殷涿脸已经冷了。
萧裂居然敢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将顾凭排除在外,还有那些赤乌卫,对上那些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的明显不带善意的视线,殷涿双目戾寒,正要上前。
忽然,他的衣袖被人轻轻一挡。
顾凭笑吟吟地道:“能者多劳,诸位辛苦了。”
他站起身,带着殷涿走上楼。
进了房间,殷涿捏紧了拳:“他们竟敢!”
顾凭懒洋洋地道:”萧裂怀疑我与这次的尽香丸案有牵扯,他不信任我,自然不会容我插手。“
殷涿:“可是——”
来之前顾凭告诉过他,这个案子,牵涉到他手中的司丞腰牌以后是有用还是没用。这件事,如果被萧裂搅合了……殷涿想着,眼就阴冷了下来。
顾凭朝他摆了摆手,不在意地道:“这种跑腿的活,他让我去干,我还不想动呢。”
……
晚间,萧裂的房间内,一个赤乌卫将顾凭和殷涿在房内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萧裂:“他就这么说的?神情不见恼,也不见异色?”
赤乌卫:“确是与平常无二。”
萧裂沉默半晌,淡淡道:“继续盯着他们。无论顾凭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要知道。”
赤乌卫应道:“是!”
他看着萧裂那沉黑的眼眸,不由劝道:“指挥使,他们只有两个人,便是想生事,应该也翻不出大浪。”
“只有两个人?”萧裂扯了扯薄唇,像是微微一笑,但眼里却殊无笑意,“但愿如此。”
他命令道:“如果看到他有向外传递消息之举,不要阻拦。”
“是。”
第二日起,众人便开始忙碌起来,驿馆时不时便有人往来报信。当然了,这些情报肯定都是不会传到顾凭手上的。于是,在一众忙出忙进的赤乌卫中,顾凭清闲得格外引人注目。
这样一连过去三日,却始终没有查到任何有用的情报。
萧裂看上去并不着急,顾凭自然更不会着急。他吃着殷涿买回来的鱼糕,随意道:“萧指挥使好像很笃定,就这么确定我们可以在云宁山查到那个尽香丸的来历?”
萧裂瞥了他一眼。
顾凭好奇道:“万一贼人是从别处得到了尽香丸,只拿到云宁山一用,用过之后就立刻撤走了,那我们再怎么查,恐怕也很难在这里查到他的下落。为什么我看指挥使却很胸有成竹?”
萧裂:“尽香丸极难保存。风吹则化,遇水则融,一般来说,能够将它保存六个时辰就已经是极限了。”
所以,它不可能是从其他远地方带过来的。最有可能的就是在云宁山一带被炼制出来的。
顾凭受教地点点头。
萧裂望着他,有些嘲弄地道:“你不知道?”
顾凭有些惊讶地反问:“这可是前朝皇室的秘物,我怎么会知道?”
萧裂眯了眯眼,忽然靠近他,低声道:“郎君这是不装神弄鬼,改装傻了?”
顾凭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微微一笑:“指挥使高看我了。”
又过了两日,事情果然如萧裂所说,出现了转机。
四处巡访的赤乌卫,终于从一个常进山里采药的药农那里得到了一则消息。
有一次药农进沉谷,在南面看到了一间独屋。这个时代虽然隐世之风不像前朝那样盛行,但确实也有人爱在人迹罕至的地方长居,所以那药农看到了也没觉得稀奇。只是曾有一次,他见那间屋子的四周飘荡着淡粉色的烟气。那日山间正好有风雨,那如梦似幻的粉色烟霭,就像花从枝头被风雨打落一样,缓缓散入泥土。那一幕实在太过异美,所以药农的印象极深。
这如粉霞一般的烟气,正是尽香丸炼成时的特征之一。
得到消息,萧裂立即要率一众赤乌卫赶过去。
见他们都在外面整装,顾凭也提步走出了驿站。
看到他走出来,不少赤乌卫都警惕了起来。
顾凭将手放在马的缰绳上时,一个赤乌卫走上前,板着脸冷冰冰地道:“能拿到尽香丸丹方的,必定不是等闲之辈,若有穷凶极恶之徒,我等恐怕顾不上保护大人。”
不想让他去啊?
顾凭笑道:“多虑了。做惯了火中取粟之事的人,本来就比旁人警醒。这几日你们在城中四处巡查,这样大的动静,他们不可能注意不到。那里就算原本有人,也早跑干净了。”
赤乌卫脸色一青,但还真被堵得说不出话。
顾凭翻身上马,也不管旁人眼神,慢悠悠地骑着马到了萧裂身侧。
他弯了弯眼,微微侧过身,用只有萧裂能听见的声音轻道:“如果我一直出不了驿站,陛下会不高兴的。”
萧裂的眼狠狠一眯。
他几乎是那一瞬间突然确定,顾凭一定知道什么!这些天,他其实已经相当于把顾凭困住了,但顾凭始终没有表现出一丝异样,之前探查出来的情报里,有价值的也不止这一条,顾凭也没有表示出任何的兴趣。唯独这一次,他执意要跟着前往。
萧裂盯着顾凭,眼中闪过令人看不懂的神色,冷冷道:“你想去,那就去吧。”
第19章
众人赶到沉谷,果然发现里面已经空空荡荡。
这里与其说是独屋,不如说是一个颇为俨然的小院落。房屋内也收拾得颇为齐整,桌台上还敬着一尊三清像。如果不是知道这房子有古怪,看起来还真像个隐士之居。
赤乌卫分成两拨,一拨从院子往外向四周搜查,另外则一拨进入屋内,开始巨细无遗搜检。他们本是做惯了这活的,对搜哪里,怎么搜,哪些地方最容易用于藏匿,这里面的门门道道都了然于胸。但是搜了一遍,竟然什么东西也没有搜出来。
副使走到萧裂面前,低下头,惭愧道:“恐怕是我们之前在城内的动静太大,真的惊动了他们,这些人撤走之前,将该抹除的痕迹都给抹除了。我们搜到现在还是一无所获。”
萧裂扯了扯嘴角:“顾凭那么一说,你就信了?”
副使抿上了嘴。
他也知道,顾凭与他们并不是同心,说这话有搅乱人心之嫌。但不止是他,刚才在屋内搜查的不少赤乌卫都是一副怏怏之色。毕竟,哪怕这房子真的曾经用来炼制尽香丸,若是那些人听到风声,将该抹除的都抹除了,抹除不了的就地损毁,给他们留下一个空壳子,那这条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情报,还真就废在他们手里了。
萧裂慢慢地道:“就撤得这么干净,什么东西也没留下?”
副使头更低。
出了一会儿神,萧裂忽然道:“不对。”
“不对。炼丹一事,不好带走的东西太多了。尽香丸之所以珍贵,除了它的丹方至今还是个迷之外,炼制它的丹炉也别有机巧。”
丹炉内部,往往有数不清的明格暗格,以便让同一时刻,丹炉中放置在不同格子内的配料可以处在不同的温度下。这控温一事,是丹药能否炼成的关键。因此,一个特殊构造的丹炉对很多炼丹大家来说,甚至与丹方一样贵重。
这种贵重,意味着很多时候,丹炉的设计与铸造方法会被他们当做不传之密。很多有名的丹炉,当时之中,可能也只有这么一个而已。
虽然不知道炼制尽香丸的丹炉是不是孤品,但如果毁了一个,想要再得到一个,也绝不是易事!
萧裂缓缓道:“不到万不得已,他们应当舍不得毁去这个丹炉。”
副使有些疑惑:“可他们已经得到了风声,知道我们马上就要查到……”
萧裂:“那些人退走的时候,可有匆忙?”
“不曾。”
从屋内的状态看,那群人撤走的时候相当从容有余,起码,绝不是慌乱急迫的状态。
萧裂冷笑道:“既然不见匆忙,就说明这件事对于他们来说,远远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
副使迟疑着道:“或许他们将丹炉带走了?”
“丹炉太重,不好搬动。如果带走,这一路上会过于引人注意。”萧裂眯起眼,盯着这个从外面看怎么都像是一所普通民居的院落,冷冷道,“狡兔有三窟,藏起来的可能最大。”
副使:“属下这就去领人再搜!”
萧裂点点头,目光随意扫过还在院中忙碌的众人。这一扫,他发现刚才还在院子里的顾凭,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子。
望着那抹白衣的身影,萧裂淡道:“他在做什么?”
他没有说名字,副使却立刻明白了:“我们的人一直在盯着他。他倒是什么都没干,就绕着房子里里外外地转悠。”
什么都没干?萧裂嘴角的笑意深了深:“盯紧他。”
“是。”
副使刚要转身回屋,忽然,他听见身后的屋子内似乎传来了一声闷响,随即,惊呼声隐隐响起,一名赤乌卫飞快跑到他们面前:“回禀大人,这屋内发现了暗窖!”
萧裂:“是谁发现的?”
赤乌卫顿了顿,有些艰涩地道:“顾……司丞。”
萧裂轻轻地勾了勾唇:“你们这么多人搜查,竟然是他发现的吗?”
赤乌卫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在萧裂面前:“属下有罪,请大人责罚!”
萧裂冷漠道:“今日在这间屋里的,回去之后自己领罚吧。”
说罢,他跨入屋子,缓步走到顾凭身边。
注意到他的视线,顾凭转过眼,笑道:“指挥使。”
他只是这么简简单单打了一声招呼,神态不见骄傲,也不见戏谑,就好像他发现暗窖,只是做了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即使这一屋子里的赤乌卫忙进忙出,就差要掘地三尺了,却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萧裂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顾司丞好本事!”
顾凭笑了笑,把他这句话当做夸奖收下了。
萧裂轻声问道:“是怎么发现不对的?”
顾凭:“我曾读过一些土木经书。这房子有两处墙的厚度不太对,且地面的高度也有些问题。”
他刚才在屋内屋外绕了一圈,就是在用脚步丈量房屋各处的尺寸。毕竟一个屋子如果挖了暗窖,它的结构相应的一定会有调整。顾凭穿过来之前就是学这个的,观察出这点,对他来说还真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