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须汉子的眉宇间闪过一抹利光。
然后,他听见那个"大人"用一种很随意的语气道:“若是满连泰的人,杀了也就杀了。”
十八寨由胡烈天和满连泰两个人共掌,虽说一个是东主一个是西主,但两人一向和睦得能穿一条裤子。胡烈天武力超群,手下也多是些能战的,满连泰年纪大些,战力虽不如他,但胜在与人结交的本事出众,这些年,十八寨与颖安上下官员不为人知的联系,包括插进颖安卫中大大小小的暗桩,都是他一手布置的。
两人一个矛一个盾,配合默契无间,要不然,也不至于成就这么让人头疼的匪患。
颖安百姓对这两个人一向是一视同仁,共同仇恨的,刑房道:“大人,这里面还有讲究?”
顾凭:“原本是没有讲究的,但是现在朝廷有意在十八寨中择一个人,给他官身,令他负责协理南疆事务。”
虎须汉子额角一跳。
——所以,朝廷对十八寨的态度不是铲除,而是要招安?
“朝廷此次虽然派兵过来,但还是主张以安抚为主。毕竟,南疆素来自成风俗,与其从凤都派人过来,不知深浅,不如让南人自治,估计折腾出的乱子还少些。”
虎须汉子细细琢磨了一番顾凭的话。他说,择一个人。再联想起县衙对他们不寻常的态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就听见顾凭淡声道:“给你透个底,是要你知道轻重。”
刑房:“是,是。”
两人的脚步停在牢房口,刑房道:“大人,他们就关在里面。”说着,微微提了提灯,让光照进牢房内,好让顾凭看得清楚。
里面的人鼾声如雷,虽然在蹲号子,但面容不见憔悴委顿,看样子确实没有受什么折腾。
顾凭微微颔首,淡道:“行了。”
刑房放下灯。
长道又恢复了阴暗。长长的沉默,刑房干等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向顾凭。太过黯淡的光线让他看不清顾凭的表情,又或者,顾凭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但是刑房莫名感到了一丝压迫。
半晌,顾凭轻声问:“真的没有满连泰的手下么?”
刑房一抬眼,顾凭垂眸望着他,刑房忽然感觉背上爬了一层汗:“我们挨个提审过,都说没有。”
顾凭微微牵起唇角:“再查问一次。如果有,就杀了。”
“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们离开了。
虎须汉子闭着眼,自然就没有看到,地上躺着的一个状似熟睡的人,喉结在微微地滚动。
顾凭走出刑房,迎面遇上了不知何时站在院中的甘勉。
刑房望了望他们,识趣地低头告退了。
甘勉:“你觉得那群山匪里有满连泰的人?”
顾凭随意道:“连颖安卫都能被他渗透得跟筛子一样,在胡烈天手底下安插几个耳目,对他来说不是易如反掌么。”
甘勉道:“据我们的人查到的情报,胡烈天和满连泰二人以叔侄相称,感情犹胜血亲。当年,胡烈天犯了死罪,满连泰得到消息,带人把他从死囚牢里抢了出来。胡烈天当时不过十三岁,刀法就已经闻名西南,性子也极其桀骜。满连泰救出他后,他却执刀伤了满连泰,跑了出去。之后机缘巧合,他被官兵追杀,正撞上满连泰的人,满连泰又救了他一次。”
“那之后,胡烈天拜满连泰为叔叔。当时正值天下大乱,诸侯并起,隐帝接战报接得焦头烂额,自然无暇顾及南疆,满连泰趁机和胡烈天攻城拔寨,把曲通山以北都变成了他们的匪窝。”甘勉正色道,“这些年,颖安不是没有想过离间他们,但这二人守望相助,从未中过算计。”
顾凭笑道:“甘将军是想说,他们两人的关系牢固,不是轻易可以颠破的?”
甘勉淡淡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到时候离间不成,反而被他们将计就计。”
顾凭在石凳上坐下,懒洋洋地向后一靠:“这县衙刑房是你们的地盘吗?”
“对。”甘勉解释道,“殿下向来不喜欢受制于人。从来出兵在前,后方不固,是大忌。我们本来是打算从掌控县衙五房入手的。不过,你既然拿到了颖安卫的旗牌,也算是另辟一径。”
顾凭:“既然是自己的地方,那就好说了,两日之后,找个由头,将这些人放回十八寨吧。”
这群人里,除了虎须戴莽,还有好几个都是在官府挂了号的。随便擒住一个,都够记一大功,而将他们私自纵放回寨,如果能换来将十八寨一网打尽,那是最好的,如果不能,那就是大过。
甘勉看了顾凭一眼:“好。”
顾凭扬起唇角:“这件事,烦请甘将军亲自去做。”
甘勉点头应下。
顾凭又将一些行事的细节交代给他后,坐上马车,回到了住宿的楼馆。
午后,赵长起找到他:“已经按你说的,在颖安卫里放出了风声,说胡烈天有意归降朝廷。”
顾凭点点头。
赵长起挑眉道:“你觉得满连泰会信吗?”
顾凭正在吃颖安特产的酥皮包,很简洁地回答道:“不会。”
赵长起:“……”
胡烈天有意归降的消息经由十八寨埋在颖安卫的暗桩传到了满连泰耳中。
满连泰看完密报,哈哈一笑,将字条交给了一旁的心腹。
心腹瞥了一眼,将字条放在火上,火焰转瞬间便吞噬了纸页和上面的字迹。
满连泰失笑:“这把戏他们玩过多少次啦。老夫都有白发了,他们竟还未觉得腻歪。”
他挥挥手,扇去了字条燃尽落下的浮灰,对座下温和道:“好了,接着议事吧。”
……
顾凭把最后一口酥皮包咽了下去,继续道:“现在不信,以后……就不一定了。”
两日后,虎须汉子和一众被俘虏的山匪突然回到了十八寨内。
他们被俘的这些日子,胡烈天并非没有动过心想把他们给救回来,但冠甲军陈兵在前,他也不能弃十八寨的安危不顾,带人去县衙劫狱。此刻,看见虎须汉子完好无损地回来,众人脸上都有喜色,明明灭灭的灯火下,唯独胡烈天的眼神有几分莫测。
胡烈天抬起手:”都下去吧。“
一众山匪都潮水般的退出大厅,只余上首十把交椅上的人坐着未动。
胡烈天站起来,缓步走到虎须汉子面前,他忽然刷一声抽出长刀,刀刃横在虎须汉子的颈项上。
虎须汉子咬了咬牙,狠狠跪了下来:“大哥,我没有背叛咱们十八寨!”
胡烈天:“怎么回来的?”
虎须汉子:“是一个人……他把我们放回来的。”
刚才在一群山匪面前,他讲的是另外一个版本——他在县衙大牢纵火,然后趁狱卒们转移犯人的间隙,趁乱带着弟兄们跑了回来。这个版本,与县衙刑房那边对外的说辞应当是一致的。
但是在胡烈天面前,他必须说实话。
胡烈天:“谁?”
虎须汉子摇摇头:“不认识,大约三十来岁,脸生得很,也没说过自己的来路。不过我看他不像是颖安的人,应该是朝廷来的。”
胡烈天嗤笑了一声:“他们不都是朝廷的人。”
虎须汉子将那人如何布置,如何与他合演了出戏,假意纵起一把火,偷偷将他和一众山匪从县衙大牢放了出来……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然后,他解开外袍,从内兜里摸出一张字条,递给胡烈天:“这是他托我带回来的。”
胡烈天拆开看,上面只有八个字:
知君重义,还君同袍。
笔锋凌厉,风骨苍劲。
他把字条往旁边一递,坐在第三把交椅上的女子站起身,接了过来。
她扫了一眼,目光微微一顿。
坐在第二把交椅上的男子注意到了,问道:“三娘,怎么了?”
孟三娘弯了弯嘴角:“这字不错。”
十八寨虽是匪窝,但她于书画一道上的造诣还是人尽皆知。她的右手之前受过伤,握不住笔,后来用左手练字,也练成一绝,别说寻常闺秀,就算是一些在书法上成了气候的名家,也有不及她的。能得到她一句不错,那是极为难得的事情。
如果不是天赋过于出众,天生就要法大家的,那这个人就必定是家世不凡了。
第二把交椅上的男子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地道:“难道是那位殿下身边的人?”
“那位殿下”指的是谁,在场的人都心照不宣。
孟三娘:“如果是他身边的人,能有这样一手字,不奇怪。”
虎须汉子听他们一言一语,挺直后背,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大哥,朝廷可能想招安你。”
胡烈天皱眉:“什么?”
虎须汉子把那天早上在刑房听到的话说了出来。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想过这些话到底该不该说,但是他看着胡烈天,又觉得这不是他该纠结的事。说不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大哥想不想听。如果他大哥不想听,那他就一样当没这回事。
孟三娘仔细检查了一下纸页,道:“就是一张普通的纸。”
胡烈天沉默了一会儿,道:“烧了吧。”
孟三娘不再多说,将纸条放在烛火上引燃。
胡烈天:“这些事,以后都不用提了。”
这就是摆明态度了。众人齐声道:“是!”
入夜,一个人悄悄溜出西寨。当他停在满连泰的门外等候召见的时候,更漏正落下第三声。
月光落在门帘上,一痕一痕的银白。下一刻,门帘被拉开,一个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进去。
满连泰披了件衣服,挥挥手屏退左右,然后道:“说吧。”
仇义低下头,将这些天从劫宝被俘到从县衙逃回来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其中,那日清早在县衙地牢偷听到的谈话,尤其是顾凭说的,若是发现有满连泰的手下,就都给杀了,他说得一字不漏。
满连泰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异样,他顿了顿,缓慢地问道:“还有其他人听到吗?”
仇义立刻道:“五哥,那时候他也醒着。还有阿康,他们都听到了。”
戴莽,阿康,这两个都是胡烈天的人。满连泰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让他的神色有一瞬间的阴沉,但这抹郁色转眼就消失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低沉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仇义说着,抬起眼,正对上满连泰低垂的目光。那一瞬,他猛地失去了声音,就好像被一双枯瘦的鹰爪钳住了喉咙。他并不是没有在满连泰的眼睛里看到过杀意,但是这么深沉的杀意,让他忽然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惊悸给震住了。
仇义一下子想到了很久之前听到过的一则传言。
满连泰起势的经过在颖安匪流中不是什么秘密。当年他落草为寇,投奔芦寨,还拜了寨主祝苍为大哥。后来,祝苍在一次匪寨火并中受重伤,伤重不治,就由当时的二把手满连泰接任了寨主。芦寨在那次火并中伤亡惨重,满连泰临危收拾残局,整顿兵马,后来他还亲手杀了那个重伤祝苍的匪领,为他大哥报了仇。
这些事,满连泰并没有遮掩过,知道的人也不少。但有人曾说,那次匪寨的火并就是满连泰设计的。只是满连泰在寨中威深信重,这传言又拿不出实证,所以许多人听过撂过,只当是谣传。
仇义原本也是只把这传言当做笑话的,直到这一刻,他对上了满连泰的眼睛。
满连泰盯着他,一字一字道:“这件事,不必跟任何人提起。”
仇义两条腿一下就软了,牙齿咯咯打战,连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自从那日奇袭十八寨后,冠甲军就在十八寨前驻扎下来了,顾凭也常宿在军帐中。
晚上,他正要歇下,忽然有人掀起帐帘,走了进来。
顾凭抬头一看,是陈晏。
这些日子,他和陈晏忙得基本没有见过面。但他也听赵长起提过了,颖安三镇最近风起云涌。本来三镇上下,不少世家都在暗地里想阻挠陈晏插手本地事务,但在陈晏以勾结南疆乱匪为由,下重手废了好几个一流世家,并且砍了十几个曾在颖安数地一呼百应的豪绅之后,再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多说一个字了。
顾凭知道,他拿到颖安卫的旗牌,只是给了陈晏一些出手之“名”,但真要掌控颖安,还是需要这种真正的雷霆手段。
虽然没有在陈晏身边,但他也知道,要处理这些事,应当是极辛苦的。
顾凭抬头看了一眼,陈晏的面色不见憔悴,只是神情中有点淡淡的冷,还有一种仿佛在血腥气里浸得太久,让人不敢直视的锐戾。
顾凭:“殿下,你怎么过来了?”
冠甲军安营的地方离城内有不短的距离,他有点不明白,这么晚了,陈晏为什么突然赶过来。
顾凭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他还没说完,陈晏伸手抚住他的脸。他背着光,阴影倒映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里,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顾凭,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忽然转身吹熄了烛火。
黑暗笼罩下来。
顾凭感到陈晏将他拢进怀里:“殿下?”
陈晏没有说话。
实际上,今晚他刚刚结束了一场宴会。在震慑住了颖安的世家和官场之后,他需要一些怀柔的手段去安抚剩下这些人,这场宴会也是向他们表示,近日这一系列让整个颖安都地动山摇的清洗到此为止,接下来,这些地方势力要尽快让颖安恢复往日的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