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已?”皇帝缓缓地道,“朕之前一直想着,该将你封往哪儿,蜀州富庶安乐,是个好去处。朕还打算留一道旨,待太子即位后,你便去封地……这件事,你母后不曾同你提过?”
豫王的牙关紧咬了一下。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迅速道:“父皇,赐儿臣一道诏书吧!”
皇帝不再看他,而是转过头,抬眼望向窗外。
连成一片的火光透过窗纱,倒映在他的瞳孔中,皇帝忽然道:“你外面的兵,有三五百吧。”
豫王看了他一眼,微微有些不耐。
忽然,一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他扯了扯唇:“父皇,您是想拖延时间么?”
“……一旦消息传出,宿卫军和太子府的府兵必会前来。”豫王失笑道,“但是这些封宫的人马,不足我手中兵力的十分之一。就算是宿卫军和太子府兵齐至,也改变不了大局。”
这时,殿门突然被敲响。
豫王拧了拧眉,走出殿外。
走到僻静处,豫王道:“什么事?”
来人满身都是烟土,重重喘息了几声,他道:“顺天门急报,来的兵马越来越多,攻势极凶!”
豫王眉头更紧:“是宿卫军和太子府兵的人数不对?”
“不是。”那人脸上惊惶的神色一闪而过。似是要压下这种恐惧,他狠狠捏了捏拳,“是冠甲军。”
豫王盯着他。
那双漆黑的眼瞳,就像巨兽张开的大口,足以吞噬掉人的呼吸。
兵卫的身子晃了晃,猛地跪倒在地,颤声道:“也不知冠甲军是怎么得到的消息。原本我们已将宿卫军打退了,太子府的府兵也歼灭了好几拨。本以为大事已定,不想冠甲军竟然杀了过来!”
豫王一把捏住他的脖子,一字一字道:“城门不是已经关了吗,他们怎么能进来?!”
忽然,他声音一顿。
城门一关,任何人马都不得出入,这是铁律。
唯一的例外,便是有十万紧急的事发生时,拿着帝王令牌,可以让城门在任意时刻打开。
豫王慢慢向后退了一步。
“殿下……”兵卫怔怔地看着他,就见豫王转过身,大步向殿内冲去!
走到皇帝面前,豫王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在他的印象之中,皇帝并不是一个以军功见长的帝王,很多时候,外出征战的兵事,他都会交给手下武将们,尤其他还有那么一个纵横沙场,在兵家事上堪称天才的长子。在豫王的记忆里,他父皇一点不像那些将领,身上不沾那种杀气,而总是温和的,如清风般含着笑……他一直觉得是这种气质令人折服,所以暗暗地,也自觉不自觉地模仿着。
直到这一刻。
他盯视着皇帝。似乎这一刻,他才模糊地感觉到,他父皇这温和的皮囊深处,究竟掩藏着一颗怎样心……是啊,一个在乱世之中力压群雄,建立帝业的人,怎么可能是以温和征服天下?
他低哑道:“父皇,我一直以为你当初只让陈晏带走三万冠甲军,而将剩下的那部分留在凤都,是不放心他手中兵马太多……却原来,你防的是我啊。”
皇帝淡淡道:“我防的是今日。”
豫王忽然笑了笑。
他轻轻道:“父皇,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在今日起事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近乎是柔和的:“因为就在今日午时,我收到了确切的信报,太子身中毒箭,已有两日未醒——那毒是乌头汁,中毒之后若是能在十二时辰内救醒,还可以抢回一条命。而他昏迷两日,已然无救了……这消息,如今应当也已经传到了统军府中。”
垂视着皇帝,豫王漫不经心地道:“父皇不必疑了,这消息不是假的。”
“便如父皇所言,如果太子还在,我今日便是登储,也是十死无生。”他说道,“若非确认无误,我不会起兵。”
皇帝定定地注视着他。
无比的寂静,这座被地龙烧得温暖如春的宫室,在这一刻,寒静得仿佛万里冰封的雪原。
……
顺天门上,吴炎望着下面激战在一处的兵卒。
一个兵卫走到他身边,紧张道:“大人,再这么打下去,事态恐怕就不可控了。”
思索了一会儿,吴炎低喝道:“放出陈晏已死的消息。”
兵卫点点头,又皱了皱眉:“但我们拿不出证据,只怕一时难以完全取信。”
“能打乱他们的进攻即可。而且消息确凿,他们的统军府也已经收到了信报。”吴炎道,“用不了多久,这些人自会知道,陈晏已死。”
“是!”
那兵卫迅速拉出数十人。不一会儿,只听从顺天门的宫楼上,突然传来齐刷刷高喊声,那声音是如此响亮,在混乱的战场上清晰可闻:“绛城军报,太子中乌头毒箭,已不治身亡!”
“绛城军报,太子中乌头毒箭,已不治身亡!”
这一句,石破天惊。要知道,无论是太子府的府兵也好,还是冠甲军也好,他们今日在这里浴血拼杀,很大一部分的动机就是为了陈晏。作为陈晏嫡系的队伍,他们绝不能让豫王通过逼宫窃夺陈晏的太子之位——但所有这一切,都是以陈晏还活着,陈晏还能回来为前提。
一旦陈晏身死,他们现在所有的抵抗,通通都失去了意义。
捕捉到冠甲军的攻势,似乎因为这句话而被打断了一下,宫门上的叫喊声更大了。
“绛城军报,太子中乌头毒箭,已不治身亡!”
站在宫门最中央,喊声最大的那个人,他的嘴还张着,忽然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一步。
下一瞬,茫然中剧痛袭来,他费力低下头,看见一支长箭没入胸口。血从口中喷出来,他看见身旁的人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惊惧,然而那种惊惧却不是对着他,而是面朝着宫门外的长道。
……那里,怎么了?
怀着这一点微渺的疑问,那人想要睁大眼,但下一刻,灭顶的黑暗吞没了他。
他的身体砸落下去,同一时刻,顺天门前黑暗的密林长道上,大队人马浩浩奔袭过来!
为首的那个人,手挽长弓,奔马如电,玄甲在空中拉出一道凌厉的暗光!
就在他越来越近时,突然的,顺天门下的兵士中,响起一道狂喜的呼声:“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
……
十日前,宣平。
沈留:“你说,青君的目标是殿下?”
顾凭:“他想杀了陈晏。”说出这句话,他静黑的眸子忽然波动了一下。下一瞬,他闭上眼,好像有什么可怕的力量,压下了身体里所有的反应,他低低道,“明杀也好,暗杀也罢,他绝不会让陈晏活着回到凤都。冒提之所以会大举发兵,进攻绛城,应该就是他的主意。我想,他已经做好了趁着这一仗,取陈晏性命的准备。”
他的声音那么沉静,但那侧脸苍白如冰雪。
“为什么青君要把自己,和他手中的人马分开——因为他要做两件事。一件是对陈晏下手;另一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或许已经同豫王联系上了。”
沈留紧紧盯着他,作为暗部之首,他一听就明白:“青君要除掉太子,联手豫王,逼宫夺位?”
抿了抿唇,沈留说道:“这是推测。”
——是推测,但是,出乎意料的合理。
甚至,因为沈留执掌暗部,他手头掌握的很多消息,都似乎能跟这个推测产生某种印证。
比如数月之前,暗部发现豫王府与江湖上几支匪道之间,似是有些联系。但是,当他们盯上那些人,想要去探清情况时,那几支匪类齐齐失去了踪迹……这般作风,并不像寻常匪徒所有。如果他们是青君控制的人马,那就说得通了。
顾凭抬起眼。
冥冥之中,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就像凝视着黑天上复杂运行的星轨。好像所有的人,所有人的命运,都将在下一刻行至交汇,尘埃落定的终点。
千头万绪从心头滚过。他想到了陈晏,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柔软的寂静。
顾凭将一封密信交给沈留:“用最快的速度,把它传给殿下。”
沈留:“明白。”
……
四日前,济江。
帅帐。
榻上躺着一个人,双目紧闭,面颊僵硬。赵长起抱着双臂打量他,小声啧啧道:“别说,他扮成这样,还真跟殿下有七八分的相似。”
甘勉走到陈晏身边,低声道:“殿下,消息已经放出去了。”
收到顾凭传信后,他们就从暗部最近的据点调了一个易容手,扮成医师来到附近,在陈晏“中毒箭”后,顺理成章地进了军营。找了个身形与陈晏最相似的亲随,将他化妆成陈晏的模样。虽说不是一模一样,但拿来以假乱真也足够了。
陈晏道:“留心注意,在我中毒未醒的消息放出后,有什么人跳出来。”
“是。”
陈晏:“今夜我会动身回凤都。军中诸事,我已有安排。冠甲军的指挥之权,我交给了姜霍。从现在起,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他扫过面前的将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亲信中的亲信,对他都是生死相随的忠诚,他沉声道,“——任何人不得有违!”
众人齐声道:“是!”
……
此刻,顺天门前。
在短暂的寂静之后,突然的,宫门下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
“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回来了!”
“太子无事!这群人是在胡言乱语!兄弟们,随我杀上去!”
刀光剑影,马蹄将地面震得颤抖。吴炎的脸色完全变了,他盯着那个人,那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那个本不该还活在这个世上的人——在他张大的瞳孔里,一根箭镞的寒光闪电般划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加更一章,没有看的宝们记得去看下,要不然剧情会接不上
今天晚上6点再加一更~
第79章
汩汩的鲜血像流水一样,皇帝慢慢歪倒在榻上。
地上,是豫王一动不动的身体。
一柄剑穿透了他的胸腹。
剑是豫王的。方才,他就是用这把剑抵住皇帝的脖子。但他没有想到,自己这生着病,说两句话就要咳嗽上好半天的父皇,竟在那一刻,像一只回光返照的虎,猛地朝他扑上来。在豫王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皇帝老迈的手攥住剑柄,一别一压,剑锋嗤的一声入肉,直直将他捅了个对穿。
搏斗中,皇帝的身上也被划出一道道伤痕,尤其是肩膀和前胸,一片血肉模糊。
轻轻闭上眼,他心里并无悔意。
他一直没有问豫王的兵是从哪里来的,因为他已经猜到。出兵北狄的时候,他令陈晏带上了全部的东洲军,而留在豫王府的府兵,也不过六百人。一边暗杀陈晏,一边凤都逼宫,这样的计划,天底下只可能出自那一人之手——豫王的合作者只会是他。
一个叛国的皇子……即使陈晏不在了,也绝不能是他成为下一任的帝王!
皇帝感到一阵热,又一阵冷。他好像回到了很年轻的时候。
那时的他,还是信阳王世子。在南地时游历,正遇上了一个恶霸当街掳掠少女。
他听周围的人说起这个恶霸是如何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又议论他有一个怎样了不起的靠山,眯着眼听了一会儿,他挥手招来侍卫,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恶霸上了马车,还没等坐好,那马匹突然发狂似的猛冲——看到这里,他转过身。果然,身后传来了恶霸护卫们的哀嚎。他们将恶霸从混乱中刨了出来,却发现他没气了。
走到街头,忽然,他背后响起一道声音:“是你杀了他。”
那是个少女的声音,很清脆,像美玉叩击那样剔透。
他回过头,果然看见一个女孩子,一身鹅黄长衫,头上戴着一顶纱帽。
他说道:“不是我杀的。”
“就是你杀的。”
他温文地一颔首:“告辞。”
盯着他,少女忽然问:“你是谁?”
他那时并不是以信阳王世子的身份外出的,即便真是,也不会随便对一个女子相告。他笑了笑,回道:“并不是谁。”说罢,就打算转身离开。
“等等!”少女突然向他扔来一物。他接住,那是一枚玉佩。
“方才街上的人说起那恶徒背后的靠山,这话不假。你此番惹上了他们……”她清冽地道:“若是被人找上门来,你就说……自己是抚宣王府的人吧。”
抚宣王,孟恩。
他不动声色地朝眼前的少女瞥了一眼。知道她的身份了。
想了想,他将这枚玉佩收入袖中,向少女温雅一礼:“多谢。”
少女不说话。风拂过,她的纱帽和裙摆被吹得轻舞飞扬。
她抬起手,似是想要按住,葱白如玉的手指落在帽边上,顿了顿,忽然一把摘下了纱帽。那双微微勾起的眸子落在他的脸上。他看见她飞快地眨了下眼,转过眸,开颜一笑。
……
皇帝的眼模糊了,随着气力一点点流逝,眼前所有的东西,就像一团团逐渐融化的光斑。依稀中,他似乎看到几块黑色的斑纹在他眼前扩大,那好像是一个人影。
他的手被握住了,那人道:“父皇。”
皇帝的唇艰难地动了动:“晏……”他想叫他的名字,但已经发不出清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