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名思义,此毒服下去,心脏如同被大力按揉般剧痛不止,虽痛苦,只要及时吃下解药也不会致命。
前世萧令弈在大婚的吉时上服下此毒,让前来接亲的湛宸背上了迫害人命的骂名,御赐的婚事才不了了之。
三年前的一切尽数复刻在眼前。
“吉时快到了,质子殿下准备好了吗?”
门从外面打开,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嬷嬷走了进来。
此人是侯府的赖婆子。
“这药发作起来也要些时候,快服下,别误了时辰!”
赖婆子取过瓷瓶,催促萧令弈将药吃下去。
与此同时,侯府外接亲的热闹动静也渐渐逼近。
摆在萧令弈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服毒毁婚重蹈前世覆辙,要么嫁进淮王府,另博一条生路。
他曾将湛宸视为死对头避之唯恐不及,重活一回,却只能把希望都寄托在这个死对头身上。
切身尝过亡国之痛后,做个替代品于萧令弈而言已可以不计较了。
他抬手打开赖婆子拿药的手:“滚开!”
那药掉落在地,赖婆子没想到他敢临阵变卦,到底是个仆人也拿不准主意,恰在这时,外头传来一声:“不肯吃就给他灌下去!”
一个面相精明,眼露刻薄的青年男子闯入视野中心,萧令弈的目光陡然转冷——此人是永安侯世子安齐英,在侯府一手遮天。萧令弈寄养在永安侯府后,每一日都在忍受安齐英的苛待与羞辱。
可笑的是,每次安齐英为难萧令弈时,湛宇总能及时出现相救,并正义凛然地施以小惩,却从不见湛宇真对安齐英如何。后来萧令弈才知,这二人根本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安齐英对萧令弈坏事做尽只为让湛宇得一个英雄的名头,好让萧令弈深信湛宇。
桌上放着一把缠了红线的剪刀,萧令弈不动声色地握住剪刀一端,要拿起时,忽然发现自己四肢虚乏,无法使力,他才想起来——三年前大婚前两日,他被安齐英推下水,病了一场,直至出嫁这日,身体都没有好全!
安齐英钳着萧令弈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怎么?想反悔了?你对太子不是死心塌地吗?为他服个毒都不敢?这毒也不会要你的命,只是让你疼上几日,乖,喝了它。”
他拿起一整个瓷瓶要把药灌进去,萧令弈紧咬牙关,用尽所有力气偏开头,安齐英屡试不成,竟直接伸手掐着萧令弈的脖子,将他掼到墙上,砸出一声闷响。
这一幕把赖婆子吓了一跳:“世子爷!他好歹也是一国皇子,您下手要有分寸啊!”
“皇子?呵,一个战败国献上的质子而已,在北微的地界上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安齐英凝视着萧令弈被掐出青紫血管的脖颈:“我今日就是真把你弄死了,外人也只会以为你萧令弈是为了反抗淮王府的婚约自戕,届时身败名裂的还是淮王,跟我侯府有什么关系?萧令弈,你笑什么?!”
萧令弈在窒息的压迫中,竟还笑得出来,金色的阳光铺洒在他的半边脸上,明暗之间,他的笑显得诡谲,眸中透着令人脊背生寒仿若从幽深炼狱中衍生出来的凉意。
安齐英莫名惊慌,下意识松了手劲。
空气灌入,萧令弈重新得到了这具身体的支配权,感受过痛苦之后,他终于确信自己活在人间。
他是死过一回的人,还怕什么呢?
“我要是死了,明日你就得下来陪葬,不信?不如我们赌一把?”他看着安齐英的眼睛,挑衅道:“你敢吗?”
安齐英当然不敢,他是湛宇的人,比狗还听话,湛宇没让他杀萧令弈,他摆出from fable再大的架势也不敢真要萧令弈的命。
更何况还有湛宸的婚约在,这纸婚约,前世在萧令弈看来与催命符无异,重活一回才知,湛宸强加给他的婚约竟是他的保命符。
安齐英果然被吓在原地,这时前厅有喜婆高喊:“吉时已到!”
萧令弈推开安齐英,忍着头晕目眩,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内室,踏入院子的那一刻,他被阳光拥抱入怀,地上投射出他的影子。
他看着这道影子,笑了笑,不自觉掉了一滴滚烫的泪落到影子上。
虽然前路渺茫,但至少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
他想护着母国,想手轫湛宇,想报前世的仇怨。
所以这一世,他要活着,要比任何人都活得好,所有的欺骗与背叛,他都要一一报复回去,为此,他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身后一道刺耳的声音尖锐道:“拦住他!”
四周涌出了许多人,他们用伪善的嘴脸规劝:
“那毒是可解的,连这点苦你都不肯为太子吃?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太子是怎么对你的!”
“难不成真想嫁给淮王?你想去淮王府做个死人的影子?”
“好歹也是一国皇子,上赶着去做别人的替代品,自甘下贱!”
这些声音一道一道地传进萧令弈的耳朵中,与一张又一张扭曲丑陋的脸相互对上,永安侯府前世是如何与东宫勾结戕害诱骗他的一幕幕都浮现在眼前,萧令弈被绞在其中,恶心得想吐。
安齐英追出来,尖声下了一道命令:“别让他出这个院子,把毒给我灌下去!否则东宫那边没法交代!”
侯府的家丁和侍卫应声而出,一窝蜂地上前撕扯,这些人拽着萧令弈的衣角,扯着他的脖颈,攥着他的长发,想把他拉回魔窟。
萧令弈咬破了嘴角,痛楚令他生出几分力气,他挣开所有拦他之人时,才察觉自己已经站在台阶边缘,神思恍惚之下甚至看不清阶梯在哪,但他毫不犹豫地踏了下去,哪怕底下是深渊,他也愿意就此跌落,唯有如此,才能摆脱身后的恶鬼。
预想中的痛苦却没有到来。
萧令弈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他惊错地睁开眼,湛宸就像天神降临,身上晕着炫目的阳光,大手将萧令弈紧紧地箍在怀里,深邃的眼眸狞视着永安侯府众人。
被这道视线扫射的安齐英浑身一凛,噗通跪地,恭恭敬敬地道:“参见淮王殿下!”
方才为难萧令弈的人也一并随着安齐英下跪,内院忽然安静下来,只余下前厅的奏乐与鞭炮声。
不一会儿,鞭炮声也停了,内院更是静得诡异,连大婚的喜庆乐声都无法驱散这种因为极度恐惧而产生的畏服。
萧令弈以仰视的角度看着湛宸,见他忽然低眸,抬手替自己理了理有些乱了的头发,萧令弈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湛宸眼神一暗,沉凉地问:“脖颈的伤是怎么回事?”
这话不是在问萧令弈,而是在责问永安侯府。
萧令弈以质子的身份寄养在永安侯府,他身上有什么伤,自然是永安侯府的责任。
安齐英万没想到湛宸会过问此事,他急中生智,忙推脱说:“是质子殿下他…他有悔婚之意!他方才想自缢!是微臣及时赶到,将他救下,劝他别误了吉时!”
“对,对!就是这样!”侯府众人附和道。
“是吗?”
湛宸看了看怀中的萧令弈,他眼中并无责怪之意,只是在询问。
萧令弈病中力竭,又被折腾,此刻已经无力解释,他无助地摇了摇头,眼睛里闪烁着真诚与可怜。
这样无声又温柔的否认,出乎湛宸的意料,他睨了一眼跪地的安齐英:
“看来是世子想坏本王的婚事。”
安齐英身上一抖,忙说:“王爷明察!这是御赐的婚事,给微臣十个胆也不敢啊!明明是质子自己不愿意,他为了抗婚,前两日还投湖寻死,幸而被我救下才保住一命!此事侯府上下人尽皆知!我爹也知道!王爷可以去问!”
他慌乱之际,把永安侯搬了出来。
安齐英说完,还不忘构陷一句:“我也不求质子记得这等救命之恩,你自己想毁婚,也别来陷害我们侯府啊!”
萧令弈怒瞪了安齐英一眼,此人当真无耻至极!当日分明是安齐英将他推下水,为的就是营造出他被淮王这纸强娶的婚约折磨到数次寻死的假象,好置淮王府于不义之地。
安齐英如今颠倒黑白,还不忘离间他与湛宸!
萧令弈虚软无力地抓住湛宸的衣领,用力摇了摇头,期盼他信自己。
湛宸凝定地看着萧令弈,觉得他今日不太对劲,哪里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
自赐婚的圣旨下达,萧令弈如何反抗甚至不惜以命相博的事,他都知道。
方才看到他脖颈上的淤青,心中第一个念头也是萧令弈想自缢寻死。
湛宸的初衷只是想用赐婚逼萧令弈低头,并不想要他的性命。
他给了萧令弈重新选择的机会。
“本王可以不听他人所言,只问你一句,你可愿嫁我?”
“嫁。”
萧令弈毫不犹豫地答,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和重生后所有的理智,坚定地重复了一遍答案:
“我嫁!”
湛宸眉梢轻轻一扬,有一瞬的惊错之意。
萧令弈此刻在进行一场豪赌,身上唯一的筹码是湛宸前世表露出的那几分不多的真心。
他赌湛宸会对替代品爱屋及乌,只要他能嫁入淮王府,不管日子如何艰难,至少他能摆脱东宫的掌控,避免前世的种种覆辙。
他不安地等着湛宸回应,忽然感到一阵温柔的推力,湛宸护着他的后颈,将他往怀里搂了搂,神情冷峭地道:
“既然如此,那就是永安侯府说谎了。”
淮王府的精干护卫上前,把方才拉扯过萧令弈的下人一并掌嘴,这些兵鲁子下手极重,没两下就见了血,这群人的嘴全被打烂。
湛宸又特意掠视了一眼跪伏在地的安齐英:“把他扔进水里,报他对王妃的救命之恩。”
“是!”
安齐英逃都没地方逃,嚷着要喊老侯爷来主持公道,反而挨了一顿打。
湛宸处理完此事,将萧令弈拦腰抱起,萧令弈如惊弓之鸟般紧绷着身体——毕竟不是很熟!昨日还是死敌,今日就这样亲昵,还真有点不适应。
“你怕我?”湛宸觉得有趣:“之前跟我对着干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怕过?”
他特意凑到萧令弈耳边道:“如今成婚了,倒知道怕了?”
萧令弈的耳朵被他的气息烘得一热。
第3章 不会逃婚了吧!
萧令弈不想在湛宸眼前露怯,于是舒展身体,手也回抱住湛宸,真心道:“你是这世上我唯一不怕之人。”
人心丑陋,萧令弈前世受尽迫害,重活一回仍心有余悸,但对于湛宸,他看过湛宸最脆弱的时候,知道这个男人再坏,心地始终是软的,他有野心,但同时原则分明,底线清晰。他杀人不眨眼,可杀的都是该死之人,那些人千刀万剐也不足惜。
他是唯一一个为死去的萧令弈落泪的人,哪怕这只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完美替身,但那滴泪那样滚烫,足以证明他不是冷心冷血之人。
这就很够萧令弈赌赢这一世了,所以他真的不怕,只是还未习惯与湛宸从敌对的关系骤然跨越到夫妻,以及替代品的身份。
湛宸听他这样说,眼底有了几分浅薄的笑意,他的手又大又暖,贴在萧令弈的背上,萧令弈放松下来,趴在湛宸肩上,看到淮王府的长随武将彪棋,单手把狼狈乱叫的安齐英举起来,扔废物一样扔进了内院的湖里去,溅起一片水花。
后院的热闹前厅的宾客都知道了,他们中不乏位高德重之人,却没有人在此时站出来给狼狈的安齐英说一句话,为侯府捡起一点体面,他们谁也不敢开罪淮王府。
湛宸抱着萧令弈走出永安侯府时,宴会上无论何等官宦贵族,见湛宸皆俯首跪地,高呼:“参见淮王殿下!”
他们显然不认萧令弈这个“淮王妃”,亲眼见过萧令弈本人后,便是议论那点人尽皆知的事儿:“神韵确实有几分像虞家那位公子啊,难怪王爷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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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令弈是被湛宸抱进淮王府的,王府的宾客比侯府多出了两倍不止。
热热闹闹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总有那么几句刺耳的在讥讽一国皇子居然甘愿为人替身这件事。
萧令弈昏昏沉沉间,也听了几句入耳,若是前世,他能气得吐血,重来一回,这些话已对他构不成任何伤害。
体会过透骨的身心剧痛后,这种言语上的凌虐当真是微不足道了。
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躺在王府新房的大床上。
嘴里有一股清淡又陌生的药味,他下意识警觉,身体紧绷起来,第一个念头是有人在他睡着时给他灌了毒。这种事他不是没经历过,初来北微那两年,他被养在冷僻的宫殿里,半夜迷迷糊糊间,有个老太监撬开他的牙关往他嘴里倒苦涩的药汁,他挣扎时依然呛了几口入喉,火烧一般的剧痛席卷全身,险些死在那个夜里。
一个战败国送来的质子,没有人会珍视,这些年他如同草芥,北微人人可以践踏,但又怎么都踩不死,倔强的狼狈的活在这个陌生的国度。直到湛宇出手照顾,情况才好转起来,至少夜里能睡个安稳觉,如今他看清了湛宇的丑陋面目,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直到从床上坐起身,察觉到四肢乏力的昏沉之感消失无踪,视野清晰许多,比起被服毒,更像是……服了一剂药到病除的良药。
他疑惑之际,房门从外面打开,进来一位腰缠红绸的女使,女使一身王府仆人的穿衣制式,恭敬地朝萧令弈行了一礼:“质子殿下,前厅宾客多,王爷还要小半个时辰才会回房,王爷怕您饿,特意让奴婢来送些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