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然。”杜浮筠示意琴博士将墨香琴抱到案几上,自己端坐在案前,依次试足五音,又弹了一首短曲,然后抬头向李观镜道,“音色上品,未臻绝境。”
虽然不是绝品,但是冲它背后的典故,李观镜已经决定买下,便问明了价钱,先将定金付了,幽兰阁承诺下午会将琴妥善包装好,送去郡王府,届时银货两讫,李观镜也就了却了一桩心事了。
离开幽兰阁后,李观镜欲答谢杜浮筠,便问道:“杜学士用过午膳了么?”
杜浮筠领会到他的意思,道:“今日说好去姨母家中用膳,若是李公子这边事了,我便去了。”
李观镜有些遗憾,只得道:“那改日再聚。”
杜浮筠冲李观镜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李观镜一直目送着杜浮筠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意犹未尽地砸了咂嘴。
陈珂在一旁看得不解,问道:“公子在遗憾什么?”
李观镜一愣,摇了摇头,奇道:“我看着像是遗憾?”
陈珂也有些怀疑自己来,挠了挠头,道:“可……可能不是?”
李观镜一阵无言,牵起自己的马,道:“回去准备银钱了。”
墨香琴在下午便到了李观镜手中,他打开来验过后,忍不住抚上左侧琴弦下那一大块墨迹。在他以前的想象中,墨香琴上应当只有几滴点缀,如今一看,这么一大片真是有些影响美感,不过人家既然敢这么卖,说明风雅之人注重的是其中神韵,便不再多想,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晕染好的信笺,提笔开始思考贺词。
侍墨方才在一边搭不上手,此时见李观镜放下琴了,便上前磨墨,一边道出疑惑:“公子为何要买这张琴?也不那么好看,林娘子会喜欢么?”
傅启叶与林忱忆的父亲是至交好友,林忱忆儿时曾受他点拨,说起来傅启叶对她算是有半师之恩。二十年前,傅启叶远游归来,不想却遭遇山匪洗劫,同行之人尽数身陨,据当地官员所述,现场十分惨烈,难有全尸留存。林父先前被独孤家掳走,已是受了不少惊吓,再经此打击,一病不起,很快便去了。林父临走前,派人将林忱忆从郡王府接回,同意了她远游的请求,也将寻回好友遗物的心愿托付给了她,李观镜听林忱忆说过此事,儿时也有幸在她手中见过元夕帖,今日见到墨香琴,自然是立刻买了下来。
不过李观镜没有向侍墨细说其中缘由,只温声道:“姑姑会喜欢的。”
祝贺之词在心中酝酿已久,因此李观镜很快便写好了贺帖,将其与墨香琴一同封入木盒。侍墨等李观镜关好盒子,才伸手接过来,问道:“外面可要缠些丝绸做点缀?”
李观镜摇了摇头,垂首查看日历,将送礼的日子定在八月廿四。
傍晚时分,郗风与尹望泉一同来到兰柯院复命。李观镜这两日数次欲寻尹望泉,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打断,此时见到他,暗自松了口气,他一直认为认错还需趁早,过了时效可能就不会起作用了,因此在示意两人坐下后,便向尹望泉道:“昨天的事,是我处理不当,还望你能原谅。”
尹望泉睁大眼睛,奇道:“公子说的是?”
李观镜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道:“昨天早晨,我因为年欢的事责备你,这是我的不对。”
尹望泉恍然,忙道:“这本就是属下失职,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李观镜看尹望泉神色不似做伪,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但是话已至此,也没必要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左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以后遇事三思后行罢了。
郗风淡淡地扫了尹望泉一眼,没有说话。
尹望泉继续道:“年欢的事已经办好了,我打算将张家周围的自己人都撤了,再暗中买通他家的邻居,也方便长期监视,公子觉得如何?”
李观镜也不打算在张家花费太多的人力,便道:“你想得很周到,不过筛选人员时还是小心些,莫要走漏风声。”
尹望泉点头应声。
“另外一点,买通的费用你可定好了?”
尹望泉道:“平日里不付钱,等有了消息,我再根据消息价值去定。”
此举既能避免农户为了长期得到银钱而隐瞒不报,还能激发众人积极告发的热情,李观镜赞赏地笑道:“就这么办,银钱按月列单子给入画便好。”
尹望泉听出这是不走公家账面的意思,他挠了挠头,问道:“公子是不想让郡王知晓此事么?”
“嗯,此事明面上在年欢死后便结束了。”
“是,属下记住了。”
李观镜见尹望泉没有其他事了,便让他先回去休息。
尹望泉走后,郗风沉声问道:“公子为何不留望泉继续听下去?”
李观镜一愣,反问道:“以往不都是他先汇报先离开么?何况你二人的任务并不相关,为何要留下他?”
郗风皱着眉头,犹豫了片刻,道:“今日不同。”
李观镜有些不解,设身处地着想,平日里卫若风布置任务的时候,李观镜都是听完自己的部分便离开了。
“望泉他……”郗风顿了顿,换了个委婉的说法,“他还很年轻,是想要给公子多做点事的。”
李观镜领会过来:尹望泉与他毕竟是不同的性格,李观镜认为做好份内的事即可,其他时候勿扰为妙,这些想法追根究底还是来自咸鱼的心态,但对于一个很有上进心的人来说,他定然是想要了解更多的消息,做更多的事来让上峰看见并赞赏。而且今日确实不同,李观镜和尹望泉之间的隔阂尚未完全消除,若是尹望泉多心一想,难保不会觉得李观镜是在将他边缘化。
所以说,当老板也是一门技术,李观镜觉得自己很不合格,忍不住扶额叹了口气。
郗风见他想明白,便劝道:“公子放心,我会去安抚他的。”
李观镜十分欣慰,道:“有劳了,还好有你帮我看着。”
郗风难得笑了笑,道:“这些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公子刚接手,思虑不周也正常,以后时日久了,自然得心应手。”
李观镜知道郗风这是有心提点自己,便点了点头,谢了他的安慰,转而说起正事,问他这边的进度。
“泥涅师本人并无异常,大多数时候都在府邸,偶尔去西市祆教寺庙。”郗风正色道,“但奇怪的是,除了我们,还有另一批人也在跟踪泥涅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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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志士惜日短,愁人知夜长。——傅玄《杂诗》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陶渊明《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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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前后事情格外多,这章又拖久了T^T
第23章
听到这个消息,李观镜第一反应便是李璟与泥涅师的交易被人发觉了,他登时变了脸色,急道:“是何人?”
郗风没想到李观镜反应这么大,倒被惊了一下,忙缓了语气,道:“尚未查到,只跟到了宣阳坊,里内有万年县廨,又有几家大官,我担心暴露行踪,便没让他们进去。”
李观镜怔了片刻,确认道:“宣阳坊?”
郗风肯定地点了点头,补充道:“那群人身手十分敏捷,不是一般官员能养得起的,我与他们交手了,已经记下了大致的招式。”
宣阳坊,大官,其实范围很小,其中还有李观镜很熟悉的人。他默然想了会儿,道:“明日跟着我去宣阳坊,余下的人继续查。”
“我不确定手下是否真的藏好了踪迹,公子此时贸然前去,会不会暴露?”
李观镜笑了笑,道:“我有借口,放心。”
在毒发之前,李观镜曾经因为云落的事让陈珂去朗詹府上送拜帖,后来云落被李璟做主送了回去,他又病了许久,此事便不了了之,如今正好拿来做理由——
朗府是宣阳坊大户之一。另外几户,李观镜很容易便能列出来:一家是中书侍郎府,他不必费什么功夫,可以让柴昕去问秦子裕。还有三家是杜家三兄弟的府邸,杜氏长兄杜师秦任秘书监,兼任弘文馆学士,二郎杜相时任谏议大夫,颇受圣人青睐,因为他身体不好,圣人常常赐医药给他,而三郎杜浮筠因为才华能力不输两位兄长,又尚未婚配,如今在长安城正炙手可热,这三人俱以学问深厚闻名,素来远离所有的纷争,李观镜没有将他们列入怀疑的前列。如此,宣阳坊剩下的一家新贵,大理寺少卿束凌云。
工部和大理寺平日里没什么交集,所以李观镜听说过束凌云的名字,却从来没见过他,忽然去接近的话,肯定会让人觉得奇怪,因此李观镜决定让李璟入手,毕竟李璟分管刑部,与大理寺是有些来往的。
郗风见李观镜面色沉着,便暂且放下这件事,道:“公子先前让我查的元清,我这里有了些眉目。”
李观镜不自主地想到元也,心中一跳,忙催他说。
“元清来自姑苏元氏,此族与浔阳蓝氏世代交好,蓝家擅长制毒,元家擅长解毒,两家在江湖有‘蓝鸩元灵’之称。不过本朝以来,元氏因为家族内斗,逐渐没落,在二十年前,元家最后一代只剩下嫡脉二女,姐姐叫元溪,妹妹便是元清。”郗风顿了顿,道,“因为人已经死了,很多事情无从考证,后面的内容都是从各方听说来的。”
李观镜道:“莫非很离奇?你且说说看。”
郗风便继续说道:“元家与蓝家素有联姻的传统,元家彼时没落了,但在这一代同样早就定下了娃娃亲。”
“蓝田和元清?”
郗风摇头:“是蓝田和元溪。”
李观镜一怔,心道此事果然离奇:“可是最后嫁给蓝田的是元清。”
“因为元溪在婚礼前一天失踪了,那时很多人都说她不愿嫁给蓝田,逃婚了,但是就在几年前,有人在钱塘见过她。”
李观镜联想到方笙曾说四年前在钱塘遇见过元也,登时心中将二者便联系了起来,可惜如今方笙已经离开,他也无从验证元溪是不是也在其中了。
郗风道:“当事之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若要继续往下查,还得看公子想知道什么。”
蓝家灭门之事才过去三四年,若真的去查,一定能查到结果,而且李观镜直觉此事与元也有关,因此他果断道:“分两拨,一批人去吴县姑苏查元家嫁女究竟有何隐情。另一批去浔阳,打听蓝家在四年前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郗风提醒道:“元溪在几年前去过钱塘,不去钱塘查一查么?”
李观镜摇了摇头,道:“元溪在江湖上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人物,钱塘的消息多半是假的,不必多费人力。”
郗风没有多问,只应道:“好。”
李观镜见暮色渐深,让郗风先通知陈珂去朗府告知拜访一事。郗风叮嘱完陈珂,准备回兰柯院复命,经过后院池塘时,岸边一抹倩影落入眼帘,那人衣袂随晚风飘动,纤瘦的身子宛若飞仙,令人忍不住注目。
郗风看了一眼,立刻知道不妥,忙撇开目光,不料却看见树影下还有一人也在注视着美人,郗风稍稍靠近了些,此人竟然完全不曾察觉,而郗风却已认出他竟是尹望泉,直觉有些不妙,便退到角落里,捡起一枚石子,蓄力朝尹望泉扔去,正砸在他的后背上,而后石子落在草丛,寂静无声。
尹望泉被唬了一跳,连忙四顾查看,未看到是谁躲在暗处,一时心虚不已,匆匆离开了后院。
郗风等了会儿,确认尹望泉离开,也不多留,自往兰柯院去。
暗影里的一切都没有惊扰到谢韫书的思绪,她默然静立许久,渐渐地,察觉到了一丝凉意,便抱住手臂。也在这时,身后一人为她披上了披风。谢韫书没有回头,低头拢好披风,走向旁边一块青石,一块帕子先她一步铺了上去,谢韫书顿了顿,还是依照先前的打算,侧身坐在了青石上。
李照影半蹲到她的面前,轻声道:“秋夜寒凉,只坐会儿便回去罢,好么?”
谢韫书没有看他,只淡淡“嗯”了一声。
李照影叹道:“你是在怪我么?”
谢韫书目光怔然,缓缓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在想,或许不该来长安。”
李照影急道:“你说这话,是要诛我的心么?!”
谢韫书这才看向李照影,似乎是有些惊讶于他的急躁,笑了笑,道:“不过也无妨,留在钱塘会被卖,来长安亦是如此,或可卖出个好价钱。”
李照影一面羞愧,一面又气谢韫书竟用这样的话作践她自己,登时面红耳赤,狠声道:“你放心!除非我死了,否则谁也不能动你!”
“她确实不会动我。”谢韫书冷冷道,“只是会用来我来要挟你罢了,她不卖我,也要卖了你。”
“那你要我如何?我身负血海深仇,又得她养育之恩,于情于理,我都无法脱开身去了!”
谢韫书默然看了李照影片刻,失望地闭了闭眼,然后站起身,将披风脱下,放到了李照影手中,轻声道:“你说得对,秋夜寒凉,我该回去了。”
李照影气道:“连你也不站在我这边了么?我向你承诺,等我能够主宰一切的时候,我一定会娶你为正……”
“若你还对我有半分尊重,以后都不要再说这样的话!”谢韫书厉声道。
李照影垂首,捏紧手中的披风。
谢韫书看他背影颓废,缓和了语气,道:“既然已经决定,就别再左右摇摆,她是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