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垂着的眼睑同时抬起,目光微顿。
萧沐有点心虚。身为剑痴,理所当然地认为能把剑当嫁妆的公主也是十分看重剑的。夺妻之仇不共戴天,他们住一块不好吧?万一公主向他讨剑怎么办?他是给还是不给?
想到这他目光一紧,老婆当然不能给!
殷离面上不显,袖下却默默捏拳,心道这病秧子敢上他的床,他就敢让萧家断子绝孙。
但王妃没给他们反对的机会,含笑拍拍二人的手背,毋庸置疑地道:“就这么定了。”
于是当天夜里——
随嫁嬷嬷带着几名侍女进入婚房,捧着一卷书要给殷离授课房中术时,殷离浑身一僵。
他瞥一眼画册上的交叠人影,恨不得当场瞎了眼。
他压抑着厌恶感,看向嬷嬷,“王妃让你来的?”他说时,目光带着不自觉的冷意。
那嬷嬷被这一眼莫名瞪得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后不置可否地哂笑道:“殿下,嫁了人这些都是要学的,学好了才能侍候夫君不是?”
殷离看向嬷嬷,眼中写满不可置信,“我堂堂一朝公主,你竟要我学这些?”
嬷嬷仍是含着笑:“殿下,这可不是害羞的时候,嫁了人可就不是……”
殷离冷下脸,摆出一幅怒火中烧的模样:“统统滚出去。”
嬷嬷似还要再劝,殷离便随手拿起桌边茶盏往地上一摔:“滚。”
茶碗应声落地,碎成了渣。
嬷嬷跳脚躲开飞溅而来的碎渣,终于住了口,她面色不善地一旁侍女互望一眼,也不知嘀咕了一句什么,甩了甩衣袖终于退了出去。
直到众人退出门外,还听见里头传来摔碎了瓷器的声音,纷纷咋舌,公主气性真大。
可此时的房内,殷离早已收敛起脸上的怒火,看着砸落一地的碎渣,眼底冷意蔓延开来。
他施施然瞥见被嬷嬷落下的那卷辟火图,微微眯了眯眼,随后提起一角在烛火上点燃了。
待到那辟火图彻底烧成了灰落在地上,他才勾唇冷笑。
想调教他?做梦。
此时一道黑影从窗后闪过,殷离立即察觉,眸光微微一动,一步步来到窗边,压低了声音对倒映在窗纸上的黑影道:“父皇派你来的?”
那黑影点点头,“殿下,陛下有令,从今日起,铉影卫听您调遣。”
殷离闻言,像是吃了一枚定心丸,连日来的高度警惕都松懈了许多,道:“好,我们的人可是早已潜进萧王府了?今日被关进刑室的那个人,是父皇的人吗?”
原本他还确信那位侍从是自己人,可听见对方被拖走时的那句话,又有些不确定了。
那黑影摇摇头,“不是。”
殷离皱眉,那就是其他势力安插在王府中的棋子了。
“那他今日为何露出马脚?”
那黑影道:“属下这就去查。”说完顿了顿,又道:“殿下,他们萧王府欺人太甚,需要铉影卫救您出去吗?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等拼死也为会您杀出一条血路。”
殷离听闻此言立即摇头,“不行。”
“就算要走,我也要光明正大地回宫,否则只会害了父皇。而且就算逃出去,摘不掉这世子妃的名头,我一辈子都无法正名。”他说时眸光睨向黑影,问道:“父皇可有说过能否对萧沐……”
黑影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陛下说了,铉影卫以殿下的命令为先,不论殿下要做什么,只管吩咐。”
殷离放心地微微颔首,相信为了夺回北境兵权,皇帝也有默许暗杀的意思,否则也没必要给他铉影卫了,于是他道:“萧沐不能死在我手里,否则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若是让远在北境的萧老王爷知道萧沐死在皇室手中,后果不堪设想。今日一试,便试出了萧沐不为人知的特殊体质,更休说此人深不可测,竟一眼便揪出了一枚钉子。
日后绝不可以在王府内动手。
殷离沉默了一会,道:“两日后回宫谢恩,你带几个人……”
*
殷离本做好了准备,想着没有了剑,他还有匕首,发簪,各种暗器,只要萧沐敢进门,他就有把握像昨晚一样把人赶出去。
结果等了一整夜都没等到萧沐。
他疑惑地走到卧房外,想问问下人世子去哪了,结果刚踏出一步,便见昏黄的烛火下,外间的罗汉榻上躺着一个人影。
由于罗汉榻窄短,那人睡姿是侧卧着的,双腿曲起面朝外间,是个蜷缩着的姿势,同时双手交叠在胸前,抱着一柄……剑?
殷离揉了揉睛明穴,再打眼一看,确实是剑,还是他昨晚被抢走的那柄。
而且从萧沐的姿势看来,好像很是爱惜这柄剑。
其实殷离也不太明白这剑为何会出现在嫁妆箱里,只是昨晚手边一时没有武器,看见了便用了,没想到竟被萧沐这样小心翼翼地抱着。
这人到底什么意思?把他抢了来,却又不进婚房,反而抱着他的剑像个珍宝似地搂在怀里。
他回想起婚礼前他听见的传闻,萧沐倾慕被称为当朝第一美人的五公主,爱慕成痴,萧家这才不惜以冲喜为借口强取豪夺。
所以萧沐这样抱着他的剑,难不成是……
因为爱他?
作者有话要说:
小阿离:他好爱我~
第4章
进宫的马车上,殷离目光复杂地打量着萧沐。
这位威名赫赫的萧世子此时正侧倚着车厢,一双眼睛好奇地望着窗外。
萧沐生得顶好看,一张脸嫩生生白净净的,长长的睫羽在他眼睑下落着一小片阴影,不知看到了什么,他忽地眨了眨眼,小扇子似的长睫也跟着微微颤动起来,眸光忽闪忽闪显得无辜极了。
尽管殷离早已见识过这双眼的威力了,却还是因此恍惚了一瞬。
便是这双眼睛,哄得府中上下都对萧沐小心翼翼,当尊琉璃菩萨似地供着。
分明是尊煞神,殷离想。
萧沐的唇角是撇着的,看起来不太高兴。
殷离知道缘由,回想起今早出门时的那一幕——
那时萧沐抱着剑出门,但是因为进宫不准带利器,下人好说歹说,全都跪下了,才说服萧沐依依不舍地把剑放下,还派府兵看守,那模样活像看守什么稀世珍宝。
殷离不理解,他人都在这里了,为什么还要抱着剑睹物思人?
总不会是因为太过爱他,所以将他的东西都视若珍宝吧?
此时的萧沐浑身紧绷,心头不住祈祷公主千万别开口跟他要回剑。
他委屈得紧,明明是他的老婆剑,怎么就变成别人的了呢?他取回来还成了强抢,还要提心吊胆担心被新主人开口讨回去。
难过……
萧沐沮丧了一阵,但很快又提起精神来,为了老婆,得想个法子打消公主讨要的念头。
公主想要什么呢?他有什么值得交换吗?
萧沐思索着开口:“我……”
“你……”殷离同时发声。
二人同时顿住。
殷离本是想问萧沐为何总抱着那把剑,听见萧沐开口,便道:“你先说。”
萧沐看过来时,睫毛微微颤,长长的,浓密得像乌黑的蝶翼。
确实很蛊惑人,殷离想。
“这把剑跟我很有缘,能让给我吗?你想要什么,我可以跟你交换。”
殷离微微挑眉,他人都被抢来了,抢他人的时候都没问过他的意见,这回抢了件东西,反而问他要交换条件?
他思来想去,唯一的解释,就是因为新婚之夜他那番故作激烈的反抗,让萧沐意识到了强娶豪夺不可取,才一反常态打算走迂回的路子。
这是想要讨好他,挽回一点好感度?
可惜,他并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殷离目光审视萧沐片刻,随后不达眼底地莞尔一笑,“我没什么想要的,能与夫君长伴就已经知足了。”
心中却道待会你就死了,剑还不是回我手里。
萧沐歪了歪脑袋,直截了当:“你在撒谎。”
殷离的笑容微微一滞,换成旁人,见了他的笑就像被灌了迷魂汤,还不是他说什么就听什么,可面对萧沐,这容貌却丝毫不起作用。
“你分明不想和我成亲。”
殷离眯了眯眼,果然萧沐不容易糊弄。
他眼眸微动,摆出一幅贤淑温驯的认命样,语气却是随意又慵懒:“新婚那夜是我不对,现在是已经想通了,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萧沐漆黑的眸子眨了眨,谁是鸡谁是狗?
总感觉被骂了。
此时马车平缓地行驶,至一个岔路口时,前方忽然蹿出一队人策马而过。
那队人速度极快,并高声呵斥着什么,引起一路鸡飞狗跳,路边的人们惊惶四散。
殷离的视线越过窗子瞥见带队那人一闪而过的熟悉侧脸,他心神一震,来了!于是悄悄抓紧了车厢窗子边缘。
猝不及防之下,马夫急急扯紧缰绳,两匹马发出尖锐的嘶鸣声,高高跃起马蹄,不知是被什么惊了,剧烈地奔跑起来。
马夫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颠下马车,等他爬起来时,马车已经蹿出老远。
“不好,惊马了!”马夫惊呼。
跟在后头的随从及府兵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世子的车驾如离弦的箭一般,偏离了路线,向城门方向疾驰。
“保护世子!”侍卫长率人策马疾驰跟上。
萧沐并不慌乱,反而从容自如稳住身型,安抚殷离道:“别怕。”说时钻出了马车试图拉扯缰绳停马。
殷离看着他的背影,心情有点复杂。铉影卫动的手,绝不可能有机会停车。
出城门后不远处有段陡坡,他安排的路障会使疾驰的马车直接翻车解体。铉影卫在路边树干上做了标记,看见标记后他只需将绳镖掷出锁紧树杈,利用轻功将自己拽出去。
届时萧沐连人带车翻下山坡,不死也会摔个半残,而他身上穿了护体软甲,就算失手摔了也不会有事。
殷离一眼不错地盯着车窗外,随时试图跳车。
萧沐此时已经看见了不远处的陡坡,心知来不及停马了,于是果断放弃钻回车厢内。
他动作迅速,一把拉过殷离的腕子就要往车外去。
殷离一惊,警惕地道:“你干什么?”
萧沐面色平淡如常,语速却是难得地很快:“马车停不下来,必须马上跳车。”
此时马车已经驰到城郊,再不下车就要驶过路障,殷离才不想给这家伙陪葬,于是推搡了一下,故作柔弱道:“不成,我会拖累你的,你自己逃吧。”
同时心道,开什么玩笑?就这么跳下去不死也得摔残了,这病秧子不要命了?
此时的殷离美人垂目,眼尾泛红。若是旁人见了这幅神态,必会被他的美貌晃了神,说什么都会应承下来,然而萧沐却仿佛没看见似的,仍一把拉过殷离拽进了怀里。
殷离:?!
因为距离过近,萧沐身上传来淡淡雪松香无孔不入地钻入殷离的鼻息间,伴着对方清冽的嗓音在耳侧响起:“抱紧我。”
殷离竟然有一瞬间恍惚。
二人贴得紧,隔着衣料,殷离甚至能感受到萧沐的心跳,虽然微弱,却很清晰。
一下一下,伴随着微凉的体温一同传导过来。
殷离浑身都僵了,竟然呼吸一滞,忘记了推搡。
忽然,车轮毂像是碾压到了什么,剧烈颠簸了一下。
殷离猛然回神,来不及了!
此时车轮已碾过路障,马匹嘶鸣着挣脱缰绳,与车厢分离,狂奔下陡坡,同时高速下的滚轮被路障尖锐的锯齿撕裂解体,整个车厢卒然腾空,眼看着就要砸落分崩离析。
电光火石之间,萧沐看准时机一跃而起。
殷离只觉双脚腾空,同时一阵天旋地转。
耳边传来车厢砸落时的巨大声响,眼前的景物簌簌退去模糊成一片。
萧沐搂着他眼看着就要以自己的身体垫在下方背部着地。
殷离一惊,这病秧子……就这么喜欢他吗?为了护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他鬼使神差,半空中一个用劲,翻身将自己垫在了下方,旋即响起砰地一声闷响。
一阵措不及防的眩晕之后,萧沐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如约而至,反而感到一片柔软,像是有什么垫在了身下,耳边传来公主吃痛发出的一声闷哼。
萧沐眨了眨乌黑的眼睫,愣住了。
奇怪,他跳车的时候明明记得自己护着公主的,怎么几个翻身后反而是他把公主压住了?
他呆了片刻没有反应,直到听见殷离低低的气声,“还不起来?”
萧沐触电一般慌忙起身,愣愣看着还躺在地上,蹙紧了眉宇面露痛苦的公主。
他张了张嘴,僵硬地道:“抱歉……本该是我护着你的。”
殷离瞥他一眼,强压下胸腔涌起的一股热流,状似有气无力地咳嗽了两声,随后缓缓试图起身。
萧沐忙不迭伸手将殷离扶起,小心翼翼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他心说自己应该挺沉的,公主一个女子怕不是给他压坏了?想到这他忽然有点心虚。
不应该啊,凭他的身手不至于护不住公主,难不成自己的身子太弱,使不上劲?
身体与他的魂识尚未完全融合,会出现这种身体不受意识控制的情况也很正常。
殷离被萧沐扶着的胳膊微僵,然后仿若无意地站起身,徐徐缓过一口气来,才看见周遭摔成了碎片的马车,木质框架与厢体从沿着陡坡散落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