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任由着魏逢责骂了一番,魏逢许是骂累了,许是杜衡不搭话一个人骂着也没劲,泄了气。
“我也年轻过,你一时头脑发热我也懂,三日后我会离开落霞县,杜衡,那是你最后的机会!若是你想通了,到县城的凌曦客栈来找我。倘若你没来,就别怪我无情了。”
杜衡默然:“多谢舅舅成全。”
魏逢见人冥顽不灵,气的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杜衡看着很快就消失在雪雾里的人,想了想赶忙又追了上去。
“想通了!”
杜衡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山路不好走,我送送舅舅。”
魏逢气的步子更快了些。
午后,雪雾天气散开了一阵儿,晚些时候乌云又笼罩在天上。
杜衡在院子里看了几趟都不见秦小满回来,眼看着天色不好,只怕又要雨夹雪,他担忧人回来受冻。
也是奇怪,说好了要回来吃晚饭,怎的天要黑了也不见身影。
杜衡在想是不是被留下吃夜饭了,不过想想可能性又很小,从城里回村子要一个多时辰,像这般天气一般是不会留人吃晚饭的。
看了三回也没见秦小满回来,杜衡取了两把伞,预备着出去看能不能接到人。
他刚把门关上,却见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低拉着头从矮石墙外头的小路上走回来。
“怎么回的这么晚?是留你吃晚饭了吗?”
秦小满从院门处进来,看见迎上来的杜衡,他忽然扑过去一把将人给抱住。
杜衡被撞的微微往后倾了下身子,心下微有疑惑,摸着浑身凉冰冰的人,像是从地窖里才爬出来一样,他轻轻圈住了秦小满的后肩:“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去堂叔家里遇见什么不快了?”
“没。”
秦小满只说了一个字,他慢慢松开杜衡,抬头静静的看着他。
杜衡眉心微动,见他不想说也不好追问。
“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看天色晚上又要下点雨雪,给你煮碗汤圆如何。”
“我不饿,有些累了,想睡会儿。”
秦小满听见好吃食一反常态的没有立马高兴应承。
他钻进了里屋,脱了衣服,他真爬到了床上去,把自己塞进了被子里。
杜衡看着秦小满这样不免蹙起眉头。
侧躺在床上的少年拱着个包包,被子把半张脸都给蒙住了。
“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和我说的吗?你告诉我,我也可以帮你想办法解决。”
秦小满看着弓着腰站在床边问他话的人,语气温和,容色关切,可越是如此,他心里却越是难受。
像是在心口塞了块布,堵的慌。
“我困得很,想睡觉。”
杜衡看着说完就闭上了眼睛的人,抿起了唇:“那好吧,你先睡会儿,饿了起来我给你做饭。”
“中午吃了许多,你别管我了,我一觉睡到明早。”
杜衡叹了口气,顺着秦小满的脾气:“那我给你端个炭盆进来。”
秦小满没再说话。
杜衡也没有再吵他,给人掖了掖被子这才出去,可刚到门口,身后又传来声音:“杜衡,你别走。”
看着转过身来的人,秦小满放低了声音:“你别走好不好?”
“嗯。”
杜衡折身回到了床边坐下,他看着低垂着眉眼枕在床头的小哥儿,温声道:“我就在儿这儿守着你睡,睡吧,别害怕。”
秦小满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没有再说话。
他忘了酱菜,中途折返回来拿在路上撞见了杜衡,自也就知道他舅舅来接他了。
差点,差点他就直接冲进去把杜衡拉走。
可是当听到他舅舅那番话,他又顿住了步子。
原来杜衡还有富贵的亲戚,可以让他过很好的日子,这里只是穷山恶水而已。
他心一点点冷下去,失脚踩到了烂白菜,惊动到了两个人,不知后头两人是如何商量离开的。
总之已经明白了大概的意思。
他托人带了口信儿给他二叔说自己不去城里了,自己在林子里坐了一整日,浑身都冻僵了,磨蹭的这么晚回来,没想到回来杜衡还在。
秦小满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没走,许是回来收拾东西的,又或许......他确实是个好人,自己收留了他那么久,他想跟他亲自道个别。
左右三日之后才启程。
不过他真是太傻了,村野之地多是不讲道理的人,也不怕自己把他扣着不让走。
秦小满心里很失落,听到坐在床边的人平稳的呼吸,他又恍然觉得今天发生的事情是他做梦。
但怎么会是做梦呢,他小爹难产离世,大爹出意外的时候,他也觉得许那一切噩耗只是梦,然则只是因为自己不愿意去接受而已。
秦小满恍恍惚惚,觉得自己脑子昏沉,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睡着,一整晚他都十分沉顿。
只是迷迷糊糊之间,好像自己的手被人握着,握了很久。
次日一早,杜衡做好了饭,迟迟没见着秦小满起床。
他把饭温在锅里,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去敲了敲秦小满的房门。
却是没有听见应答的声音。
屋门没栓,杜衡推门进去,看见床上的人还在被窝里躺着。
杜衡无奈摇了摇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哥儿赖床。
“小满,先起来把饭吃了再睡吧。”
杜衡走近,想要把帘子给秦小满挂高,晨光落进帐子,杜衡看见秦小满的双颊发红。
他自觉不对劲,伸手摸了摸秦小满的额头,方才他烧了火手心烤的温热,秦小满的额头却依然烫手。
杜衡赶紧去倒了一杯水进来:“小满,小满快醒醒,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几番摇晃,秦小满才皱着眉睁开了眼睛,他身体疲乏,脑袋一阵一阵的疼,晕乎的厉害,看见杜衡扶着他的肩膀把他半抱了起来,他闻到杜衡身上淡淡的膏药味道,稍微好受一点。
他张口想要说话,却发觉自己嗓子沙哑的很,几欲吐不出话来,好在干燥的唇边及时送过来了温水。
温水下肚,喉咙才能发出声音:“像是不舒服。”
“你这是发热了,再把这点水喝下去,我马上去给你请大夫。”
秦小满应声把杯子里的水喝完,杜衡小心把他放回床上:“我很快就回来。”
“嗯。”
杜衡匆匆去把村头的崔大夫请了过来,一番看诊,果然是发热了。
“好端端的如何会发热,小满身体一直挺好的。”
昨儿夜里他守了人几乎到半夜里,自己回屋的时候人都还好好的,怕是下半夜才发的烧。
“许是受了寒,这阵儿天气发个热算是小事儿了,多的是染了大病的。”崔大夫道:“我开好药要记得按时吃,热退了就好了。”
杜衡连连答应,付了崔大夫看诊的钱,赶忙给秦小满熬草药。
他想着昨日雪雾天气小满出去探亲一整日,路上坐牛车回来就说乏,想必便是如此惹了风寒。
医疗条件有限,便是头疼脑热的小病杜衡心里也有些紧张,而今病症夺走一条命太过容易。
他一头熬着药,一头又煮了些粥,先给秦小满吃了早饭垫垫肚子,再让他吃药。
一大碗的草药熬的黑浓,便是杜衡闻着也直觉得发苦,秦小满却一点没矫情的喝了个干净,喝了药又躺回了床上。
他身体虚弱,看着杜衡忙前忙后,自己也动弹不了什么,一改往日的精力充沛和伶俐,只能言语宽慰:“我没事,现下吃了药很快就好了。”
打小他就很少生病,原本也以为自己是十分强健的,而今这病来如山倒,这才感悟到其实在病痛面前谁都是弱小的。
杜衡点点头:“睡吧,吃了药再睡会儿。”
秦小满点点头,许是药效发作,他当真很快就睡了过去。
梦里很乱,他一会儿梦见他爹,一会儿又梦见杜衡走了,斑驳的梦让他很不舒服。
待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什么时辰,只是一睁眼就看见了坐在屋里方桌前的杜衡,帘子把人隐的模模糊糊。
梦里的胆怯害怕一下就消失了,他心中有一股十分安稳的感觉。
可掀开帘帐,见着杜衡正垂眸安静看着放在房间里的一本杂记时,他忽而又叠起了眉。
杜衡面容清隽,气质儒雅,他合该是临窗西下捧着书,吟读闲散富贵的生活。
而不是做一个乡野村夫,一辈子为着一斗米而折腰。
这两日的惊惶无措,病中的忧虑,忽而在这一刻得到了答案。
听到床上传来动静,杜衡连忙放下书过去:“醒了?”
“嗯。”
秦小满撑着身体起来,药发挥了作用,身上的沉重感已然褪去,不过他身体还是阵阵发虚。
看着正在他额头探体温的人,秦小满露出了有些虚弱的笑容,眨了眨眼睛:“水喝太多了,我想上茅房。”
“好。”
杜衡赶紧起身把秦小满扶了起来,哥儿只穿了亵衣,一直塞在被子里,现在出来身上还带着被窝里的暖和气。
怕人又受了凉,杜衡用身躯把秦小满圈在自己的臂弯间,又取了外衣给他小心披上。
秦小满靠在杜衡宽阔的肩臂间没动。
两人不是头一次靠的这么近,先前杜衡脚才医治的时候他也时常去搀他,还背过他,只不过那都是自己一头脑热的贴上去。
像此般他自发的这么亲近,让他感觉像是在做梦。
秦小满默不作声,他不知是应了那句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还是说杜衡是要走了,所以对他更好一些。
他知道自己是昨日受寒,夜里又多虑优思了,这才大病一场,而今没再发热,心里也通透敞亮了许多。
外头的天尚且还亮着,他把手放在了杜衡的手背上。
感受的手背的温热,杜衡下意识看向秦小满的手,那是大热过后还有一点汗渍的潮湿触感,他心里像是有一片涟漪掀起,荡漾着他的心。
看着秦小满病了这两日,他是真的心惊胆战了两日。
秦小满道:“我觉得我已经没事了,现在都有些嘴馋了。”
杜衡连忙问道:“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秦小满偏头看着杜衡:“我想吃馄饨,你会做吗?就是用薄薄的面皮儿包着肉馅儿煮的馄饨,小时候上县城,小爹在路边的面摊子上给我买过。我这两日病了,梦里总是梦见我爹。”
杜衡心疼的摸了摸秦小满柔软的头发:“这有什么难的,我待会儿就给你做。馅儿做最大的,定然比县城里的还好吃。”
秦小满却摇了摇头:“也不急,现在我有些脱力吃不了多少,再者家里也没有鲜肉和面粉了。后日吧,后日是上县城的日子,你去买一些回来,成吗?”
他说完,看向杜衡,看着眼前的人露出了和煦的笑容来。他也敛起眸子,跟着扯了一抹笑。
秦小满觉得杜衡是有些傻的,若自己不给他一个去县城的机会,他可能都不知道该找什么像样的借口,还要自己给他编一个,这样的人怎么能过好日子。
不过所幸是他的出身好,自己是商户人家的孩子,出生就不愁吃穿。
即便是现在家里落败了,却还有一个更富贵的舅舅,千里迢迢前来寻他回去,想来他后半生也是顺畅。
是啊,读书也好,经商也罢,说到底是不必揪心菜里没盐,哪日桌上才有荤腥。
“好,到时候我给你做香葱猪肉馅儿的。”
秦小满抿着唇,沉默着进了茅房。
过了两日,杜衡一早起身来准备去城里买面粉和鲜肉,他还在屋里穿衣服便听见了灶房传来声响,收拾妥当过去,发现秦小满已经把早饭做好了。
这两日杜衡都没让秦小满做什么事儿,许是大病一场,天气又冷,秦小满也没说要出门,两人都在家里待着。
“你怎么起这么早,还做了早饭。”
杜衡看着秦小满端出了一小盆子蒸蛋,甚至还在上头撒了炒好的瘦肉沫。
“今儿什么日子,吃这么丰盛?”
秦小满笑了笑:“前段时间母鸡抱窝了,现在总算是又开始下蛋,我不是也从你那儿学了点厨艺,今早正好试试手。”
“在家里闲散了两日了,待会儿你去了县城,我也上山一趟。前些时候一直在下雪,不晓得山上的树木损害了多少,我去瞧瞧。”
杜衡闻言有点不放心:“这天气才稍微好点,最冷的不是下雪天,还得是大雪初霁的时候。你身体才好,正是虚弱,山上比村里更冷,可别又惹了风寒。”
“我身体好得很,再说了有了上回风寒的经验,还不晓得多穿一件嘛。”秦小满又恢复往常的模样,笑嘻嘻道:“而且我也觉得风寒没什么不好,有你照顾我。”
杜衡闻言笑了一声,端过蛋羹,他觉得这几日秦小满有些奇怪,而下见着又露出本性来,倒是潜意识的松了口气:“说些胡话,哪有人故意想着生病就为了得人照顾的。”
即便是不生病,他也肯定会悉心照料。
两人一道在灶房里吃了蛋羹,杜衡还夸奖了一番小满的手艺精进了,暖黄的蛋羹竟然没有蒸老。
“我中午前就回来,你也别去山上太久了。”杜衡背着进城专门用的细竹条小背篓:“早些回来我教你包馄饨。”
“知道了。”
秦小满站在屋门口,瞧着出了院门的杜衡一步步远去,知道他这一走是不会再回来了,可即便这样,听到这样的话还是让他觉得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