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登时就沉下脸:“放他娘的狗屁, 根本没这回事儿!我们两家认识, 走动多一些, 根本没定亲!”
“好嘛好嘛随你说。”婆娘一手叉着腰一手抵着墙,“瞧不瞧热闹了?”
“不去,糟老婆子!”王氏坐回马扎,拿起纳到一半的鞋底子,心想她才不去,免得惹上口舌是非,被泼一身子脏水。
可谁知道过了一下午,那风向就变了,她没出门,光瞧着抬聘礼的脚夫匆匆来去,绑了红巾子的聘礼摆了满山坡,快要进田埂里了。
她心里直犯嘀咕:那焦麻子啥时候这大阵仗了。
日头落山,周家父子从镇上回来,将卖了皮子的银钱落在桌面上,一同带回来的还有两斤猪里脊。
两人打半路就听闻这事儿了,周云山沉默的坐在院子里,瞧着远山发呆。
他和秦锦是拜了堂、成了亲,作了一家人,可他心里从没一日舒服过。
这骄纵的夫郎,从来不是他想要的。
王氏将肉拎到灶堂去,顺嘴就问道:“老周,你可是瞧见外头那阵仗了?焦麻子啥时候有这大本事。”
周年丰走这一路腿疼,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敲膝盖:“不是焦麻子,说是打峪途山里来的猎户,求娶人家梧哥儿呢。”
“山里的猎户?带这些聘礼?莫不是拐子哦!等那双儿嫁了,再卖了去。”
“什么拐子!人家是正经求娶!为了白梧能嫁,要做上门女婿嘞!”
“上门女婿?!”王氏咣的将肉砸盆子里,一溜风似的进堂屋,“你没听错吧?林家那家底儿,就一个破铺面,能有人做上门女婿?”
“人家不仅愿意,还应下要给林家扩两间房!”
“天爷哎!你是在场么?就说的和真的似的!”她跳起脚,“林白梧!那是林白梧,一个不好生养的双儿!谁家愿意要他!”
从来不和婆娘吵嚷的周年丰忽然站起来,他一掌拍在桌面:“林家家底儿咋了,他再薄,那也全是他林白梧一人的!不好生养咋了,只是不好生,又不是生不得!就算生不得又能咋!我宁愿周家无后,也不愿瞧我儿日日难受!”
“周年丰!我就是看上锦哥儿好生养,就是想要抱孙子!我有错吗?!难不成我放着锦哥儿不要,偏要那不生蛋的母鸡子!”
“那孙子呢!抱着了吗!”
“你混账!眼下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初你是死的吗!”
“别说了!”周云山站起来,他身上累、心里累,哪哪儿都累。
院子安静下来,却有一道细细碎碎的哭声自角落传了过来,秦锦窝在旮旯里哭。
王氏心里一个唐突,赶紧走过去:“哎哟锦哥儿,娘不是那个意思。”
秦锦抹着眼泪,转身往门外头跑,他要回娘家去。
王氏慌起来,秦锦可是她家挖空家底儿才娶进门的,可不能叫他就这么跑了。
她吼起来:“云山,你快去瞧瞧,劝回来!”
周云山瞥一眼,反身往屋子里去:“就让他走!”
*
林大川的身体每况愈下,饶是如此,还是在清醒的时候找渊啸谈了次话。
他这屋子久不见风,却没有半点儿霉味,只弥漫着药味,可见林白梧照顾的多细致。
林白梧不知道他俩说了些啥,只知道说了可久,出来时候渊啸脸上又疲惫又喜悦,见着他就傻乎乎的笑。那俊朗的一个汉子,咋能做出那傻兮兮的表情,搞得林白梧也跟着笑,像两个傻子。
两人的婚事终于定在五月初八,一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
渊啸的聘礼多,一早摆进了林家的院子,小山似的堆得满满当当。各式各样的缎子面、毛色润泽的好皮子、新鲜肥厚的牛羊肉……还有三十几只野山鸡。
他俩还没成亲,按理说聘礼不该动。可林白梧一眼瞧见被几个大筐子压在最下头的野人参了,他阿爹正需要这个。
他踟蹰着、犹豫着,小心翼翼的,终于还是找了渊啸。
那会儿渊啸刚和林大川说完话,出门正要走,村子里成亲规矩多,他俩还没拜天地,他不得住在林白梧这。
林白梧送他到大门口,咬着嘴唇子:“那个,我能和你打个商量不?”
小雌和他说话了,莫不是要他留下吧!渊啸心里雀跃:“你说嘛。”
“我阿爹病着,前段时间大夫给开了方子,说是要龙骨草、见血兰、苍菇子……这些东西都不好寻,我瞧着你那聘礼里有人参,我能拿一根儿先用着吗?等我有钱了,折价给你。”
这说的啥话啊,渊啸不高兴。他皱起眉来,一张脸黑沉沉。
林白梧以为他不允,想想是自己过份,人家处处都应承了,他竟还想先用聘礼:“对不住了……咦?”
不等林白梧说完,高大汉子已经钻进堆作山的聘礼里头,猫着腰的给他取筐子了。
人参筐子压得太下面,实在不好拿,林白梧只要一根儿,想顺着筐子孔抠出来就是。却不成想,渊啸竟一只大手抓着筐边,将摞在一起的三五个满筐一并提了起来。
他粗壮的手臂肌肉虬结,轻松将人参筐子取出来,轻轻放到了林白梧脚边。
渊啸瞧着林白梧瞪得溜圆的眼,听到他小声叹着“好有劲儿啊……”心里美滋滋的,他恨不能撸起袖子给他看自己结实的肩膀头子,好让他再多夸上几句。
林白梧伸手到筐里,挑了根还算小的:“一根儿就成了。”
渊啸又沉下脸去,这里所有的筐子,都是他给小雌的,还差他三道沟呢,到时候全补上。他竟和自己说只要一根儿,他不高兴。
渊啸大手一起,将人参筐子提起来,二话不说往灶堂走。
林白梧不知道他要干啥,急慌慌的跟上去。就见他熟门熟路的进了灶堂门,将人参筐子落了地。
两人虽要成亲,可到底没见过两面,不熟,林白梧站在灶堂门口不敢进去,歪着个小脑瓜,一双眼滴溜溜的瞧。
渊啸看见他就欢喜,就算他不说一句话、不做任何讨喜的表情,他也欢喜。更何况他现在正支个小脑瓜,兔子似的瞧他,他心里满满当当的。
渊啸朝他招招手:“来。”
这汉子不咋爱说话,有时候还不灵清,可他声音浑厚而绵长,像是阿爹酿的酒。林白梧不自觉红了耳朵根,听话的跨进门,走到渊啸面前。
“聘礼,全是你的,差三道沟,后补上。人参,随意用,不要还。”
林白梧仰起头,就见高大汉子正笑眼盈盈的看他,凑的近了,他才看清楚,这汉子的黑瞳仁深处,竟带着抹金,和他的大猫儿一样的金。
他不由的看傻了眼,却蓦地听见渊啸轻轻笑了起来,很收敛的笑,只眉梢、眼尾、唇角轻轻弯起来,可却那样好看,比山头峭壁的花儿都清丽,比远天飘散的白云还肆意。
他赶紧低下头:“嗯,知道了。”
渊啸心痒难耐,他知道眼下还不是时候,可却如何阻挡不了心里抓挠不休的欲/望,终于,他伸着宽大的手掌,轻轻摸了摸林白梧的脑瓜顶:“缺的药材,我去找。”
林白梧猛的抬起头,正与他深邃的眼睛碰了个正着,他说,缺的药材,他去找……
渊啸怕他不信:“峪途山,我熟悉,阿爹,能好。”
这么些时日了,阿爹的腿好好坏坏,他问过那么些人,药铺的伙计、郎中,甚至是大夫,没有一个和他说“能好”的,只有眼前这个汉子,那样认真的和他说能好,又那样自然的,称呼他阿爹作“爹”。
林白梧忽然就好想哭,他本不是个坚强的人,可阿爹生病、大猫儿不见,逼得他必须坚强,他真的好累。
这个突然出现的汉子,那样高大,他压在自己头顶上的手,那样暖,他似乎……可以稍稍的依赖他一下,就一下。
放好了人参筐子,渊啸怕林白梧委屈了自己,又去聘礼堆里将捆了野山鸡、装了新鲜牛肉的筐子一一取了出来,他交代他:“全吃掉,吃不掉,不行。”
林白梧瞧着他忙忙碌碌的身影,心里暖乎乎的:“家里就我和阿爹,吃不了那么多。”
“吃得了,你能吃。”在镇子上,他可是见识过他吃一海碗卤子面的,鼓着腮帮子,仓鼠似的可爱,他轻轻笑起来,“能吃是福,你有福。”
林白梧愣住,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有福……他有福,能吃也是福。他皱皱巴巴的心,就这样被渊啸一下一下温柔的抚平了。
林白梧心口咚咚咚的跳,红起脸轻轻点头:“那都吃掉。”
撅着屁股的野山鸡,趴筺哭泣:“呜呜呜叽……”
*
作者有话要说:
第38章
一和林白梧呆着, 渊啸就不想走了,帮着收拾前院、后院,又去老井挑了两桶子水,直到日头都下了山、升起圆月, 他才磨磨蹭蹭从人家出去, 又一步三回头的嘱咐他好好吃饭。
林白梧不敢出大门口送他, 就站在院子里同他道别。他本以为渊啸这样富裕的人家, 该是什么都不愿意做的, 却不成想他做起活来也很利落。
虽说开始不大熟练,将他摞好的柴火一肘子给打翻了,慌慌张张的直挠头;又想着帮他喂鸡, 拿着盛好玉米碎的簸箕, 刚到鸡舍, 就吓得老母鸡一窝蜂全扎回窝去。
林白梧看着他发笑,这汉子力气可真大,旁的碰一下柴火多是手臂鼓个大包,他却咋也不咋地;还有那些被吓得四散的鸡, 咕咕哒哒的也是可怜。
林白梧接过他手里的簸箕:“我来。”
渊啸偷瞧他漂亮的眉眼、水润的眼睛、樱桃似的小嘴,脑子里又开始胡思乱想。
直到走出林家大门,他都还迷迷糊糊的, 想着明天还来。
熊熊坐在山坡上等渊啸好久了, 仲春的大地生着细密的杂草,坐时间长了得蹭上一屁股水, 好在熊熊皮厚, 也不觉得冷, 见渊啸终于出来, 才站起身。
他大哥那威风一头虎, 在整个峪途山称王称霸,孤身一虎就打得奸佞群虎毫无招架之力,咋能露出那么难看的笑啊……
熊熊眉头直皱,不大想过去,直到听见渊啸喊他,才磨磨蹭蹭的自坡地上跑了下去。
渊啸收起笑,对熊熊几声兽语,要他帮着找几味药材。
他俩一头老虎、一头熊,只因着自小认识,说起话来才彼此听得懂。
熊熊“嗷呜”几声,渊啸说的龙骨草、见血兰、苍菇子,那都是山头子没兽肯吃的东西,也就野山鸡饿急了才愿意啃啃。
当初渊啸漫山遍野的捕猎给嫂子筹聘礼,他瞧见那黑不溜秋的见血兰,眼神都不多给一个,现下大哥咋还要这个啊。
“呜呜呜嗷呜!”差人家三道沟慢慢补么,咋能找这破草叶子糊弄人啊。
“嗷嗷呜!”药材!治病的!
熊熊这才点点头:“哼哼嗷!”那我叫兄弟们都扒拉出来。
“嗷!”明个儿就要。
熊熊“哼哧哧”两声,干啥这么赶啊,成亲前不是不叫你俩见面嘛。
一提起林白梧,渊啸眉眼都柔和了,带着春风荡漾的笑意,看得熊熊直发寒。
渊啸说:他那不叫见面,是帮着林家干活。
熊熊不知道说啥好,挠了挠脑瓜,忽然想起件事儿来,又嗷呜了几句。
那欺负人的媒婆子,家里几口子人、几亩地,他都打听全了,兄弟们都等好了。
一听这人,渊啸厌恶的皱眉,瞳孔微缩,眼神冷凛如冰刀,他道:“慢慢来,定亲后,还有,不牵累人。”他是恶心透了这群人,可他做事,向来恩怨分明,不会无故牵连。
听他讲人话,熊熊眉毛直打结,心道说不好便不说了么,他也习惯听他嗷呜呜了。
翌日一早,渊啸拎着筺子往林家去。
晨风微寒,从山林里来,越过田梗、软草,往更远处吹去,可渊啸还是穿着件单衣,挽着袖子,露出粗壮的手臂,一点不嫌冷。
路过的哥儿、女人们瞧见他,都挪不动步子,口里念着:“哦呦呦穿得可少,别冻坏了。”却一个个的都羞红了脸,心口小鹿似的乱撞。
太俊了,从没见过这俊又硬朗的汉子,他往那儿一站,春色都没他亮眼。
可渊啸没一点自觉,他只怕自己这结实身板让林白梧害怕,好在他看着小小的人儿,胆子却可大,还夸他有劲儿,渊啸想起来就高兴,又想冲山林子里吼两嗓子。
林白梧起来的早,喂阿爹服过中药、小半碗人参汤,这会儿正在院子里看鸡。渊啸给他的聘礼里,有三四十只野山鸡,五颜六色的尾巴毛,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渊啸嘱咐他吃了,虎着张脸装的好凶。
林白梧“哧哧”笑起来,他才不怕他,他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就像他的大猫儿……对旁的凶巴巴,对他却那样的纵容,林白梧轻轻叹了口气,他想他的猫儿了。
渊啸提着筐子站在林家院子的矮墙边,他个子高,一眼瞧见林白梧皱着两条细眉毛,在叹气。
他敲了敲墙壁:“能进来不?”
林白梧一愣,抬起头看到人,才想起来自己趿着个鞋,样貌难看呢,他忙背过身去:“哎呀,我没梳头。”
渊啸轻轻笑起来,他梳不梳头他都稀罕,再说他俩成日睡一起那会儿,他没梳头,他也觉得好看。眼见着林白梧慌张:“那我不看,你梳头,再开门。”
林白梧捂着脸:“那你不兴看啊!”
“不看不看!”渊啸真就举着大手挡在眼睛前,没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