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越靠近,我竟然生出了一股近乡情怯之感,明明才离开了半年,这些就遥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要不要回去看看,”阿恒道,“我也好久没回去了,门口的桃子不知道熟了没。”
我收回目光低下头道:“没人打理,结出来的果子也不好吃。时间紧,既然不顺路就不回了。”
阿恒看了看我,终究是没再说什么。
到白水城的时候天刚擦黑,虽然一路上开着门的人家不多,城里倒是还有一些没搬走的。
不过相比几年前跟阿恒第一次进城时看到的热闹景象还是有差距,街上的铺面大都关了门,偶尔一两个行人也是行色匆匆,防贼似的防着我们。
阿恒凑近过来小声道:“当初只觉得打仗是为了建功立业,想混出点名头来给家里人看看,却没成想,这场仗会打这么久。”
“最苦的还是百姓,”我轻轻叹了口气,“本来就是靠天赏口饭吃,现如今这口饭都吃不上了。几代人经营出这么块地方,可如今却也只能背井离乡……若不是为了活命,谁愿意离开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地方。”
我们直奔着鬼市而来,客栈都省了。
要进鬼市,还得靠一个人。
我和阿恒在永昌河的石桥下等到半夜,忽然听见从河上传来了荒腔走板的调子。慢慢地,桥洞子里出现了一只独木小船,船头上站了个人,身材矮小,看着还像个孩子,脸上却带着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
我轻轻眯了眯眼,小声冲阿恒道:“我跟他还有笔账没算呢。”
第161章 道士
夜色昏暗,我和阿恒躲在桥洞子的阴影下,跟身后的石桥几乎融为一体。艄公越来越近,却始终没发现我们,走调的曲子在河面上晃啊晃,支离破碎地飘过来。
“这矮子怎么越长越磕碜了?”阿恒小声道。
我点点头:“声音也越来越难听了。”
直到被船桨破开的波纹一圈圈漾过来,艄公往我们这边慢慢靠近,看样子是要停船靠岸了。
我本想着等艄公上了岸再出来,这小矮子水性了得,只有到了岸上才能真正降住他。岂料船头一靠近岸边,阿恒就从阴影里踱了出去,冲着艄公笑了笑,“船家,渡人吗?”
艄公猛地抬起头来,整个人一激灵,随后竹篙一撑石岸,小船立即后撤。
我暗道一声“遭了”,赶紧也跟了出来,急道:“阿恒,别让他跑了。”
阿恒却像是早有准备,俯下身来一把拽住了船头,腰肩使力,竟生生将船拉了回来。
艄公见状不妙,拿起竹篙要攻击阿恒,却被阿恒反手一把夺过,甚至都没给他跳船的机会——竹篙带着劲风往艄公的小短腿上一挥,艄公应声趴在了船里,没等再爬起来,就被阿恒提溜到岸上了。
我松了一口气,笑着上前:“你是故意的吧,根本不是想捉他,就是想借机威风一把。”
阿恒回头冲我挑了挑眉:“你就说厉不厉害吧。”
阿恒的功夫确实见长,我冲他竖起了大拇指:“阿恒大侠自然厉害。”
阿恒满意地抬了抬下巴,转手把艄公扔到我跟前,“你不是说跟他有账要算吗?”
艄公被阿恒扔得栽了个跟头,慌忙爬起来灰头土脸地看着我,与我对视上那一瞬间,脸色猛地变得很难看。
我没告诉过阿恒去年冬天之所以有那一摊子事,都是这个艄公觊觎那支金笔、撺掇范二半夜行窃引起的。之前没收拾他是因为事发突然,太多事情需要处理没顾得上,这会儿既然碰上了,自然不能再便宜了他。
我冲阿恒道:“当年我们放他一条生路,他却不知悔改,这些年一直在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去年冬就是他把范二领到了家里抢金笔,大狗子失手杀了范二,我才不得不把大狗子的身世公布出来的。”
阿恒本来还有些轻松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来,从后头一把拎艄公的领子,把人又从地上提了起来,“我就说你们过的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引火烧身,原来祸是他招来的。”
艄公被自己的衣领子勒得连吐舌头,险些断了气,好不容易等阿恒松了手,却猛地一调个儿,又被阿恒拎着一条腿提了起来,径直走到河边,把人头朝下地没进了水里。
饶是他水性再好,也禁不住这么折腾,之前那口气就没喘匀,一进水里就呛了几口,手脚并用地在水面上折腾。
直到动作渐小阿恒才把人提上来,艄公像条死鱼似的瞪着眼睛连气都不会喘了,过了一会儿呛出来几口水,这才又在地上挣扎起来。
这点水他呛的不冤,当初我在牢里呛的可是掺了冰碴子的水。
阿恒见人缓过来了又要把人提溜起来,不料这次艄公早有准备,从地上扑腾起来一把抱住了阿恒的大腿。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我也是迫不得已,”艄公抱着阿恒声泪俱下,“天公不仁道啊,谁也没想到这仗打了这么久,正常人尚且吃不上一口饭,我这副样子更是走投无路,我媳妇嫌我没出息不跟我了,我也是为了吃口饱饭才出来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这要是国泰民安,谁愿意干这个呐……”
这话成功戳到了阿恒的痛点上,阿恒果然手上一顿,但还是看了看我:“你解气了吗?”
不解气又能如何,总不能把他就地宰了,我冲阿恒笑了笑,“行了,还得指望他进鬼市呢。”
阿恒松了手后又在他后腰上踢了一脚,艄公脸朝下趴在地上,原本身上就沾了水,这一下更狼狈了。
我蹲下看着他,“我们要进鬼市,劳烦你再给带一次路。”
艄公抬起一双三角眼谨慎地看了看我:“你们也要进鬼市?”
“也?”我捕捉到他话里另一层意思,转头看了看阿恒,阿恒也正疑惑地看着我,我转过头来继续问:“谁还让你带他进鬼市了?”
艄公小心地跪坐在地上,看了看阿恒,又看了看我,吞吞吐吐开口道:“一个道士……”
我皱了皱眉,又是道士。
艄公慌里慌张道:“我其实已经很久没去过那地方了,如今人都活不下去了,谁还有闲情去那种地方交易。而且听说鬼市也不是之前那个鬼市了,里头的人换了一波,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可那个道士出手阔绰,这年头有银子谁不赚呐,我只能硬着头皮逢初一和十五送他进鬼市。”
我看了看夜暮,浮云之上只有点点星光,并未见月色,心里默默算了算,今天正是初一。
“那个道士长什么样子?”我问道,“是不是蓬头垢面,一身破烂道袍,逢人就要卖他的符?”
我当初跟凌崖子就是在鬼市上认识的,一说到跟鬼市有联系的道士,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艄公却摇了摇头:“那位道长穿着一身干净的道袍,话不多,也不卖符。”
我跟阿恒对视一眼,心里疑窦更盛。
正猜测着这个道士到底是谁,艄公突然道:“他来了。”
我和阿恒同时回头,只见茫茫夜色里慢慢显现出个人形来,身形修长,身上穿着一身藏蓝色道袍,脸上还带了一张面具——不同于之前鬼市上那些花里胡哨的鬼面具,他这张面具上什么纹饰都没有,就是空白一片。
这个道士越来越近,阿恒小心上前把我挡住了,而他就跟没看见似的越过我们径直上了船。
“怕不是个瞎子吧?”阿恒小声道。
“瞎子怎么知道船在哪儿?”我也小声回他,“而且他虽然没看我们,却看了一眼艄公,他好像对咱俩出现在这儿并不意外。”
阿恒最后下了定论:“有问题。”
适逢那个道士偏头看过来,对艄公道:“走吧。”
艄公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和阿恒,见阿恒点头这才爬起来上了船。
等我和阿恒再上去,这小船又往下沉了沉,险些就要进水了。这船顶多也就是坐得下我们四个人,再多一个也不行了。道士坐在船头,艄公要在船尾撑篙,阿恒怕这小矮子撑到一半再搞什么名堂,尽管不情愿也只好坐到了船尾。为了平衡船身,我跟那个道士坐在了一处,甫一坐下就闻到了一股空谷幽兰般的清香——我至今对凌崖子身上的猪粪味还有印象,看来确实不是他。
小船缓缓离岸,往漆黑一片的河面上驶去。
阿恒坐在对面频频给我使眼色,又几次恶狠狠地盯着一旁的道士,只是奈何那副空白面具下也是一样平淡如水,半分波动也没有。
我看着阿恒怒目而视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但更多的是感慨。有时候我觉得他变化很大,这些年来我们一直聚少离多,他从当初的毛头小子变成如今带队杀敌的少将军,中间有太多东西我都错过了。每每看到他表现出的果敢、睿智和突飞猛进的功夫,我都会觉得有些陌生,这些都是我不曾参与过的。可他偶尔流露出的孩子气又让我确信这个人就是阿恒,就好像这么些年来一直没变过,他还是那个十五岁的少年郎,追着我半座山头来讨要一个吻。
小船行驶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辰,艄公突然道:“要进洞了。”
上次被蒙住眼睛没看到,这次才注意到这里大概是白水城后头的一座山,河水大都绕山而过了,只一小股涌进了一个小洞里。艄公显然这条路走得多了,临到洞前蒿杆一撑,船头调转方向,进到了那个洞里。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我一时间有些紧张。之前在洞外虽然也黑,但最起码还有星光,适应之后也能勉强视物。可这里就连一点光线也没有了,甚至连水声也没有了,小船慢慢在洞里滑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好像一瞬间置身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肩上突然搭上来一只手,我猛地抖了一个激灵,刚要回头,却只觉得颈侧一凉,整个人瞬间动不了了。
我心道“不好”,这个人果然不简单,阿恒还坐在船头呢他就敢如此大胆,看这架势是不打算跟我们同进鬼市了——阿恒一会反应过来了势必要找我,一旦发现我不对劲这船只怕就得翻了。
“玉哥儿?”果不其然,阿恒的声音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但那个人却并没有半分慌乱,反倒凑近过来,在我耳边低语了几个字。
“玉哥儿?”阿恒又叫了一遍,这次声音里掺了几分紧张。
与此同时我只觉得颈侧又一凉,试了试已经能动了,急忙回道:“我没事,刚刚走了下神。”
“吓死我了,”阿恒这才放心下来,片刻后阿恒擦亮了手里的火折子,山洞里立即亮起微弱的火光。
我借着光打量起这个山洞来,洞很宽,一眼望不到头,却并不高,离着我们头顶也就一尺多点,也难怪只有艄公这样的矮子才能走这样的路。从洞顶垂下来好多根石柱,将这个洞隔得七零八碎,稍有不甚就迷失在这些石林间。我对阿恒道:“这里应该是个溶洞,这是石柱都是积年累月水从上面滴下来,水里的东西一点点聚集而成,形成了这么一座天然的迷宫。”
阿恒也震惊于这里的鬼斧神工,挑着火折子四下打量,惊叹道:“难怪我们上次会迷路,哎,你们是怎么找到这么处隐蔽的地方的?”
艄公被阿恒踢了一脚,敢怒不敢言地攥了攥拳,回道:“这个地方很早就有了,一开始是一群人为了避世藏着这儿,里面不乏有亡命之徒,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侠,也有私奔的小姐和仆人。可他们要生存就总得要交易,所以最开始是他们找了一些可靠的人捎些东西进去,他们派人出来接,没有他们的引路谁也找不到地方。而他们也会相应地付出一些东西,或消息、或武功秘籍,还有一些外面弄不到的东西。为了防止自己被认出来,他们就带着面具交易,慢慢的,就演变成了如今的鬼市。”
阿恒道:“这么说来,你祖上还是这伙避世的人呢。”
艄公鼻青脸肿地龇了龇牙,也不清楚是要哭还是要笑,回道:“其实也不是,我小时候长得怪,家里也穷,就把我卖给了一个耍杂耍的。我跟着那个班主走南闯北,有一次就进了鬼市。你别看我长这样,可记性特别好,这条路走了一次就记住了。后来就从班主身边逃了出来,靠着摆渡人进鬼市为生。”
阿恒冷笑了下,“是靠着勒索为生吧,勒索不成就把人通过船上的暗门扔水里去。”
艄公脸色一白,不说话了。
身旁的道士始终一言不发,我偏头看了看他,只觉得颈侧的凉意还没有消散,耳边那几个字却像是幻听了。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在黢黑的水面上看到了一抹投射进来的星光,艄公竹篙一撑,小船顺着洞口就滑了出去。
不远处的一片芦苇丛里,已经能看到阴森森的火光以及凌乱的坟头,小船靠岸之后停下来,艄公指着那片火光道:“鬼市到了。”
第162章 夜叉
坐在船头的道士率先站了起来,衣不沾尘地下了船,很快就消失在那群面具当中了。
我一直看着他不见了才回过头来,对阿恒道:“咱么也走吧。”
阿恒拿起之前艄公落在船里的鬼面具递给我:“你把这个带上。”
我接过面具愣了愣,“那你呢?”
“我长得没你好看,不怕被人瞧了去。”
我:“……”
临走阿恒又把那个艄公也一块提溜了下来:“你得跟我们一块去,万一一会儿你跑了,我们怎么回去?”
虽然艄公连连保证一定不会跑,却还是被阿恒拎着进了鬼市,撕了块破布把脸围起来是他最后的坚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