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前朝以来圈地之风就甚嚣尘上,苏湖熟,天下足,国家的大半收税都集中在江淮两地,可这些地方也是士绅集发之地,他们把全国的土地攥在手里,国家自然就收不上来税了。打不开这些士绅们的钱袋子,就无力供给军队的开销,那些人就这样捂着自己的钱袋子看着前朝灭了国。”老相爷看着倒不像多着急的样子,倒是有些忧心忡忡地道:“如今虽然还没到这一步,但银子收不上来却已经初现端倪,不解决掉这个问题,大周早晚也要步前朝的后尘。”
“您就不担心吗?”我皱眉问道,“怎么说也是您的宗亲,皇上要真拿苏家开刀可怎么办?”
“如果当初先帝赐苏家不纳赋就是为了留下这个刀口呢?”
我愣了:“什么?”
“其实真正的苏家到我这一辈已经算是断子绝孙了。”老相爷拍着我的手轻叹了口气,“我一辈子不曾成家,也就没有什么后人之说。而大哥仅有一个独女,也就是阿恒他娘,自打嫁入将军府之后也就放手茶行那些事了。现在苏家真正掌家的是我叔伯那一辈的后人,这些年来得守一份祖宗家业就很了不得了,还敢借着我的名号圈地敛财简直是自断根基。”
“您是说先帝知道再往后发展的苏家其实已经跟您关系不大了,却还是赐了不纳赋的殊荣,就是要让他们自我膨胀,然后杀一儆百?” 我好半天才明白过来,震惊之余也不禁好奇:“这个想法是谁提出的?”
“是我,”老相爷看着房里忽闪的烛光,目光却放得很远,仿佛透过烛光看到了什么人,“还有王爷。”
我静看着这位老人追忆往昔,神色温柔至极。若不是情深似海,怎么会一提到那个人就心甘情愿把自己沉没进去。
过了良久房里才轻轻划过一声叹息:“从来都是先辈为后辈们提供荫蔽,像我这样坑自家人的也不多吧?”
我低着头道:“您都是为了大周。”
“是为了大周,也是为了保全苏家,这些年他们在地方上官商勾结,家业是做大了,可也有一个道理,叫做盛极必衰。他们分了别人的利,自然也成了别人的眼中钉。现在我还在,还有人卖他们几分面子,倘有一天我不在了,必然会遭到反噬啊。”老相爷眉目低垂着,也是一副不落忍的样子,“苏家世代为茶商,守着那几亩祖宗留下来的茶园,只要不出个毁家败业的玩意儿,也够再延续几代人了。我就希望他们日后能本本分分、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
我终于明白过来,今日皇上叫我过去不是赏雪的,也不是喝茶的,他就是借我之口通知老相爷,他要着手清查圈地的事了。
这件事在老相爷生前办成了,苏家就还有一线生机,毕竟老相爷还在,谁着手办这件事都还得顾及一下老相爷的颜面,怎么都会给苏家留下一线生机。若真的等到老相爷过世再办,那就说不准会办成什么样子了。
这位皇帝陛下,我竟一时间说不上来他到底是仁慈还是残忍。
可能身为帝王,他更多的也是身不由己,只能在铁血的手段之下留下温情的余地。
“士农工商,几百上千年来都是这么个顺序。这些士绅,在地方上圈地、置办家业、鱼肉百姓,是朝廷的蠹虫。可他们也在朝为官、为朝廷源源不断地输送生源,是朝廷的根基。自从有了科举取士,不可否认,有些人是为了天下苍生一展抱负,但多数人还不是为了鲤鱼跃龙门,成为人上人?一个秀才,就可以见官不拜、遇刑不打,免赋税、免徭役,朝廷为什么要给这么多优待政策,不就是为了激励更多的人好好读书,将来也能为朝廷所用。可若是有朝一日这些有待政策都没有了,当官的跟老百姓一样,也得纳税,下了衙还得去耕种那一亩三分地,不然就交不上朝廷的赋税,还会有人参加科举吗?”
“这件事说的简单了,是惩办那些圈地的恶霸,说的严重了,那就是动摇国本,一着不慎,就可能直接颠覆社稷。想当初我奉旨承办榷盐令废除的案子,那还只是跟经商的为敌,朝廷里有人给我撑腰,可也还是降了职,好一段时间都在被各处打压。而这次,站在对面的,却是举朝上下这些当官的。”
道理我都懂,这件事就是个陈疮,在国体上横陈了几百年都没有的刀根治,任由它发展下去,大周早晚也会是跟前朝一样的命运。可是如今这个时局,边疆动荡,朝局不稳,真的是断臂保命的好时机吗?
老相爷对着扑朔的火光眯眼看了良久,最后道:“我倒是有些好奇,皇帝会找谁去办这件事呢?”
第185章 人选
这个人选很快就定了下来。
皇上钦派韩棠为江南道监察御史,详查江南道税收事宜,不日就要启程。
临行前一天,景策在清风楼给韩棠设宴饯行,叫上了我,也叫上了大狗子。
宴席期间,韩棠还是秉持着自己之前的性子不怎么理人,可这次却连一向礼数周全的景策也冷着张脸不肯说话,连大狗子都察觉出席上的氛围不正常,默默抱着兔子头埋头啃。
酒过三巡,景策终于开口了,放下酒盅直直盯着韩棠问:“你就一定要去?”
韩棠没抬头看景策,指尖捻着个小酒盅,景策喝一盅他随一盅,一壶酒都快被两个人喝完了,却都像喝的凉白开一样,眼神越喝越亮,像寒冬夜里那一颗启明星似的。
“事情总要有人去做……”韩棠也开了口。
“可那个人为什么一定得是你?”景策哗地一声站了起来,椅子拖地,很尖锐的响动,吓得大狗子兔子头都不敢啃了。
“别跟我说那些为国为民的大道理,大朝会上站了那么多人,为什么没有人应声,就你一个是忠臣、直臣是不是?你为了显摆什么?大周没了你就不转了吗?!”
“玉成!注意分寸!”韩棠低喝一声。
席上一时之间又静了下来。清风楼的后院包厢,人少也清净,饶是如此韩棠还是开窗往外瞧了两眼,确认无人才又关上窗回来。
伸手拉了景策一把,“先坐下,别吓坏了孩子。”
起初我以为孩子指的是大狗子,可顺着韩棠的目光看下来,他好像也把我算在其中了……
景策被韩棠拉着坐下,低着头,但眼眶微微泛红:“好,你说事情一定得有人去做,那我请旨的时候你为什么拦着我?你知道这件事拼的是什么,是家世,是背景。我父兄弟弟都在战场上,姑姑是皇后,无论如何最后都能善终。可你呢?你有什么?你拿什么挡满朝文武的唇枪舌剑?”
“你不行,”韩棠眉头皱起来:“你在刑部待的好好的,去掺和户部那些烂账干什么?”
“那你是户部的人吗?”
韩棠默默坐着不吭声了,窗外北风呼啸,听得人心里发寒,不知过了多久韩棠才又开口:“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好,韩云亭,你有本事!”景策起身拿起桌上凉透了的酒一饮而尽,青花酒壶当场摔碎,“你有本事就活着回来!”
景策当场摔门而去,酒楼的人闻声而来,看着房里的杯盘狼藉,一时没敢进来。直到听见景策在前头喊了一声“记我账上”,店小二这才大梦初醒一般进来把满地残骸收拾了,临走,韩棠又道:“再上一壶酒。”
我本以为这场席已经不欢而散了,没成想韩棠还有继续下去的意思,我也只好把屁股又按下继续陪着。
店小二很快把酒送了过来,门一关上,房里慢慢回暖。韩棠竟然起身给我倒了一杯酒,惊了我一跳,再听见韩棠慢慢来口:“他愿意跟你亲近,劳你劝着他点,别让他做傻事。”
这杯酒我却不敢喝,问道:“什么样的事算傻事?”
“任何于他不利、可能惹祸上身的事。”
“也就是说你出了事他不能为你出声,任凭漫天骂声将你盖了去,他自站在朝堂上当个没事儿人一样?”我把酒盅往前推了一推,“韩大人太看得起我了,这样的事别说我不会劝,就算劝了景二哥也不会听我的,你这是让他欺心。”
韩棠抿着唇看了看那杯酒,接着拿起来自己喝了。
我问他:“这件事真的是你自己想去的吗?还是有人逼你这么做?”
如果当真是皇命难违,那当初他作证柳家勾结陈楚山的事也极有可能是一样的情况。
可韩棠却是摇头,又给自己斟了杯酒:“我不想干的事,谁也逼不了我。”
这人今天已经喝了不少了,再喝下去我怕他明天就走不了了。从怀里头掏出我事先准备好的东西递给他,是一封信:“这是老相爷给的,他说你可以从苏家开始着手这件事,信是给如今苏家的当家人的,他看了信如果还是不肯配合,你可以动手杀鸡儆猴。”
韩棠愣了愣,站起来郑重其事地把信接了过去,又冲我行了一个大礼,“代我谢过老相爷。”
这饭再吃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我带着大狗子起身告辞,临走又道:“我等着你回来告诉我当年的真相。”
韩棠笑了笑,又冲我举杯:“好。”
从清风楼出来,一下子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只觉得寒风入体,我抖了个哆嗦,裹紧衣裳,问大狗子冷不冷。
大狗子摇了摇头:“不冷啊,今天太阳挺好的,比前几天下雪的时候暖和多了。玉哥儿你冷啊?”
今天确实算不上多冷,前几天的大雪堆在路边都快要化完了。可我也说不上来怎么回事,就是觉得冷,心里发寒。
大狗子问我:“韩大人这一去很危险吗?你们怎么都好像他回不来了一样?”
危险吗?自然是危险,前方有饿狼,背后有猛虎,动辄就关系到国运根基,到时候可能连皇上都保不住他,应该说是个明白人就不会干这种荒唐事。
可聪明绝顶的状元郎怎么就突然傻了呢?
见我不说话,大狗子又问:“那父皇他是坏人吗?”
我愣了愣,偏头拍了拍大狗子的肩膀,如今这孩子已经比我都要高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父皇他……他不是一般人,做人做到他那个份上了,就很难再用好坏来区分了。”我揽着他边走边道:“他做的事情、做的决定,关系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整个天下的臣民,可能对某些人来说是灭顶之灾,但对天下人来说却是普天同庆的好事情。也有很多事情,哪怕现在很多人理解不了,要等到后世才能给他一个公正的评判。”
大狗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以后这种话不要再对别人说了。”我嘱咐道。
大狗子又点了点头:“我只跟你说过。”
“刚才吃饱了没?”我注意到大狗子刚在席上也就啃了一个兔子头,这会儿肯定还饿着,招呼道:“走,去西市喝一碗胡辣汤去。”
“好,”大狗子笑道,“晚上买上二两肉,去看看二狗子吧。”
“他现在可比你忙。”
“再忙不也得吃饭吗?”
韩棠走后半个月,参他的折子就跟雪花片似的落了下来,哪怕我不在朝中任职也略有耳闻。有人参自然也有人保,景策一天一封折子往上递,谁弹韩棠他就弹谁,这位大周朝最年轻的侍郎在刑部浸淫已久,手里握着半朝臣子的黑料,反正大不了碰一个鱼死网破,看谁耗得过谁罢了。
我下衙之后途径刑部,看景策值房里的灯还亮着,便过去探头看了一眼。
听见动静景策头都没抬,只道:“你先走吧,不用伺候了,帮我把门从外头锁了。”
我不禁失笑,站在门口道:“景二哥饭不吃了,觉也不睡了,明天准备参谁?”
景策这才抬了抬头,见是我笑道:“你怎么来了?”
“看你灯没关,过来看看,”我指了指屋里,“我能进来吗?”
“快来,”景策起身相迎,往炉子里添了几块炭,又给我倒了一杯热茶,“外头冷吧?”
“看样子又要下雪了,”我看着景策值房里衣裳铺盖齐全,问道:“你这是住这儿了吗?”
“回去也是不胜其烦,那些人堵不到我就去家门口堵,搞得家里也鸡犬不宁,倒不如在这里躲个清净。”
景策三两下把房里简单收拾了一下,桌上还摊着一封没写完的折子,墨迹未干,应该是刚刚写的。
我问道:“韩大人有什么消息吗?”
“前些天刚到苏州,”景策收拾完坐下来,神色有些黯淡:“苏家人不怎么配合。”
“想来也是,要征地、要收银子,有人愿意配合才奇了怪了,”我喝了口热茶,“但他们闹归闹,不过是仗着老相爷的势。昨天有人在苏宅门口跪了大半个晚上,老相爷也没见他,等他们明白过来老相爷的态度,自然也就松口了。倒是你,京城里摆这么大的摊子,就不怕得罪人吗?”
“你说这个?”景策拎起桌上的折子冲我抖了抖,“我倒是想得罪人,只可惜,这些折子头几封皇上还看过,现如今跟参阿棠的那些一块都封存了,皇上压根都不看了。”
我微微一愣,皇上要保韩棠的态度明显,扣留了参韩棠的折子不奇怪。至于景策这些折子,大都是激愤之下写的,难免失实,皇上要扣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你明知道皇上不看,干嘛还要写?”
景策冲我笑了笑,只是神色在灯光下有些落寞:“除此以外,我也不知道还能替他做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