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在我的营帐里我们一遍遍推演,一遍遍排练,阿蛮让小莺儿把他当成从恩,用簪子去攻击他,从一开始连身都近不了,到最后能趁人不备正中胸口,小莺儿可谓是进步神速。当初阿恒教了她半年的功夫她连一套连招都使不出来,现如今竟然都能去干刺杀了。也不知道是该夸她天资聪颖,还是该提醒她别被阿蛮这臭小子忽悠瘸了。
现如今人在马车里睡得昏天黑地,她这一路来好像都没睡得这么踏实过。
再往西走,景色开始变了,不远处开始出现连绵的雪山,得益于山上下来的雪水,沿途开始有了零星的草木。靠近他们主城的地方有一片胡杨林,树干高耸入云,这个季节树叶已经变黄了,队伍一路从金黄的落叶上碾过去,竟然出奇得柔软,车轮驶过几乎没有什么声音。
天很高,周围很静,这一行人像是走在一场梦境里。
穿过这片胡杨林,就是突厥的主城疏勒了。
突厥多游牧,逐水草而居,只有这个地方是个例外——其实也不例外,疏勒与龟兹、焉耆、于阗共称安西四镇,原本是汗人的地方,后来一场战事截断了朝廷与安西的联系,有些地方落到了外族人手里,其中就包括这个边陲军镇——疏勒城。
突厥人占领疏勒之后几乎没对城内建筑做什么改动,这里的房子还是当初在这里的汉人所建,用的是生土,远远看去一大片高低错落的黄土房坐落于雪山之下,目之所及就是黄白两色,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苍茫壮阔。
城门外已经有人在等着了,那个人身形高大,端坐在马上就跟座小山似的。初秋季节,这里本身就比中原要冷一些,我夜里都得用厚棉被了,那个人却还是赤膊,一身遒劲的腱子肉鼓鼓囊囊,单是那副拳头攥起来就得跟个南瓜一般大。
阿恒在我耳边小声道:“他就是胡里敦。”
我看了看阿恒,又看了看这个胡里敦,小声问阿恒:“你能打过他吗?”
阿恒冲我挑眉一笑:“小爷一个打他仨。”
那个胡里敦一看见阿恒眼睛也瞪了起来,跟牛眼似的,果然是积怨不少。我生怕他俩在城门口就先打起来了,赶紧下了马,报明来意:“我们是大周来的使臣,护送大周长平公主前来和亲的。”
这个胡里敦应该不懂汉话,跟着我们的突厥使臣到他耳边跟他说了句什么他才有反应,也跟着下了马,我眼前一下子就黑了。
这人身长预计得有九尺,站起来竟然跟坐在马背上差不多高,别说我了,阿恒到他跟前都得仰视他……我对阿恒刚才的话表示质疑。
胡里敦叽里咕噜说了一堆,一旁的使臣向我们转述:“我们可汗在城内等候诸位已久了,请诸位入城。”
我点点头,刚要上马,胡里敦一只大手突然扑下来,在我后背上一推,揽着我就要入城。
阿恒立马不干了,一拉我,我往他那边一栽,被阿恒拦臂接住,再往身后一护,阿恒皱着眉头道:“走就走,别动手动脚的。”
胡里敦的牛眼冲着阿恒又瞪起来了,声若洪雷道:“我这是热情欢迎大周使臣,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阿恒冷冷道:“我们大周是礼仪之邦,不习惯你们这种粗俗的欢迎方式。”
胡里敦骂了一句,使臣翻译得很含蓄,但大意就是:“死猴子,你不要嘚瑟。”
阿恒冷冷瞥过去,骂了一句:“小鸡仔。”
胡里敦当即就恼了,叽里咕噜又说了一堆,这堆使臣没翻译,估计不是什么好话。只见他往后腰上一掏,那里挂着一对人脑袋大的流星锤,阿恒也把我往后推了几步,我心道不好,还真要在城门口就打一场吗?
不过没等打起来就被人制止了,阿蛮上前来,对着胡里敦冷声说了一句什么,胡里敦的神色看上去有些委屈,但到底没再动手,甩开步子大步走了。
我和阿恒跟着走在后面,我小声对阿恒道:“看不出来,阿蛮在这人面前看着还颇有威慑力。”
阿恒点了点头,“他在这里是右贤王,那是除了突厥可汗和左贤王最大的官了。突厥人尚武,他年纪轻轻的能坐到这个位置不容易了,奇怪,我怎么没在战场上见过他?”
我问他:“你刚刚真想跟那个胡里敦打一仗吗?”
“也不是,”阿恒道,“就是想激起他对我的怒气,这样晚上吃饭的时候再激他一下,他就无暇顾及他人了。”
阿恒有些时候聪明起来我都有些意外,“你刚刚骂他的那句是什么意思?”
阿恒轻轻笑了笑,掩着口到我耳边道:“你别看他长得那么高大,实际上那家伙很小。”
“……你怎么知道的?”
“有一次我们夜袭,这家伙正在洗澡,光着屁股就跑出来了。我追了他半夜,把他上上下下都看干净了。”
我:“……”
如今突厥可汗所在的地方是当时的都护府,别看这地方天高皇帝远,这座都护府建的却一点也不比皇宫差。汉白玉石阶一路铺上去,看着百阶还不止,拾级而上,两扇大门巍峨壮阔,好像屹立在云端之上。难怪当年的陈楚山有银子招兵买马,这些雄踞一方的节度使、大都护们,压根就是把自己当成土皇帝了。
阿史那从恩坐在主殿里,眉宇间跟阿蛮有点像,但他的戾气明显要比阿蛮重很多,一道深重的川字纹竖在额心,斧劈刀刻一般,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阿蛮先进去复命之后坐在大殿右边的椅子上,我和阿恒还有大狗子由突厥礼仪官领着进去,礼仪官小声提醒我们,该对他们的可汗行礼了。
阿恒跟没听见一样身姿笔挺地站在大殿正中,我和大狗子紧随其后。阿恒在殿上大声宣读了大周的和议书,再由礼仪官递上去给从恩过目。
从恩只是简单瞥了几眼就命人收了,接着以汉话问我们:“公主呢?”
小莺儿由一对突厥女使领着进来,一身鲜红的嫁衣,鲜红的盖头,袅袅婷婷来到大殿中央,冲着上面的人欠了欠身,一副端庄典雅的大国公主模样。
我忽然鼻头一酸,我呵着护着、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小丫头,本该天真活泼无拘无束地长大,她要学的东西很多,但她本该有大把的时间慢慢去学,去适应,学不会也没有关系,总会有那么一个像我一样也能容忍她的人。
到底是谁逼着她一夜之间变成这副模样的?
从恩步下金殿,来到小莺儿面前,那只孔武有力的手撩起盖头一角,却又顿住了,回头看着阿蛮,问:“我听说你昨天替我先看过了?”
我心道从恩对阿蛮果然是多有提防,明明昨天才发生的事,阿蛮才刚刚回来,从恩却已经对当时的情形了如指掌了。
阿蛮从容站了起来,“我没见过大周公主,一时没忍住,便看了。”
从恩的目光冷冷扫过去,眼底带着冷厉的杀气,但到底还是没有当场发作,眼角一弯,笑意却没有到眼底:“你怎么会没见过大周公主,你的母妃不就是大周公主吗?”
我吃了一惊,看向阿蛮。众所周知大周曾派公主与突厥联姻,却没人知道大周公主还为阿史那莫禾诞下一子,而阿蛮竟然也没说过他有一半的汉人血统。
阿蛮淡定回道:“我很小的时候母妃就去世了,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
从恩哈哈大笑,突然一臂把小莺儿抱了起来,让小莺儿靠着他虬结的胳膊坐着,一只手掀开了盖头,把小莺儿当做物品一般向众人展示了一番,“那就让大家都看看,是我的公主好看,还是你的母妃好看?”
小莺儿紧紧抿着唇,一头凤钗乱颤,看样子是被吓到了。我狠狠攥了攥拳,阿恒也上前了一步,又生生忍下来了。
我听见一旁的大狗子喘得跟牛似的。
好在从恩没再继续得寸进尺,抱着小莺儿转了一圈后就把人放了下来,吩咐一旁的女使,“公主舟车劳顿,先送公主去后殿休息,筹备宫宴,大宴大周使臣。”
这里天黑得要比中原晚,临近亥时天还是大亮着,等到亥时过半天色才彻底黑下来,篝火点上,礼仪官引我们入席。从恩先是用突厥语说了一段祝词,接着便开宴。
大狗子和二狗子让我留在了驿馆,负责暗地里把这边的道路摸熟和准备马匹,万一今晚失败,那就拼死把小莺儿救出来,带上她我们便走。
当然这些最好是用不上。
宴席过半,从恩便按捺不住早早离场了,我看了阿蛮一眼,他冲我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起身叫住了正打算离开的锋斥。
这个锋斥跟胡里敦不同,身材不高也不壮,甚至有点佝偻背,看人的时候上挑着眼,总给人一种阴恻恻的感觉。
好在那个胡里敦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手里拿着根羊腿,正跟周围的人边谈笑边吃喝。
锋斥跟阿蛮不知道谈起了什么,阿蛮竟然神色阴郁地走了。锋斥却没着急走,反而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酒。
“他怎么走了?”阿恒凑近过来问道。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这个锋斥看起来不简单,你跟他交过手没?”
“他是从恩的摩卅,类似于军师一类的,我没跟他正面交过手,但有好几次差点中了他的圈套。”阿恒皱了皱眉,“我跟出去看看,你自己能行吗?”
我看了看胡里敦,这会儿正喝到兴头上,这个锋斥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冲阿恒点了点头,小声道:“那你自己小心点。”
阿恒动身离开之后我身边空了下来,我慢慢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余光打量着胡里敦和锋斥,阿蛮走得那么急,一句交代也没有,会不会是小莺儿那边出了什么事?
一抬头,正对上胡里敦的目光,这人此时正大喇喇地往这边看过来,一点掩饰都没有。我愣了愣,冲人举杯致意。
不曾想胡里敦竟直接拿着酒杯过来了,往我身边一坐,与我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我只好陪着他喝了一杯。
胡里敦兴冲冲地又给我倒酒,边倒边还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旁边的人给我翻译:“他说你们大周人杰地灵,公主那么好看,使臣也这么好看,公主今晚要陪我们可汗,那使臣陪谁呢?”
周围一通大笑,那个胡里敦的手顺着大腿一路摸上去,手法黏腻,连摸带掐的,我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阿蛮好像是说过这人好酒又好色……可他没说好的是这个色呀。
眼瞅着都要摸到大腿根了,我把人一把按下,笑了笑道:“胡将军,这不合规矩。”
胡里敦哈哈大笑:“这里是突厥,不用管你们那些规矩。”
我笑道:“不是我们大周的规矩,是我的规矩,你太小了,我提不起兴趣。”
胡里敦:“……”
眼瞅着胡里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心道这个时候还不能把人惹恼了,举杯跟他碰了碰,“虽说那件事没兴趣,喝酒我还是有兴趣的,不知道胡将军可否赏脸,与我共饮此杯?”
胡里敦脸色这才好转了些,当即与我推杯换盏喝起来。旁边看热闹的见没热闹可看了也都散开了,我和胡里敦没了翻译,便开始各说各的,他呱呱说一场,我点头附和几句,竟然还喝出了一种宾主皆欢的假象来。
又仰头灌下一杯,我习惯性地往锋斥那边一看,登时一激灵——锋斥不见了!
明明刚刚我举杯前人还在,一仰头的功夫人就没了,我正要起身,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老胡子,别喝了,干正事了。”
胡里敦已经喝得三五不着了,回头看了看锋斥,摆了摆手,不知道说了句什么。
锋斥从一旁桌上拿起一壶酒,直接倒在了胡里敦脸上。
胡里敦手舞足蹈地站了起来,大声骂了句什么,一对上锋斥的目光,顿时泄了气,那么大的个子,被锋斥那个驼背拎着后脖颈拖着走。
我登时急了,快走了几步追上两人:“锋斥将军,是出了什么事吗?”
锋斥慢慢停下了步子,回头看了我一眼:“出了什么事……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我一后背的冷汗都出来了,暗道一声不好,小莺儿他们肯定暴露了,当即什么都管不上了,跟着锋斥一路往他们的后殿走。
还没到地方,便见不远处火光闪动,传来阵阵刀兵碰撞的声音。
更令人震惊的是,后面都打成这样了,前面竟然什么都没听见,没有一个人出来通传,也没人出来搬救兵。
我猛地看向锋斥,突然觉得他那目光越发意味深长起来了。
来到院子,里面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阿恒一人独挑百万兵,密密麻麻的人头里我只看见阿恒手持一柄长刀守在房门前,刀刃森寒,闪着幽幽的光,一群突厥士兵竟没人敢上前。
房内烛光闪动,没人知道里面究竟什么样了。
胡里敦大眼一瞪,当即站直了,吱吱呀呀地攥着拳头就要上手,又被锋斥拽着后脖颈一把拉住了。
胡里敦一脸震惊地回过头来,瞪着眼睛不知道说了什么,锋斥却只是眯着眼睛静静看着前方,不打断也不动手。
心里那点想法得到印证,我问他:“你是阿蛮的人?”
锋斥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要是能从那扇门里出来,那我就是。”
我顿时明白了,这人是个高明的投机者,如果房里出来的是阿蛮,那他就是最先投诚的人,阿蛮如今没有自己的班子,一定会重用他。如果出来的是从恩,他便让胡里敦去制住阿恒,他制住我,再跟从恩邀功,从恩也不会为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