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皱起了眉头,“还有气吗?”
大狗子伸手上去探了探,冲我点了点头。
小莺儿又在后头拽了拽我的衣裳,“到底是什么啊玉哥儿?我能看了吗?”
我把外衫脱下来盖在了那个人身上,对大狗子道:“先弄回去吧。”
“万一他死在我们家里怎么办?”
我摇摇头,现在人还能不能救活我也没谱,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把他扔在这儿,那他必死无疑。
我和大狗子合力把他背起来,小莺儿这才小心翼翼睁开眼,小声“啊”了一声,“是个人?”
回去的路上大狗子还在一直数落小莺儿,“多大劲儿啊,看一棍子把人给打的,以后谁还敢娶你啊?”
小莺儿几次想反驳,却又无从下口,最后气鼓了一张脸,“明明是你让我使劲儿打的!”
“我让你打你就打啊,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听话?”
小莺儿:“……我不跟无赖说话!”
我背着那个人一路回到家,傍晚时分外头又下起雨来,让大狗子烧来热水我给那个人全身都擦洗了一遍。有些细小的伤口可能是被山上的枝叶划的,但胸前那一道刀伤很明显是冲着命去的——有人想要杀他。
我给他伤口上用了药,很显然这伤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伤口浸了水发白外翻,边缘处已经有了化脓的迹象,我只能是尽力而为,到最后能不能活还得看他自己的命数。
等我上完了药,小莺儿也已经把药熬好了,我让小莺儿试试能不能给他灌进去,回头放了个药的功夫,就听见小莺儿叫我,“玉哥儿,玉哥儿他醒了!”
我回头看去,只见床上的人确实睁开了眼,一双眼睛迷蒙地冲着我家房梁看了一会儿,之后才慢慢移过来,越过小莺儿,直勾勾落到我身上来。
我一时心惊,这孩子的眼神,像狼。
“你醒了?你叫什么啊?怎么会一个人在山上?”小莺儿冲着人问道。
那个人这才把目光从我身上扒下来,转而看着小莺儿。
“我先跟你说好啊,我打你不是故意的,都怪大狗子,他说你是野兽我才下手的,你要怪就怪他吧。而且玉哥儿说了,我打你的那下并不致命,你真正厉害是你身上那道伤,那跟我可没关系,你可不能也算到我头上,明白了吗?”
那个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那双狼一样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小莺儿,看的我没由来的心惊肉跳,生怕他一个起身跳起来冲着小莺儿脖子来上一口。
我上前在小莺儿肩上拍了拍,“药太烫了,你拿到外面晾一会儿。”
“哦,”小莺儿乖乖端着药碗出去了。
我在床边坐下来,与床上的人对视着,开口道:“你不是汉人吧?”
那个人的眼神一瞬间露出一抹凶光来。
我接着道:“虽然你把你身上的衣裳都脱了没留下证据,又故意留下啃了一半的野果子想引起我们注意,但我还是看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你不是汉人。”
大周有一只军队叫做图朵三卫,全部由突厥人组成,由老王爷创立,一直沿用至今,成为了固守皇城的最坚固的一道防线。
我小时候在宫里待过,就见过那帮突厥人,一个个身形高大、阔眉深目,眼神就跟这个人的一模一样。
“我既然把你救回来了就不会害你,”我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能不能听懂汉话,却还是看着他道,“我之所以救你是因为你跟我两个弟弟差不多大,我希望有朝一日他们遇上什么事了,也能有好心人帮他们一把。你如果想走,我不留你,可你要是选择留下,我就尽力治好你。希望你也不要对我的家人们抱有敌意,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都还是一群孩子罢了。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做决定吧。”
再回头冲着屋外喊,“小莺儿,好了,进来吧。”
小莺儿端着药碗再进来,给他喂到嘴边,那人虽然还是不说话,倒是乖乖把药都喝了。
家里就这么点儿地方,让这个人跟孩子们睡我不放心,只能留在身边,把之前大狗子二狗子睡觉的那两张香案找出来勉强让他躺下。
这不过这个人的身量比大狗子还要长一些,一张香案还是短了些,又在后头给他加了张凳子,这才勉强能把腿伸直。
小莺儿因为那一棒子心里有愧,主动承担起了照顾人的活计,每日给他煎药换药。那人虽然还是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过,也得亏了小莺儿心眼大,一直就把他当个哑巴,一边喂药一边还能喋喋不休地跟人唠上半天家常。
大狗子一直没给过好脸色,他对敌意有种天生的敏锐,能准确捕捉到那个人态度里的冷漠和戒备,所以一直也没放松警惕。
又过了几天,牛角山的梅雨天气总算是过去了,一开始我跟大狗子还是轮流上山,家里总要留下一个人来看着他和小莺儿。
但观察了几天那个人倒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每天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对着房梁发呆。后来在小莺儿的提议下我帮他把香案挪到了窗户边上,于是那人就开始改看院子里的光景。
再后来我就跟大狗子一块上山了,留下将军陪着小莺儿在家,倒也没出什么意外。
那天傍晚我跟大狗子从山上下来,站在门外就听见小莺儿又在房里一个人自言自语。
“你个闷葫芦,外头有什么好看的啊?你都看了一整天了,你是想吃桃子吗?想吃你就说啊。哦对,我忘了你不会说话,那你至少表示一下吧,你这样一动不动的我怎么知道你是想干什么呢?”
“要不以后我就叫你三狗子吧,大狗子你已经认识了,我还有一个哥哥叫二狗子,他在外头读书,特别厉害,玉哥儿说他以后能当大官呢。玉哥儿捡来的孩子都叫狗子,你也算是他捡回来的,三狗子挺好听的,就这么说定了。以后我叫你三狗子你就不能不理我了,要不点点头,要不就眨眨眼,你天天这么不理人是不是太无礼了,玉哥儿教我们人无礼不立,你要是还想立起来呢就答应我一声,三狗子?”
屋里头突然响起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我叫阿蛮。”
第110章 年少生傲骨
“咦,你会说话啊?”小莺儿兴奋道,“你会说话你之前怎么不说呢?害得我还一直把你当哑巴。”
“我不叫三狗子。”那个声音又说了一句。
“为什么?”小莺儿问。
“太难听了。”
我:“……”
……我起的名字真有那么难听吗?
逼得哑巴都开口说话了?
大狗子一把推门进去,“你说谁难听呢?你想叫三狗子我还不允许呢,只有我的家人才能叫狗子,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叫狗子?”
床上躺着的人冷冷瞥过来过来一眼,转而收回目光闭上了眼,又不说话了。
“你不说话算怎么回事?你不是会说话吗?有种你也骂我啊!”大狗子一腔热血撞到棉花上,越发怒不可遏,上前两步就要把人从床上拽起来。
还没摸到床边就被小莺儿一把推了出去,“你干嘛,人家还有伤呢,你大白天的抽什么疯?”
“你竟然帮他?”大狗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小莺儿,“谁才是你亲哥啊?!”
“我是帮理不帮亲,”小莺儿一扬头,越过大狗子看着我,“玉哥儿,你说这是谁的错?”
我一时失笑,一群孩子们打闹还非得把我拉进来凑热闹,我赶紧溜之大吉,“你们忙,我去做饭了。”
小莺儿气的在背后跺脚骂我,“玉哥儿你个大怂包!”
自那天后阿蛮就开始开口说话了,不过他只对小莺儿说,我碰巧又听见过几次,这孩子的声音像初冬早晨凝结在草叶上的寒霜,冷冽而干脆,天生带着一股冷气儿,在夏天听来倒是挺舒服的。
晚上吃饭都是我们仨吃完再由小莺儿喂阿蛮,阿蛮尝了一口大狗子煮的苋菜粥,道:“咸了。”
“我也觉得咸了,”小莺儿道。
扭头冲着大狗子道:“你以后能不能少放点盐。”
“咸什么咸?他不说咸你也不觉得咸,”大狗子气冲冲地撂了筷子,“还有你,连床都下不来还知道挑三拣四,这么有能耐自己怎么不去自己做?”
“明明就是你做咸了,你没见玉哥儿今天也没怎么吃吗?”小莺儿回头冲大狗子做了个鬼脸,继续喂阿蛮喝粥,阿蛮就着小莺儿递过去的勺又喝了一口,连眼神都没给大狗子一个。
大狗子一怒之下抓了一把盐直接撒到了小莺儿手里的碗里。
“你干嘛?!”小莺儿蹭的站了起来。
“爱吃不吃,不吃饿死你!”大狗子一把摔门而去。
“玉哥儿,你看看他!”小莺儿把勺子往碗里一扔,气呼呼地瞪我。
“他这是嫉妒呢,”我笑笑把粥喝完,把碗摞起来出去洗碗。大狗子这种心情我真是再理解不过了,他呵着护着好不容易养大的丫头转头去向别人献殷勤,换了谁心里也不好受。所以这个事上,我不指责大狗子,也不埋怨小莺儿,他们兄妹之间的事还得自己参悟。
临出去前听见阿蛮对小莺儿说:“没事,我能吃。”
“吃什么吃,齁不死你,”小莺儿把碗重重放在桌上,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又叹了口气,“我再去给你煮碗蛋花汤。”
不得不说,阿蛮这孩子眼神像狼,性子也像狼,带着一股子韧性,那么致命的伤在床上躺了半月就好的差不多了。
转眼进了六月,焦金流石,蝉鸣阵阵,单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也能生出一身细汗来。所以白日里我跟大狗子都是去山上躲着,山上植被茂密,阳光晒不透,还有从山顶上下来的积雪水,冰冰凉凉,清甜爽口。
等太阳下山了再回来,带一把山上的野果子,给小莺儿当零嘴吃。
那天回来的时候前院没看见人,打上井水来洗了把脸,隐约听见后院传来动静。
我循着声音找过去,只见小莺儿搬张小杌子坐在树下,正指挥着阿蛮给她喂大鹅呢。
“还有那儿呢,你没看见吗?那一只都没喂着。”
阿蛮扬了一把菜叶子过去。
“你给它那么多别的鹅吃什么?怎么那么笨呢?”
阿蛮也不生气,又弯下腰抓回来一些,继续喂其他鹅。
暮色渐合,两个人,一群鹅,岁月静好,其乐融融。
少年人身子单薄,一阵风就能吹透似的,阿蛮埋下头去咳了两声,小莺儿立时紧张起来,“是不是今天出来的时间太长了?你快别喂了,赶紧回去躺着吧。”
“我没事。”少年人冷淡,但我还是抓住了他那一点上扬的眉梢。
“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大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前院找了过来,上前一把夺过阿蛮手里的簸箕,把里头的菜叶子三两把扬了,鹅群扑腾,刚刚才营造出来的那一点气氛瞬间消弭。
这孩子果真是棒打鸳鸯的一把好手。
兄妹俩最近不对付,一见面又开始掐架。
“大狗子,你吓着我的鹅了!”
“我是吓着你俩在这儿卿卿我我了吧?”
“你明天没有蛋吃了!”
“谁稀罕!”
阿蛮绕过两个人,刚要走,却被大狗子一把拉了下来。这孩子本来就有气,偏偏阿蛮不给他机会泄气,再加上小莺儿在一旁煽风点火,这一肚子火气应该是憋了许久了。
拉住人,一句话也没说,上来就是一拳头。
那一拳裹着风,带着怒气,避无可避,直冲着阿蛮面门而去。
小莺儿捂着嘴“啊”了一声,赶紧闭上了眼睛。
不过大狗子这一拳却没落到实处,临近阿蛮脸上还有几寸的时候竟被挡了下来,阿蛮一双手如刀,准确切在大狗子臂窝上,那一拳顷刻就卸了力。
竟然还是个练家子。
大狗子估计也恍惚了一下子,不过片刻之后就立即回神,趁着阿蛮伸手来挡胸前空虚,佯作要偷袭他身上的伤处,脚上却在暗自使力。
阿蛮果然顾了身前没顾上下盘,被大狗子绊了一跤,倒地之际却也不甘罢休,本着死也得拉个垫背的,横出一脚,把大狗子也踹倒在地。
接下来就没法看了,两个人搂在地上厮打,什么招式也顾不上了,你撕我头发,我咬你膀子,各种鸡飞狗跳尘土飞扬。
我倒是没看出来这个阿蛮平日里一声不吭,老成的跟个小大人似的,发起脾气来竟也这么孩子气。
而且阿蛮虽然身上有伤,但却一点都没处于劣势,几番交手下来,大狗子竟然渐渐有些不支。阿蛮最终把大狗子压倒在地,随手抓了一根边缘不齐的木柴,锋利的尖刺向下,眼里闪过一抹狠厉。
“行了。”我赶紧上前把两人拉开,一把把木柴夺过来。
阿蛮猛地瞪过来,那双平日里冷淡的眸子充斥着血丝,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凶狠与敌意。
半晌之后阿蛮才回过神来,颤颤巍巍松了手,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往回走。
大狗子心有余悸,瞳孔颤抖着,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他刚才……是想杀了我吗?”
我把大狗子从地上拉起来,给他打拂去身上的灰尘,隐约注意到大狗子的裤子好像是湿了一块。
没忍住又回头看了看阿蛮离开的背影,衣衫破败,伤口处隐约又渗出血来,但那份孤与傲写在单薄的背脊上,写在骨子里——这人生来就是与我们这些人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