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赵游顾不得别的,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振聋发聩的灵魂拷问,“男人也会生小孩么?”
张大夫愁眉苦脸道:“这位……爷,你算是问对人了。”
赵游惊讶道:“前辈生过?”
张大夫忙摆手,“我不是我没有!不敢当一句前辈!但我是个江湖郎中,走街串巷半辈子,活到这岁数,见的总比一般人要多些。这生孩子嘛,重在参与……咳,不是,只要你有那玩意,总能派得上用场。”
赵游懂了,原来自己那玩意倒挺齐整的,逼里还连着个能装小孩的袋子……对了,那袋子叫子宫,真有意思,他住在东宫,他的肚子又是小宝宝的寝宫,这就叫……套娃吧。
那是他和放哥的骨肉,我们的孩子,四个月,有手脚了吗,会动么?如果像放哥那样喜欢摊手摊脚敞开睡,会不会觉得挤?刚才是在打滚抗议吧,毕竟他和放哥颠鸾倒凤了半宿,实在玩得有些疯,小宝宝一定被烦死了……隐忍不发那么久,脾气大约是像我居多的。
如果放哥知道我们有孩子,一定会很开心的,赵游终于露出一丝微笑。事出突然,他总归茫然无措,心中乱成一团,甚至还有胆怯,这让他无比渴望立即见到徐放,与他一起商量,与他一起面对。
“……”他后知后觉地困惑道:“大夫,为何叫他出去?”
张大夫颇有经验,挤眉弄眼道:“哎呦,这不是怕那啥,那啥,对不上嘛,那不是……全乱了。”
赵游一派纯情,哪里听得懂这些乱七八糟的,张大夫只得挑明了,“这位爷啊,你和我交个底吧,四个月,是小徐的种么?”
赵游面露愠色,“我只他一个。”
不过经这一番提点,再满打满算地倒推回去,四个月,非得是初夜那回便已埋下种子,那时银杏还是金黄的,当万物安眠于雪被下,有颗种子也在他肚子里生根发芽,等到来年春夏,它将茁壮长成……
赵游脸色突然变了,“我的肚子……也会变大么?”
张大夫一焦虑就揪胡须,揪疼了后倒嘶一口冷气,示意赵游掀开衣袍,然后他用苍老的手抚过白净微隆的肚皮。
赵游不知是不是错觉,肚皮里的小生灵似乎察觉出来者不善,畏惧地瑟缩了一下,这让他顿生呵护之意,甚至想要傻乎乎地出声安慰道:“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说起来,明明之前徐放怎么毛毛糙糙地捏小肉肉,它都岿然不动的。
张大夫叹道:你这肚子倒比寻常四个月要更大些。”
可想而知,等到怀胎十月,必定肥圆得像个球,即便再宽松的官袍也无法遮掩,尤其赵游身材高瘦,若再搭配个高高隆起的肚子,实在怪异。
他甚至没有办法全方位增肥,君父奄奄一息命不久矣,当朝太子心宽体胖与日俱增,传出去可想而知有多难听。
赵游一念至此方才惊觉,自己已不知不觉想要保下这孩子,并且竭尽所能地为之周旋。
可恰恰是在将孩子纳入考量后,迷雾般隐隐的阴谋终于露出了尖牙利齿,迎接他的不是柳暗花明的未来,而是遍体生寒的绝境。
此时徐放一阵风般杀进门,满院子的药材被他利落拾掇进筐里,垒了人头高的壮观架势,他拍拍手掸掉指缝里的药渣,冲着赵游刚要说什么,却见他低着头,手搭在腹部,因为驼着背,小腹便格外明显地堆出一圈肉,有点滑稽,更有点可怜。
赵游素来仪容端方,腰背挺拔如竹,如此萎靡之态,实在让人担心。
徐放当他肚子又疼了,凑过去要帮他揉揉,等看清赵游眉眼间萦绕的忧惧,突然发觉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徐放虽然性子大大咧咧,其实还挺心细的,否则也破获不了如此多凶案。
于是环住赵游的肩,压低了声柔缓道:“小游,怎么了?”
赵游被他这样关切,顿时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他反搂住徐放的脖颈,一声不吭地往他怀里钻。徐放身上不免沾染了些清苦浓烈的药味,但拥抱一如即往的强悍有力,因为干活而一身热气,让他倍感安全。
赵游仰起头,嗅着他脖颈的微汗气息,慢慢平息恐惧,就连肚子里那不安的拱动,也因为爸爸的到来而放松,重新陷入沉眠。
赵游在他臂弯里静静团了一会。张大夫知情识趣,借口分拣药材,自个溜达去了前厅,将内室留给小两口。
张大夫边筛药边哼着曲儿:“娘子为什么吓?他还不晓得!我腹内疼痛,寸步难行,怎生捱得到彼?此行休得泄真情,两下里又生欢庆……”
哼了会才发现是《断桥》里白素贞金山寺分娩一节,有点应景的晦气,赶忙摇头晃脑接道,“都是那法海不好,都是那法海不好,谅他下次再也不敢了!”
赵游犹豫着是否告知徐放,他因着位高权重,难免独断专行,先是自忖道:何苦叫放哥为我担惊受怕,待我将诸事料理得万无一失,再报与他这天大喜讯。
接着又将心比心道:我要是瞒着他,他事后仍要懊恼自责。我既然信他爱他,更应与他共同分担。
想到这里,心口热乎乎的,那股暖意涌到眼里,却蒸出了水汽,他再也止不住眼泪,在徐放怀里失声痛哭,要把一辈子的委屈都流尽了一般。
徐放大吃一惊,忙忙抱住他,慌里慌张又一无所知,只会傻乎乎地问,“小游,怎么了?肚子还疼么?我去找找找老张!”一着急甚至结巴了。
赵游只得边大哭边拽住他,委实鸡飞狗跳的狼狈。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是翻来覆去地想:我原来总是一个人的,也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现在有放哥和我一起,有他这样爱我护我,这辈子也无憾了。
赵游既酸楚又欣慰,好不容易收拾好心情,鼻子还是堵的,于是瓮声瓮气道:“放哥,我有了。”
徐放焦急道:“有了什么?”他还当赵游有了什么毛病。
赵游道:“有了你的孩子。”
徐放不假思索地顺嘴道,“哦,我的孩子……”然后他张大了嘴,说不出话,停顿良久,理解不能道:“……我的什么?什么的孩子?”
颠三倒四许久,总算串起来了,“我的孩子!!!”
他瞪圆了眼,一蹦三尺高,“你!你有了我的孩子,在哪儿???”他一边哆哆嗦嗦地问个不停,一边晕头涨脑地四下张望,并且小心翼翼地抬起了脚底板,仿佛他的孩儿是只满地跑的耗子,一不留神就能被他踩扁。
“……”赵游心道:又不是瓜熟蒂落的葫芦,哪能不声不响蹿出个大胖小子,话说这家伙怎么比我还没常识,把那点初为父母的羞涩全他妈搅和没了。
赵游自从和徐放的狐朋狗友一聚后,习得不少粗话,现下活学活用起来,颇感爽脆解气。
他摸了摸肚子,无奈地示意徐放,“……孩子自然还在里头。”
徐放总算回过神来,高兴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眼圈隐隐发红,二话不说要冲过来抱赵游,恨不能把他抛上天,再狠狠揉进骨血里去。
将将碰到时又止住了,“我手劲大,怕弄坏你。”他难得露出那种局促羞怯的神情,但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纯然喜悦。
徐放本来就好动,现在更像只撒欢的大狗,不知该如何表达强烈的亲近之意,只得绕着赵游疯转了几圈,兴奋的喘息宛如毛茸茸的吻,呼啦啦地快要把赵游淹没了。
赵游看着他也忍不住笑,这就是我的相公,这样孩子气的傻瓜都要当爸爸了。
赵游原来是一分愁、两分喜、七分决然,但被徐放没心没肺的热情感染,就变成了十二分的真切欢乐。
赵游伸出双手,徐放立即握住了,与他面对面转起了圈圈,心情轻盈无比,彼此笑靥如花,属实情侣降智行为。
闹腾了好一会,徐放借着势头,把赵游轻轻揽进怀里,仔细避免压到赵游的肚子,接着小声请示道:“能摸摸么?”他说话都轻细了许多,生怕吓坏宝宝一般,颇有点拿腔拿调的好笑。
赵游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心头一片柔软:我的放哥被数十人围攻时都是气定神闲的,此时却像个小鹿乱撞的激动少年,迟迟无法平静。
赵游戏谑道:“你摸得还少么?”
以前徐放经常调侃赵游好逸恶劳才养出肚子上的小肉肉,口头嫌弃归嫌弃,仍然贱兮兮地捏来揉去。
徐放悔得捶胸顿足,紧张不已地问道,“没事吧?!不会被我捏坏吧?”
赵游不忍他自责,急忙道:“不会的,宝宝很喜欢你,你每次碰碰肚皮,宝宝都很高兴。”
徐放闻言简直要感动得哭出来了。
又听赵游温柔道:“他知道呢,你对我好,也会对他好的。”
徐放大声道:“那是当然的!”
说完慢慢抚上赵游的肚皮,蹑手蹑脚的轻触让赵游痒得直笑。
徐放悄悄道:“宝宝会动么?”
赵游道:“会的,但他现在太累了。”
第24章 24.一百天内,我要登基
徐放腼腆道:“如果宝宝动了,别忘了叫我,我想摸一下……”
赵游笑出声,“好,我记下了。”
小时候有窝燕子在徐家梁上筑巢,幼雏啾啾鸣鸣地挨个破壳,徐放八九岁新学轻功,每天放学后翘首以待地趴在窝边,小伙伴怂恿他掏几个鸟蛋烤来吃,徐放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
小鸟的绒毛在微风中蓬蓬松软,徐放多想碰一下,但娘亲说燕子妈妈会抛弃被人摸过的宝宝,因此他苦苦忍住了。
娘总是说,小放是个好孩子,来日必有好报。
瞧!现在他有自己的蛋了,爱怎么摸就怎么摸!
徐放正色道:“小游,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走了。我一定要留在你身边,保护你和宝宝。”
人生在世,忧患实多。徐大侠以前为别人出剑,现在浪子有了自己的家,竟有些不胜惶恐,因此性情更为沉稳。
赵游见他往昔轻佻模样荡然无存,双眸熠熠生辉,英勇沉毅的神情真是让人爱慕。赵游看了又看,微笑着搂住心上人,温软地亲了亲,“嗯,徐大侠,留在我身边,我也舍不得和你分开。”
赵游答应得那么快,徐放倒愣了愣,赵游之前死活不肯让他留在宫里的。
赵游爱怜至极地抬手抚摸他的脸颊,漫无边际地想,以后孩子会像谁?若有我放哥这般剑眉星目,必定也是好相貌。
赵游淡淡道:“放哥,情势有变。我本打算顺其自然,但为着这孩子……”他绝无怪罪之意,却难免一丝无奈,“我们得先发制人。”
即便还未显怀,赵游仍处于下峰。他贵为东宫,旁人断不敢扒了他的裤子一探究竟,否则天家颜面也将跟着扫地。
但如今身怀有孕,随便哪位太医借故请脉,他便根本瞒不住雌雄同体之身的秘密,若被有心人附会为不详妖孽,再无可能重登帝位。
没法多等了。
徐放纵然摸不清头绪,只当有人要害赵游,义不容辞道:“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会护好你的。”
赵游展颜而笑,轻描淡写道:“一百天内,换上春衫前,我要登基。”
他话音刚落,昏昏屋内突然被一道电闪劈得白亮,接着远空传来轰隆隆的沉闷雷声,竟是冬雷阵阵,真可谓一子落而天地变色。
风云激荡中赵游袖手肃立,似有静候天命所归之意。
要不是徐放给他扎的那个乱糟糟鸡窝头,此情此景理应更加霸气一些的。
“等这孩子生出来,便是我的太子。”他对徐放笑弯了眼,心中默默道:而你则会成为我的皇后。掂量了一下徐放的心理承受能力,决定留待惊喜于事成之日。
“放哥,我们的孩子将是未来皇帝,没有任何人能动摇他的位子。”他心满意足道。
徐放天性洒脱,不萦于荣华富贵,对皇帝不皇帝的没什么真切感触,但听出了言外之音:赵游只会和他生儿育女,不由很是开心。
情到浓时,谁不盼着一生一世一双人。
赵游本打算立即回宫联络布置,还是徐放心细,缠着张大夫问东问西,俨然一位无所事事的家属,热心学习孕期知识。
张大夫交代了一干饮食忌讳,徐放小鸡啄米地认真记笔记。老头支支吾吾道:“小徐啊,别的都没什么,就是你和尊夫人那个……那个床事最好歇歇,不要搞得那么生猛嘛,万一顶到人家就不好了你说是不是。”
徐放蔫头蔫脑道:“阿伯,我以前不知道嘛,现在让我上我也慌啊,人家挺着肚子我还去搞他,我难道是禽兽么!”他越说越愤慨。
张大夫安慰道:“倒不必这样说自己。”
又顿了顿,“还有件事若我不提,你这种大老粗是决计想不到的,尊夫人这些时日大约有些涨奶,你可以多帮他……”张大夫老脸微红。
徐放脸颊也发烫,满脑子想着自己这样那样地“帮”小游,然后像禽兽一样硬了起来,他不动声色地把鸡儿揿下去,和张大夫约定下月再带赵游来复查。
反而是张大夫离别前憋不住好奇道:“小徐啊,说起来你怎么对男的生孩子这件事一点都不惊讶?”
徐放嘿然道:“换成其他人我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话锋一转,万分骄傲道,“但我娘子无所不能,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他的,包括生孩子。”
“……”赵游正巧过来和张大夫告辞,听君一席话竟无言以对,想要自谦一句都找不到台阶。不免暗自怀疑,在放哥心里我大概一直都是妖魔鬼怪画风的……转念一想:哼,孤本来就是真龙天子,有些异相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