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公公点头赞同:“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了,只是把他放出宫这事……”
我:“我去求皇上的恩典。”
时隔几日,我又出现在了御帐里,伺候赵煜风用晚膳。
吃完饭又去喂兔子,赵煜风则安静批着他的奏折。
我没事基本不可能过来,赵煜风想必也清楚这一点,但从我进帐来,他就一声不吭,不开口和我说一句话,甚至连视线也避开我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御前伺候的人被赵煜风挥退了,帐子里此刻只有我们两人,我站在书案边磨墨,试探地叫了他一声:“皇上。”
赵煜风登时手一歪,笔画偏了,在奏折上划出一条突兀的痕来。
“说吧。”赵煜风搁下手里的笔,背靠坐椅,终于抬眼看我,“何事?”
“吴贵宝醒了,”我道,“奴才想替他向您求个恩典,回宫路上,把他留在宫外生活可好?”
赵煜风略一思忖,点头:“准了,给他一笔银两,让管叔去准备。”
“谢皇上隆恩。”我行了一礼,把墨条搁在砚台边上,“奴才,奴才告……”
“你进来这许久!”赵煜风登时恼了,拧着眉毛,“只说了这么几句话,说完就要走?”
我看着他,略一想,有些明白了,平静道:“奴才今晚在这儿睡?奴才明白,天子的恩典不是白得的。”
赵煜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半晌,道:“你滚吧。”
我又行一礼,转身便走,然而走出没几步,就听见身后赵煜风起身,砚台摔在地毯上的动静,接着便有一个怀抱从后面把我拥了进去。
“来来去去也麻烦。”赵煜风脑袋挨着我,道,“你既想在这儿睡,那便在这儿睡。”
我心里笑一声,嘴上道:“奴才听皇上的。”
两人刷了牙洗了脸,并肩坐在床沿边,有内侍端了两盆热水过来伺候泡脚。
御前内侍皆擅长察言观色,此时无一人敢说话,一举一动轻手轻脚,尽量不发出声音。
所以当赵煜风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在帐子里十分清晰:“昔日朕与皇后成婚,夜里歇息前,也这般一并坐在床上洗脚。”
我拒绝了要给我擦脚的太监的举动,接过帕子自己擦干,不太明白赵煜风突然说这个干什么,只敷衍地接一句:“皇上与皇后娘娘甚是恩爱。”
话音落,帐子里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我注意到伺候的太监和宫女们皆有短暂的动作停滞,并且脸上闪过紧张神色。
我敏感地去看赵煜风脸色,发现他脸色突然变得难看了,但没说什么,擦干脚之后挥退众人。
屏风内的蜡烛都熄了,只留外间三两支蜡烛透进点儿光来,既能视物,又不太影响睡眠,赵煜风躺上来之后没什么动作,我乐得高兴,枕在枕头上,在他软和的龙床上伸了个懒腰,盖好被子,闭上眼就打算睡觉了。
“朕不曾在皇后处过夜。”赵煜风却突然在这时冒出句话来。
哦,那关我毛事?
“之前,也不曾留人过夜。”他又道。
哦,那又关我毛事?
我安静地侧身看着他,心里吐槽,嘴上不发一语,他也侧过身来看我,而后终于不再说什么,伸手搂住我腰,轻车熟路,轻轻吻住我嘴唇,手在我背上摩挲继而伸进衣裳里去,我并不阻拦。
吴贵宝醒了两日,都没离开过帐子里,管公公是能唬住他的,说看中他,留他在身边伺候,给了他一点儿剪纸的活就让他老实待在帐子里了。
“这围猎究竟什么时候能结束?”中午用膳,我心里烦送吴贵宝走的事,叹了一声。
管公公用调羹舀着一碗粥喝,道:“总会结束的,只不知道是谁将它结束,对朝廷又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登时听不懂了,疑惑地看着他。
管公公笑:“总之与你没什么干系,就算有什么事,皇上也会派人把你先送走的,到时候对你反而是件好事了。”
吴贵宝端着碗,圆圆大眼担忧地在我和管公公之间转来转去。
“我若是走了,把你也带走,一起去宫外生活怎么样?”我有心做铺垫,冲他半开玩笑道。
“真的吗?”吴贵宝反应受宠若惊,圆眼睛笑弯了,“我喜欢宫外!”
我看着他这么开心地笑,感觉心里仿佛被治愈,然而治愈的感觉过后却是淡淡的哀伤蔓延上来,挥之不去。
他现在的纯良和快乐,是生长在我和管公公的谎言之上的。
自从这日听了管公公这话,我开始察觉出营地里气氛的微妙变化。侍卫队分三班执岗,下值时不少侍卫会聚集在营地外草地上喝酒谈天,但最近我发现空闲的侍卫会被周亭集合起来在营地内空地演武。
而在营地里四处瞎晃悠的成田军兵士也越发多了起来,他们的帐子原本在营地边缘,只负责守卫营地外围安全,现在却整天来里面游荡,像二流子似的。
我尤其讨厌听见他们的动静,布帐子没什么隔音效果,怕他们经过时口无遮拦讨论起吴贵宝的事被吴贵宝听见。
是以我吩咐了门口两个小内侍,见到有成田军兵士来管公公帐子附近晃悠就咳嗽一声,我便立马出去,亮着管公公给我的腰牌让那些人绕路走。
但今日头一回,这腰牌不管用了,因为今天过来溜达的两人,正是孙鸿光的那两个族亲,第一次侵犯吴贵宝的是他们,第二次帐子里头,也有他们。
当时去过帐子里的人都被打了板子,暂时下不了床,只有这两人,毫无责罚,日日在营地里晃悠,嚣张如横行的螃蟹,比之前更目中无人。
他们看过我手里的腰牌,不但不肯绕路走,反而高声嚷嚷起来,说御前总管纵容手下内侍欺压成田军的人,扯住我衣服拉拉扯扯的,还是帐子前面那两个小太监过来帮我,又叫来两个侍卫,才把他们赶走。
“妈的什么东西!”我对着他们的背影骂了一声,着急地回帐子里看吴贵宝。
然而帐子里却空无一人,坏了,刚才两个小太监都过去帮我,帐门没人守着。
我登时心脏狂跳,吴贵宝该不会记得那两人的声音吧?他知道他们没被抓起来了……
第76章 你梦见什么了?谁扯你衣裳?(有修改))
从天亮找到天黑,最后是在御厨一个空置的大缸里找到的吴贵宝,他手里抓着把不知哪儿拿来的菜刀蹲在里面,神情崩溃,眼泪正顺着下巴往下掉。
我抢了他的菜刀,把他拖出来,扣上席帽将人带回帐子。
“我什么也没做过,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二宝哥……你信不信我?”
“我信你,我明白。”我拍着他颤抖肩膀无力地安抚。
“可为什么布告栏上,说我畏罪投河,那天我并没有去河边……”
“是他们定错了,定错了……”
“可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每天烧火,劈柴……”
“是他们错了,你没有错……”
吴贵宝忽然陷入安静,片刻后,道:“我找了把刀,想去杀了他们,但是我不敢,我胆子太小了。”
我摸他的头,心里发慌,“乖,过段时间,哥把你送个好人家,以后就有爹娘照顾你,你在宫外生活,便能远离这一切了。”
“爹娘?”吴贵宝表情有一瞬间松动,然而很快,眼里亮起的那点儿微弱光芒就熄了下去,“可我从小没有爹娘,不知道怎么和爹娘相处,只怕会被厌烦……再说,哪样的正常人家会想要太监做儿子呢?算了吧二宝哥,别替我操心了,我就在宫里继续烧火劈柴。”
他冲我笑了笑,眼里什么光也没了。
晚上吃饭时,帐子里死一般寂静,老油条如管公公,也想不出一句话对吴贵宝可说的话来。
吃完饭,吴贵宝说想出去走走。
“我戴着帽子好吗?我不说话,不让别人知道是我。”他明白,以已死之人的身份出现在众人视线里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我不忍心拒绝,点头:“好,我带你出去。”
无人的河边鹅卵石滩,吴贵宝席帽未摘,蹲在地上捡鹅卵石,一颗一颗圆润,大小差不多,捡了五颗。
“没有羊拐,石头也可以玩儿。”
吴贵宝又找了块儿平整的大石,借着河边月光,教我玩抓羊拐。
原来就是抛石子,我小时候也被邻居家的哥哥姐姐带着玩儿过。
吴贵宝给我示范了一次,直接通关到最后。
“贵宝你真厉害!”我由衷夸赞,“一只手呢!”
吴贵宝笑,露出小小得意的表情。
我接过他手里石子撒在石面上正要捡着抛起来,忽然河岸边多出两人来。
“这不是……吴贵宝吗?”来的竟是孙鸿光的那俩族亲,笑着打量吴贵宝背影。
吴贵宝脸色瞬间变了,我伸手把他席帽纱帘放下来遮去面容:“认错人了,咱家带干弟弟在这儿玩,你们能滚远一点儿吗?”
“咱家?”其中一个个高点儿的笑了,“公公在哪监任职啊?”
“听说是在龙床上当差,可能耐了。”另一个矮个儿的接话道。
我登时一口气堵在胸口,还没发作,吴贵宝已经起身抓了两块鹅卵石朝他们丢了过去。
但他们有习武的底子,及时反应避了过去,甚至还显得更来兴致了,笑道:“我就知道你哪儿有那么贞烈会去投河呢,你可是喜欢男人的,那么多男人一起干你,你高兴坏了吧?不过小贵宝你真是变坏了,明明那天在帐子里听话得很,又软又浪,怎么现在这么凶?”
吴贵宝遮在纱帘后面的脸霎时间惨白。
我弯腰在地上摸了块大的石头直冲他们过去,他们边躲边跑,还喊道:“哥哥的棍儿好吃吗贵宝!”
“打死你们!!”我直接把石头砸了过去,没砸中,又捡了一块继续追。
然而他们跑得太快我追不上,吴贵宝又在我身后追着大喊:“二宝哥!二宝哥!别丢下我!”
我只好放弃追那俩畜生。
吴贵宝刹住脚步,隔着段距离望着我,眼神绝望而害怕,我心里感觉不妙,朝他走去,他后退了两小步,我追上一把抱住了他,不知所措地摸他的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哄他,我是独子,没有哄弟弟妹妹的经验,只能从之前喂养流浪猫的经验里提取办法。
“咱们回去,吃好吃的……”
吴贵宝却道:“他们又知道我喜欢男人了……”
那声音听起来易碎极了,我心里一着急,道:“喜欢男人有什么关系?我也喜欢男人啊!”
吴贵宝注意力顿时便被转移了:“二宝哥……你也喜欢男人?怎么看不出来?”
我松开他,手搭他肩膀上,真诚道:“这还看不出来吗?你以为我怎么当上的御前内侍,还每天不用干活就有好吃的好喝的。”
我想了想,压低声音道:“是因为我喜欢皇上,皇上也,也喜欢我……这案子错了,皇上被他们蒙蔽了,我正和他说呢,让给你翻案。”
不想吴贵宝摇摇头道:“二宝哥,我不想翻案了,你送我出宫吧,我想出宫了,想知道有爹有娘是什么感觉。”
我登时松了口气,翻案哪有那么容易,不过是我在吹牛罢了,如果他愿意接受出宫自然是最好的。
回到帐子里时已经比较晚了,管公公已经洗漱完披着件外袍在床上看书,见我们回来,问我们出去玩得怎么样,吴贵宝答说玩得很好。
自从吴贵宝醒来之后,我都是和他一起睡屏风外的木榻,一来我睡觉爱动腿踹被子,管公公一把老骨头有些受不了我了,二来可以陪着吴贵宝,不让他觉着自己像这个帐子里的外人。
洗漱完吹了灯躺下,我睡外面,吴贵宝睡里面,我给他讲喜羊羊的故事。
“羊也能上学堂?”他听到一半,问了个问题。
我:“不上,瞎编给小孩听的。”
“那个灰太狼还挺好的,”他又道,“总说要吃羊,可是一只也没吃过。”
又给他讲了一会儿,没听见他动静,叫了一声也没回答,他睡着了。
我也闭上眼睛,心里隐隐有些担忧吴贵宝的反应,他今晚碰见那两个畜生之后显得有些太平静了,该不会憋坏了吧,明天还是再去找找赵煜风试试看有没有翻案的可能。
-
“谢公公,谢公公!”
沉睡中忽然有人把我推醒了,我困倦睁眼一看,见床前漂着一盏纸灯笼,打灯笼的是夜间守帐门的太监。
我揉揉眼睛:“怎么了?大半夜的……”
他脸色焦急:“每日睡在帐子里的那个小公公,他出去了,我们在外面打瞌睡,等他走得远了碰到东西有了声响才醒的,另一个人看守已经跟上去了,我进来叫醒您。”
小公公?是说吴贵宝吗?他出去了?我转头看向身侧,发现被窝里确实空了,登时脑门吓得清醒,赶紧起来穿好鞋,随便披上外袍,边系带子边往外跑。
“他往河边去了!”跑出去没多久,便看见了另一个看守太监。
我:“怎么没拦住他?!”
“他身上有刀不让人跟!小的也没办法……”
不是扯这个的时候,我捞起外袍下摆朝河边狂奔,直觉指印着我,往今天晚上带吴贵宝去玩儿过的那片河滩跑过去,果然见月色下蹲着个穿灰色太监服的纤瘦人影。
“贵宝!”我边跑边叫他,“你别干傻事!”
吴贵宝站起了身,风吹得他单薄的身体晃动,把他声音送过来:“二宝哥对不住,我努力过了,我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