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陈敬济听见玳安儿说要与他“浪迹天涯”,抖睫愣怔片刻,便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哭罢抽噎道:“如今我如风烛浮萍,蒙玳安哥不弃,必携手同心,共效于飞之愿。”言罢高抬下巴,闭目索吻。玳安儿才见着他被脏臭花子玩弄,正犯膈应,哪肯亲他,便假作不解风情,只把他按在胸口拍了拍。
水路虽相比陆路较慢,却不受驿站卡口制约,玳安儿思想再三,决定先驾艘船走小河支流驶出山东地界,再改换车马够奔东京。光天化日之下码头不得露面,只得夜深人静之时,往村野渔家处寻。玳安儿领着陈敬济摸黑沿河搜索船只,没走多远,便发觉陈敬济步伐沉重,姿势奇怪,一问之下,才知他后庭受伤,疼痛不堪。叫他在原地歇脚儿等候,他却生怕玳安儿撇下他似的,死活不肯。玳安儿只得甚么瘆死人的肉麻情话都往外冒,直把自个儿都说臊了,这才哄得陈敬济停下脚等他。
所幸又走了一里不到,便瞧见岸边儿泊着一艘半新不旧的渔船,仓里头还存有一缸水、一筐干粮、几身还算干净的旧衣。玳安儿跑回陈敬济处将他背起,趁着茫茫夜色盗了那船,摇橹往西上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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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济: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人家就是想站街嘛!
第121章 算我欠你应家的
话休饶舌,一日西门庆醒来,眼前便是徐应悟定定望着他的一双如水深眸。
“怪囚根子,你痴愣看的甚么?”西门庆弯眼笑道,“把你达达我魂儿也看了去!”徐应悟方才收神回来,见他终于又会笑了,喜得心花怒放,少不得搂过来亲嘴儿咂舌头,恩爱良久。
西门庆与他耳鬓厮磨,不觉烘动春心,便拿眼勾着他只笑。徐应悟心下了然,却将他被一掀,起身道:“今儿好个暖阳天,起吧,哥哥带你农家乐一日游。”西门庆拍榻道:“来来,先与你达达我消消愁。”徐应悟拧他一把道:“来回且有些路程,可不把你屁股颠坏喽!”
两人又嬉笑闹了半晌,才起来用了早饭。临上车,徐应悟似漫不经心道:“欸?张松那货能下地了?叫他上菜园子干干活儿!惯的他祖宗样的……”西门庆虚眼瞧他,何尝不知他是怕把那小妖儿关出心病来,要找个由头放了他。不过近来徐应悟两头奔波,三日倒有两日陪着西门庆过夜,叫他安心不少,故而他此刻胸怀敞阔,懒得计较,便发话叫把人带了出来。
上得车来,徐应悟同西门庆两个在车厢里腻歪,张松与钱串儿并排坐于车驾前。
钱串儿自打入府以来好不快活。他与旁的小厮不同,不是家生子,亦非卖身奴,外头有门有户的,将来干得好了,指不定能升伙计掌柜,开门立业也未可知。故而府里聪明点儿的丫头们,都对他高看一眼,整日“钱大哥”长“钱大哥”短围着他叫,这个给他纳个鞋脚,那个为他绣个香囊,心想着万一叫他看上了,便可嫁他出府,摆脱一辈子伺候人的命运。他痴长到一十六岁,此前从未见过这么多水灵灵的姑娘扎堆儿,还个个对着他笑语盈盈。他只觉西门府里花红柳绿,满眼温柔,连风都是香的,整个人轻飘飘、美滋滋,一天到头嘴角就没落下来过。
张松坐他身旁愣怔着像尊石像,两眼定定望着前头。从前两人常一道儿拾柴、上灶,那会子张松小嘴儿巴巴不停,话又多又密,如今却像叫人毒哑了似的。
张松这事儿,府里说甚么的都有,有的骂他忘恩负义、不知廉耻,有的说他叫人骗了、耍了,十分可怜。钱串儿心眼儿不多,实在闹不明白个中曲折,倒也因此不受旁人影响,仍只当他是一同玩耍干活儿的伙伴。
钱串儿甩鞭出城上了小路,偏头低声冲张松道:“我说小张松,前儿我在你屋外头叫你好几回,你没听着?怎的不搭理我?”张松心道,你个二愣子,我答应了,回头你也吃一顿板子。西门庆就在身后厢里,他不便直言,只淡淡回道:“没听着,许是睡了。”
“外头有人托我给你递话儿,也是个赶车的,叫何宝……唔——”
张松急忙捂了他的嘴,冲身后使了个眼色。钱串儿两眼珠子睁睁着,扒下他手贴耳问道:“你真是为这挨的打?咋?不让你找男人?不对呀,他两个这不也……”张松鼻孔里出气冲他紧着摇头,钱串儿却兀自嘀咕道:“嗐,我真不知你们这是图啥。男人有甚么好?又臭又硬,哪有一点儿可人疼?便是给我个天上掉下来的汉子,我也不要。赶不上我玉箫姐姐、小玉妹妹半个手指头儿……”张松闻言垂眼叹道:“那是你命好。”
说话间便到了水郭村地界儿,徐应悟推开厢门,手按钱串儿肩膀道:“前头那片水田过去,路口有个大水缸的就是。车往紧里头开,别堵了路。”说完与张松对视,微抬嘴角点了点头,意思叫他宽心,才又钻回车厢里去。张松立时红了眼,一声“哥”憋在喉咙里叫不出来,好不憋屈。
西门庆跳下车,回头上下扫了张松两眼,唬的他垂手立于道旁,半晌不敢迈步。钱串儿陪他站了站,才与他并肩远远跟着那两人,往园子深处走。
徐应悟已同他大哥打好招呼,应大早知西门庆要来,为防见面尴尬,一早便同前应娘子杜氏、孙雪娥说好,叫她们带几个孩子上别人家串门子去了。众人见面依次叙了礼,应大便告退,要去拾掇晌午饭,张松赶忙追着他往灶上帮手,钱串儿却被徐应悟拉住,不叫他跟着跑。
徐应悟在工会兼职的时候,组织过好几次职工春游团建,眼下他一心要整个农家乐传统项目——野外烧烤。他使钱串儿下田边挖来一桶黄泥块块儿,两人在院门口搭起个泥灶。
西门庆揣着两手冷眼看着,忽见那土灶泥团里骨涌出一条红赤赤肉虫子,是条一拃来长的蚯蚓儿。他平生最见不得蠕虫,登时膈应得直打呕。徐应悟只顾趴在地上打火,没听见他动静,待火生上,抬头却已不见他人影儿。
此时西门庆晃到灶上,正背着手看应大刷刷切韭菜。应大叫他瞧得尴尬,便随口打发他道:“大官人得空?替我拿三五个鸡卵子来?劳烦了。”
西门庆下巴一缩,心道你倒会支使人,支使到你达达头上来了,又一想,行罢,算我欠你应家的,于是问道:“上哪拿?”
“窝里。”应大是个实心人,一时也没考虑许多。
西门庆便又溜达到屋后鸡舍前,一手捏着鼻子,蹲猫腰往鸡窝里摸。里头确有一个蛋,他摸出来托在手心里,那蛋还温热,一头尖一头圆,倒有几分可爱。西门庆连着摸了一排鸡窝,有的有,有的无,猜骰子似的,便觉十分新奇有趣,竟还摸上瘾了。他手里已握了三个,却仍贪心,掏出第四个,架在那三个上头,又伸手进去再摸。
光顾着猜哪个窝有蛋,一不留神,手一歪,架着的那个蛋不慎滚落,扑哧一声摔得黄白一摊。乡下的母鸡叫人掏惯了窝,虽不怎么护蛋,可天生的母性却无法泯灭,眼见着孩儿落地稀碎,在一旁吃食的几只母鸡应声咯咯哒尖叫着冲西门庆跑来,扑棱着翅膀往他身上飞。西门庆哪见过这阵仗,惊得连连后退,手上那三个蛋也扔了。
这下可好,鸡舍里群鸡愤慨,同仇敌忾,坐窝的、闲晃的,二十来只母鸡,并两只公鸡一齐朝西门庆扑来,须臾将他冲撞得坐倒在地,两手抱着头脸大叫“徐应悟救命”。
徐应悟正往屋里找他,听见后头鸡飞人吼乱成一团,急忙拔腿往那儿跑。应大也打灶上赶来,两人一个轰鸡,一个拽人,把邻居家狗都招来了,这才将西门庆救出来。
西门庆回到院里,低头见自个儿两手鸡屎、一身脏污,气得将徐应悟当胸推了个趔趄,跺脚发狠道:“与我宰了喂狗!喂野狗!一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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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怨我,有人点梗,说要庆庆抓鸡,我说庆庆抓不了鸡,鸡抓庆庆吧那就。
第122章 徐应悟!你再笑!
西门庆鬓发也散了,头巾也掉了,一身太师青的好缎子面儿衣服,在地上滚得灰扑扑、皱巴巴,额角还粘着枚灰白的鸡屎疙瘩。
徐应悟瞧见他这副模样,没憋住哈哈大笑。西门庆叫他笑得心头起火,一时间横眉瞪眼、脸红筋暴,狠狠指着他道:“徐应悟!你再笑!”徐应悟“嗯嗯”咬死嘴唇儿,将他推进屋里,才缓过劲儿来道:“你脱了罢,我打水你洗洗。衣箱里自个儿拣一身像样儿的换上。”
乡里人家不比西门府,浴桶是没有的。徐应悟搬来浆洗衣物用的木盆蹲在凳上,掺了一盆将将能下手的热水,先给他把头发散开,浸在水里篦干净。西门庆惯常使的桂花、茉莉花香皂也没有的,只得一块才晾出来的猪胰子。西门庆满脸嫌弃地依次洗净头脸,一双手搓了又搓,关节都磨红了,仍疑有味儿。
西门庆剑眉微蹙,耳边青丝如瀑,愈发显得玉面朱唇,目若朗星,把徐应悟喜欢得没入脚处,便涎脸往他背上一扑,勾头在他颈边磨蹭。西门庆拱他一肘子道:“撒开!挨你一身屎臭!”徐应悟赖道:“不臭,我庆庆儿香得把人迷死了。”西门庆道:“哪个贱皮子,早起拿乔不搭理我,这会子又歪厮缠人?我心里正怄得慌,你撒开!”
两人正调风弄月戏闹正欢,房门却忽地叫人推开。
孙雪娥“啊呀”一声,慌的徐应悟忙撒开两手,往旁边儿迈了一步。西门庆甩甩手上水珠,冲正往外逃的孙雪娥背影儿道:“这婆娘好不知礼,离了我西门府的管教,如今连叩门也不会了。”孙雪娥转身梗脖回道:“好个浑沌汉子!睁开你俩眼儿看看,这是谁屋里头?”徐应悟忙拱手打圆场道:“打搅孙娘子了。”
却说这孙雪娥既已躲了出去,为何忽又转回头来?其实是为应伯爵长女应雪花。应雪花今年刚满十三,正值娉娉袅袅豆蔻之年。今日她随娘亲杜氏与孙雪娥往村头一户人家走串,玩了半日,她小妹突然跑来说,方才在村口瞧见钱串儿哥驾车来了。
从前住县里时,应家与间壁钱家素来交好,钱串儿与应雪花打小儿一道儿玩耍,算得上青梅竹马。女孩儿情窦早开,徐应悟将她娘母几个打发出城之时,应雪花便愁肠百转,诸般不舍,只道她与钱串儿哥再无以后了。如今钱串儿竟从天而降,应雪花便把心又活动了,却碍着闺中颜面,不好直接来见,只得鼓捣孙雪娥替她递个话儿。孙雪娥怜她少女心思,不仅帮她约了钱串儿午后村头相见,又想着回自己房里取些胭脂香粉,教女孩儿梳妆打扮再去赴约,不想竟撞破西门庆与徐应悟的好事。
孙雪娥眼没处看、手没处放,慌不迭逃了出来,习惯了直往灶上跑,却又碰上令她更尴尬的人。
后厨烟雾缭绕,应大与张松两个忙得不可开交。孙雪娥眼里容不下灶上一丁点儿乱象,见这场景心里一毛,撸了袖子便来帮忙。张松拿刀正拍姜拍得乒乒乓乓,孙雪娥一见急了,口里嚷着“要了命了”,劈手抢下刀来,直把他往外轰。张松只得洗了手在旁贴墙干看着。
应大在锅上翻炒,回头见孙雪娥来了,黑黢黢脸上立刻荡漾出两道笑纹儿,咧嘴招呼道:“妹子来了?又劳烦你!”孙雪娥垂眼应了一声,便紧着忙手上的活儿,一下没了气焰。
张松自来眼色极佳,瞧了不大工夫,便看出这两人之间有事:自打孙雪娥露面,应大那俩牛大的眼睛,便没从她身上离开过;孙雪娥则低头闪避,羞赧中带着些许哀愁神色,显然并不十分想回应这份热情,却又不愿拒绝。
这也正常,张松心道,她心上早已有人。西门府人尽皆知,孙雪娥与前任管家来旺儿看对了眼儿,虽尚未使得甚么手脚,却一贯使眉弄眼、打情骂俏,只差那最后一步了。后来西门庆与来旺儿媳妇宋惠莲搞在一起,也是孙雪娥将此事捅给来旺儿知道,间接导致了西门庆设局陷害来旺儿、宋惠莲负气自尽身亡。
张松在情爱一事上颇为敏感聪慧,他只一想,便体会到此时此刻孙雪娥所思所虑。应大为人忠厚踏实,生得也浓眉俊眼、人高马大,此前从未婚娶,配孙雪娥不算勉强。可孙雪娥心里一定仍存着丝缕希冀,盼望来旺儿能平安归来,与她有始有终。只是这希望太过渺茫,前路迷蒙看不见尽头,她岂能一辈子就这么蹉跎等下去?错过了应大,往后可还能再遇良配?
张松靠在墙上怔怔望着她在灶台上转动的忙碌身影,忽觉自己与她同命相连。她也由徐应悟从那吃人的牢笼里带出,她也由他指了一条辉煌大道,她也只差一步,便能获得梦寐以求的美满人生。张松因着自个儿的贪婪愚蠢,生生又令自己重回泥沼,背上此生难解的罪枷,孙雪娥却仍有机会。他不愿叫她与自己一样。只要他说出那件事,只要叫她知道来旺儿就快回来了……
张松胸中震动,忽然升起一股抑制不住的、想作个好人的冲动。
第123章 好容易把大官人绑了来
孙雪娥将一块方方整整儿的大肉炖入锅中,丢些葱姜,盖上锅盖,连上便擦干了手和面,预备蒸饼。张松在旁守候半晌,愣是没寻着开口的时机。
倒是孙雪娥先开的腔。她原就不是恶人,见张松虽顶着主子的名儿,实际仍同下人一样儿来灶上干活儿,心里那点儿小不忿,早烟消云散了。她见张松杵她身后欲言又止,只道这小伙儿饿了,便拍拍手上面粉,弯腰从炉膛夹层里取出个饼来,递给他道:“喏,你先垫罢垫罢。烤一早上了,酥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