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裴翊房中真熄了灯,小和尚回去还跟同屋的议论这位将军的随从吃了就睡,真是懒惰,却不见待他走后,有一道黑影偷偷从裴翊禅房溜了出来。
夜色寂静,裴翊在寺中查探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异样,正准备回去,回头却见有僧人提着食盒向自己这边而来。
此地正是庙中一处长廊,避无可避。
眼见来人要走上长廊,裴翊抬眸看见顶上房梁,立即轻身跃起手掌扶着房梁,如一只大猫一般无声无息地落到房梁之上,隐藏起自己。
提着食盒的那两位僧人走上长廊,不满抱怨着后院的那位客人。
“那位江公子真是不识好歹,他闯进寺中打伤了静安师叔,师叔不仅不怪他,还处处护着他,他却不知感恩,多次出言辱骂师叔,还想动手打人,你瞧这送去的食盒都不知被打翻了多少,连累厨房夜里还要为他开火。”
“你别抱怨了,师叔说佛渡有缘人,他既然来到红安寺就是有缘人,师叔明日要给他剃度出家,渡他出苦海,以后他就是咱们的师弟了,到时候你再磋磨他也不晚。”
裴翊听着二人的对话,心道这佛门清净地,看来也不清净。
裴翊推测他们口中的那位江公子应该就是江玉泽,想了想还是跟上两人,见他们进了后院一间有人把守的禅房。
裴翊跃上屋顶,矮身隐在黑暗中,从打开的房门处看清房中人果然是江玉泽。
那两位僧人将食盒中的饭菜拿了出来,又劝了江玉泽两句,听着像是在说那位静安师叔的好话。
江玉泽却再次掀翻饭菜,怒道:“所谓渡我出苦海便是为我剃度?杨傲这些年修的是什么狗屁佛法,我在苦海沉浮难道是因为几根头发吗?”
这话裴翊倒是赞成,这人心不静,就是变成了光头你都渡不了他。裴翊偏头看了看,见江玉泽面色无恙,不过是头发有事,也不急在一时,便转身离去,想着回去再做打算。
回到禅房,裴翊立即察觉暗处有人,直接挥拳而出却被那人抬手挡下。见裴翊还要再动手,陆卓忙说道:“是我。”
闻言裴翊停下攻击的动作,淡定地收回拳头说道:“我知道是你。”
打的就是你。
想起今日不能离去,明早又要吃草,裴翊就想再给陆卓两拳,也怪自己没事为什么要答应陆卓来寺庙见朋友,来了也没瞧见他那个所谓的朋友,倒是瞧见一堆麻烦事。
裴翊撇了撇嘴,正想问陆卓白日里干什么去了,抬眸却突然发现黑暗中的陆卓情绪不对,身上还散发出浓浓的酒味。
裴翊皱眉:“你喝酒了?”
陆卓醉醺醺地笑了起来,举起一根手指凑近裴翊,灼热的呼吸扑打在裴翊的脸上,裴翊忍不住退了退,陆卓追上他神秘兮兮说道:“不仅喝了酒,还给你带了好吃的。”
他举起一个油纸包递给裴翊,见裴翊不接,陆卓笑着把油纸包拍到他怀里,绕到他身后一翻身躺到床上,枕着手臂悠闲地解释道:“放心,知道你守规矩,我只带了几样糕点回来。”
裴翊打开,见里面果然只包着几样可口的点心,拿起一个放进嘴里,果然香糯可口,比起寺里的素斋强了百倍不止。
但裴翊一眼看出床上那人此时不过是故作姿态的悠闲,心中有些担忧,哪还有心思放在吃食上。
裴翊重新合起油纸包,走到床边问道:“想谈谈吗?”
陆卓抬头望着床边担忧的裴翊,脸上的醉意渐渐消去。他张嘴欲言,却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那些过去,那些他不愿面对的过去,他真不想让裴翊知道,他不想让裴翊知道他究竟是个多么懦弱无能、愚蠢自大的莽夫。
半晌,陆卓问道:“能不谈吗?”
他有心将往事和盘托出,却仍想挣扎片刻,裴翊对他的挣扎作出表示:“哦。”
而后裴翊便解了外衣,纵身翻过外侧的陆卓睡到了床的里侧,拿被子遮住自己准备睡觉。
外侧的陆卓还没反应过来,‘哦’是什么意思?我都落寞成这样了,你就一个‘哦’?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转头见裴翊都要睡过去了,陆卓抓狂:“你能不能多关心我一下?”
你再问两句,我不就什么都说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裴将军:爱说不说,我就不问!
第51章
见裴翊不理自己, 陆卓伸手来拉裴翊的被子。在被子被他夺走前,裴翊及时扯住被子,睁眼瞪他:“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我能拿你怎么办?把你绑起来审问你吗?”
“……多问两句总可以吧。”
裴翊冷笑:“我问你的次数还少吗?你敷衍我的次数还少吗?”
有的听陆卓说那些以后的工夫, 裴翊不如早点睡觉养精蓄锐,那正道庄此时在外虎视眈眈,恐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睡觉都比跟陆卓在这里闲扯淡有意思。
但你若问裴翊愿不愿意听陆卓的心事?他当然是愿意听的,只是有些事情不能他一厢情愿,就像谈心这事, 陆卓要做那死了嘴壳还硬的鸭子,难道他还能拿着鞭子逼他把心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没意思,说真的没意思得紧, 今日裴翊见了太多没意思的事, 不愿再多添一件。
他这边不想听,陆卓那边却不乐意了, 死活把他被窝里拽了出来, 哄着骗着将他半睡半坐地安置在了靠枕上,自己坐在他身旁, 想要跟他聊聊过去的故事。
今日陆卓的行为,用杨纯的话来说, 这人啊就是爱犯贱。
裴翊被他烦得不行,靠在枕头上打了个哈欠, 懒懒地说道:“那你说吧。”
闻言陆卓反而沉默下来,这故事他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裴翊虽满脸无聊, 却还是耐心等待着, 在两人沉默的间隙,伸手玩着陆卓落在两人之间的腰带。
陆卓抬手握住他作乱的手,开口问道:“你还记得七年前我是为何事离开塞北吗?”
听他提及七年前,裴翊顿了顿,在黑暗中抬眸望他:“你留下的书信说是有一位朋友向你求助。”
剩余的话被裴翊咽回喉咙里:你还说……不日便归。
但陆卓一去便去了七年。
陆卓扯起嘴角干涩地笑了笑:“我没骗你,当时确实有一位朋友向我求助,只是我们两个都被骗了。”
向他求救的便是当年有名的少年侠客杨傲。
“飞剑客杨傲?”裴翊重复了一遍陆卓提及的那位朋友的名字,在嘴里细细咀嚼了半晌,方说道,“我听过这个名字,江湖上说他与你齐名,甚至更甚于你,只是遭了小人算计,英年早逝。”
说到英年早逝,他担忧地反握住陆卓的手,猛然想起今日好像也听那江玉泽提过杨傲。裴翊拧起眉头,思索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当年杨傲没死?
陆卓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掌,提起武林传闻,觉得很是讽刺:“小人算计?当年燕云飞在世的时候,不知多少人赞他义薄云天,结果不过几盆脏水他就成了江湖上人人喊打的小人,死后都不能安宁。”
“燕云飞?”裴翊闻言一怔,“你那位大哥?”
陆卓点了点头:“杨傲当年被陷在雁荡山上,我与燕云飞结交便是为了上山探听杨傲的下落。”
杨傲素来心高气傲,不喜求人,更是将陆卓视为人生对手,他会向陆卓求助,定是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陆卓接到信便要立即出发,赶往杨家人所言困住杨傲的雁荡山,本想亲自去裴翊道别,当两人当时闹了点别扭,他偷偷潜入军营见到正在训练的裴翊,竟不知怎么与他道别,便只能留下一封书信与他说明情况,想着从飞虎山回来再同细说。
谁知裴翊见了信,会一路从军营赶来,只是晚了一步,没追上坐船的陆卓,两人只能隔岸相望,陆卓心里却是满心热忱,他那时尚不知自己的心意,只是觉得若他这次能平安回来,或许他和裴翊……会有些不一样的发展。
他会回来的,至少当时的陆卓是那样坚信着的,只是他没想到世事无常,雁荡山上发生的事,会令他的人生轨迹滑向另外一个方向。
如意楼的人称,杨傲是被雁荡山的人陷害,手臂受了伤,才被困在山上。
“这故事原本是从一桩打抱不平开始的。”陆卓微微陷入回忆中,“杨傲素有侠名,最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日他在路上见一对父女抱头哭泣,心生疑惑便勒马相问,才知是有恶霸看中了貌美的女儿,逼那老者与他赌上一场,将女儿输给了他,老者不从还被恶霸打断了一只手臂,让他回去准备好嫁妆,明日好嫁女儿……”
陆卓叹息一声:“这种事被杨傲遇上了,他自然要管上一管。听那老者说了恶霸惯爱赌钱,从老者这里离去时,还说要去城里的客来赌场赌上几把,杨傲当即动身去了赌场,进去便砍了那恶霸的一只胳膊,并命那恶霸不准再去打扰那对父女。”
他自以为在打抱不平,却不知是有人设好了圈套等他往里面钻。
说到这里,陆卓抿紧嘴唇半晌不语,裴翊担心地看着他,开口说道:“若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不。”陆卓摇头,“我想说,我说给你听。”
他这话一出,两人的心头同时翻涌着一股情绪,令他们越靠越近,仿佛这寒夜中只有他们两人能互相依靠。
“但我在雁荡山却听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那故事里,那所谓的恶霸是女子的未婚夫,是老者自愿将女儿许配给他,杨傲见了那女子的美貌,却心生歹意,举剑砍了那女子未婚夫的胳膊,还自称是行侠仗义。
那女子的未婚夫是雁荡山王飞虎的表弟,自不能见这样不平的事在自家表弟身上发生,才设计陷了杨傲。
燕云飞言辞恳求不似作伪,他不知自家三弟与杨傲的瓜葛,没必要向他说谎。但陆卓与杨傲年少相交,知道杨傲绝不是燕云飞口中那等好色之徒,恐怕此事有异。
原想救出杨傲后再从长计议,探明事情真相,但当他见到地牢里的杨傲时,怒火冲昏了他的头脑。
想起杨傲当时的惨状,陆卓顿了顿,重新开口向裴翊补全他刚才隐去的一段故事:“抓杨傲时,燕云飞并不知此事,是王飞虎一人所为,他武功稀松平常,比你还差,自然不是杨傲的对手,只是他惯会用诡计,设计令杨傲与他赌了一场,赢的人没甚奖励,输的人却要自废右臂。”
裴翊听到他说自己武功差时还瞪了他一眼,结果听到这个赌局心里忍不住一紧,吃惊地望向陆卓。
他已经猜到这个故事的结局。
杨傲自然是输了。
陆卓至今不知王飞虎用了什么方法让杨傲同意这场赌局,他只知道他在雁荡山地牢看见杨傲的时候,他素来傲气的朋友蓬头垢面地倒在干涸的血泊中,被人砍断了一只胳膊,挑断了脚筋,像一只死狗一样,被人扔在地牢里静静等死。
“杨傲以飞剑客之名闻名江湖,不仅仅因为他使得一手好飞剑,也是因为他的卓绝轻功。”
身轻如燕,恍如飞仙。
右臂已废,再不能如过去一般使剑;脚筋被挑断,甚至连正常行走都成问题。飞剑客杨傲如何还能再被称作飞剑客?
作者有话要说:
传出去小裴将军说陆大侠是鸭!
第52章
即便时隔多年, 再想起当日杨傲凄惨的情形,都会叫陆卓心生不忍。
陆卓不敢想,他那位傲气的朋友, 究竟是如何在那样的境地里忍受着那种静静等死的感觉?
陆卓了解杨傲的性情, 他相信若当时杨傲还能活动,他绝不会愿意活到陆卓来救他的那一刻,接受来自他的对手的怜悯。
那一刻, 对此事的所有怀疑都陆卓抛到脑后,燃烧在他心中的只有滔天的怒火。
他将杨傲带给了如意楼前来接应的人,便只身回到雁荡山上去找燕云飞, 誓要为好友讨个公道,却没注意到如意楼沿途对各处机关都标注了记号。
然后就是如意楼和正道庄杀上雁荡山,整个山寨血流成河, 而山寨除了各路机关外唯一的庇佑燕云飞此时正被陆卓缠住。
两人在雁荡山后山山崖之上, 斗得天地失色。
想起往事,陆卓也只能叹息:“我那时太年轻, 太冲动, 愤怒遮蔽了我的眼睛,叫我看不清事情的真相, 我那时只想与燕云飞打上一场,杀了他, 或者叫他杀我,只有我们两个死上一个, 这事才算了结。”
他怨自己轻信燕云飞,所以没有在上山的第一时间救出好友;他怨燕云飞做出这番义薄云天的假象欺骗于他;他怨……即便到此时, 见杨傲身受重伤, 被困在雁荡山的地牢之中, 他仍然想要相信此事与燕云飞无关。
陆卓慢慢将这些往事向裴翊道来,即便说到情绪激动仍然面容平静,只不过偶尔有一两声叹息。
正说起与燕云飞决斗之时,他才惊觉燕云飞武功之高,他完全比不过的时候,突然一只手抚上他的脸。
陆卓一惊,疑惑望向裴翊。
却原来是裴翊伸手在他脸上抚过,动作轻柔像是在替他擦拭脸上的泪水,其实此刻的陆卓并没有流泪,但裴翊的力道是那么的轻,好像怕重一些就会将陆卓揉碎。
借着隐约的月光,陆卓看清裴翊眼里的怜惜。
他是在替七年前的陆卓拭去脸上的泪水。
陆卓再也无法故作平静,他抬手握住裴翊的手,一把将裴翊搂入怀中,在他肩头哽咽道:“我杀了他,我根本就打不过他,但是我却杀了他!他认出了我,在最后一刻收掌了,但是我却没有收剑。那一剑直直刺入他的心脉,神仙难救。谁敢相信?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燕云飞竟然死在一个远远不如他的小子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