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银子放到包袱里,和那五十两银子放在一起。白花花的五锭,底下刻着「官制足银十两」几个字。他用指腹摩挲了一下,喜不自胜。前几天他来卖身,还以为每个月三百文的工钱就已经很了不得了,没想到赏钱还有这么多。
王府的厨子不止他一个,过了两天,轮到他一个月一天休息,他便对孙长史告了假,迫不及待地带了银子回家去。
家里为了开酒楼,换了小宅子,如今酒楼被大哥变卖了,一家人仍然挤在城西这座小宅子里。大哥说,读书很是费钱,一本书要好几两银子。他以前听的时候,还在自家酒楼做二厨,爹有事不在,他就充当主厨,客人也吃不出来,有时客人还说,好像更好吃了,是不是食材换了,听得他心里美滋滋的。在自家酒楼做事省心,只是没有月钱,爹也没亏待他,总说如果他需要买零嘴,就问他要。可他二十岁了,哪里还会去吃零嘴,一个月愣是没花几个钱,自然也就没有银钱的想法,哥哥说的什么,他听了一耳朵,没往心里去。
直到有一天,哥哥卖了酒楼,说是拿去捐个监生,以后有了官身就能照应全家。酒楼卖了四百两,捐个监生就要三百两,其他一百两也没剩下,哥哥说,拿去找人打点了。爹爹原是指望哥哥进学,一步步考上状元,没想到哥哥直接就卖了祖业,当下一病不起。
蔡仲青才发现,天塌了。爹爹看病吃药的钱是嫂子拿嫁妆填补的,两个侄子和一个侄女不过几岁,总是吃不够。后来家里统共的十几两银子都花光了,还欠了帐,哥哥还没回来。
蔡仲青不得已,插了草标把自己卖了。因这些天一直在王府,脱不开身,如今才有机会回来一趟。
他敲门好久,没有人应,害怕起来,使劲捶门,喊道:「有人在吗?我是仲青!」
隔了一会儿,蔡伯鲤将门开了一道缝,看到是他,赶紧将他拉了进去,关上大门。
蔡仲青被他骇得心惊胆颤,颤声道:「发生什么事了,哥?」
蔡伯鲤白了他一眼:「敲门这么大声做什么?仔细惊动了邻里,咱家还欠着钱。」
蔡仲青道:「没事,咱家只欠了十二两,我带回来的银子够还的。」
蔡伯鲤目露精光:「你带了银子回来?怎么不早说?」
蔡仲青点了点头,大步往屋内走去:「咱爹的病怎么样了?我去看看他!」
蔡伯鲤一步不离地跟在他后面:「还是那个样子。」
才几句话的工夫,兄弟俩就进了蔡老爹的屋子。蔡仲青看到爹爹颤颤巍巍地就要从病床上坐起,连忙抢先上前拦住了他,「爹,你怎么起来了?快躺下!」
蔡老爹看着自己的次子,老泪纵横:「青儿,苦了你了……」
因找不到蔡伯鲤,蔡仲青决定卖身前只对嫂子施三娘说了一声,施三娘六神无主,自是阻拦不了他,如今看父亲的模样,想必嫂子已经将原委告诉了爹爹。
他心知自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不可能多天不着家,施三娘在公公面前瞒不了小叔的去向。只是如此一来,爹爹知道自己卖了身,忧虑之下,病情怕是又要加重了。
蔡仲青心中悲苦,脸上却是笑容满面:「我有什么苦的,王府吃好穿好,恐怕比家里过得还好些,银子就留给家里用吧。爹爹该吃的药就按时吃,不要俭省。」他把肩上的包袱取下,放到床边。
蔡伯鲤从旁拎起了包袱,掂了掂,惊道:「怎么这么重?」连忙拆开,被白花花的银子晃了眼,这么好的成色,蔡伯鲤还是头一回见,喜道,「兄弟!是王府雇了你么?蔚王府果然豪爽!我就说,我兄弟的厨艺天下无双,放到哪都让人刮目相看,蔚王府哪有不识货的?」
蔡老爹急道:「你个不孝子,给我放下!那是你弟弟的卖身钱!」
「卖身?」蔡伯鲤呆了呆,「你哥哥我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哪里需要弟弟去卖身?」
蔡仲青勉强道:「哥哥捐的监生都打点好了么?」
蔡伯鲤拍着胸脯道:「你哥哥做事,哪有不成的?你就在家等着哥哥的好消息!这银子当真是及时雨,爹,我先拿十五两银子去还给邻居……」
他从包袱里掏了两大锭银子,便要往门外去。
「站住!」蔡老爹说得太急,不断咳嗽起来。
蔡伯鲤无奈道:「爹,你既病着,就好好躺着吧,何苦还操这份心?」
「我叫你站住,你没听到么?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爹了?」
蔡仲青连忙给父亲披了衣裳,蔡伯鲤叹气道:「爹有什么话,说着便是,儿子听着。」
蔡老爹狠狠在他身上打了几下:「给我跪下!」
蔡伯鲤不甘不愿,只得跪了下来。
蔡老爹惨然道:「对你弟弟跪着。」
蔡伯鲤看了弟弟一眼,倒也没反抗,转向了弟弟的方向。
第3章
蔡仲青吓了一跳,想要搀扶起哥哥,哥哥挣脱了他的手,他连忙对着哥哥也跪了下来:「爹爹,你快让哥哥起来吧,我哪里能让他行这般大礼?」
「仲青起来!」
蔡仲青知道父亲的命令不可违抗,又不舍他多说话,坏了身子,只得起身,却站到了哥哥的旁边,不受哥哥这个礼。
蔡老爹咳嗽几声,对蔡伯鲤道:「我蔡某人没用,只能送一个孩子念书,便送了你去,你弟弟年纪小,我舍不得他读书受苦,便让他跟在我身边学艺。因你是读书人,讲究个门面,于是又给你娶了老婆,你弟弟二十了还是个光棍,家里的酒楼是借钱开的,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把钱还上了,我还打算再挣些钱,就给你弟弟也娶一个知冷热的,如今那酒楼却被你卖了。如今我卧病在床,你弟弟卖身供养这个家,你就这么拿了银子走?」
蔡伯鲤道:「爹,你要怎样,儿子照做就是了。」
蔡老爹道:「我要你答允你弟弟,今后当官了,就把你弟弟赎身出来。」
「这……」蔡伯鲤正要答话,蔡仲青已道:「自家兄弟,何苦说得这么生分?哥哥快起来。」
蔡伯鲤为难地看了一眼蔡老爹,蔡仲青又道:「王府是不许赎身的,以后可能也很难找到机会回来一趟。哥哥只要替我多照顾爹爹,弟弟就心满意足了。」
蔡伯鲤忙道:「弟弟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咱爹,帮你给爹尽孝。」
蔡老爹面色苍白,艰难地点了点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家里的钱和房子,都归了你哥哥,我这辈子,是要你哥哥养的,你去了王府,就好好做事,王爷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伯鲤,捐监生的事,办得怎样了?」
其实一般人轻易见不到王爷,前两天王爷传唤他,就已经让很多下人艳羡了。但蔡老爹这么嘱咐,蔡仲青也只有老老实实应着。他以前在自家后厨,他也是被父亲嘱咐要老实做事,轻易不露面的。反正以前怎么做,今后还是怎么做便是。
蔡伯鲤得意道:「爹放心,县父母打了包票的。」
蔡老爹对于捐监生的事并不很懂,也不会真去问县太爷,听着儿子的叙述,安心了几分,他这个大儿子,是一向让他骄傲的。
蔡老爹让两个儿子扶着他回床上躺下。因接受了儿子捐监生的事实,如今又有了好消息,这事显然已经定了,蔡仲青又好端端的,没出什么大事,他心中那股郁气消散了许多,看了看在床头伺候的两个儿子,心想他有两个儿子,果然还是有福气的。他欣慰地闭上眼睛,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施三娘熬好了药端进来,发现公公已经入睡,只得把药放到床前的地上,向小叔见过礼。
蔡仲青瞧见施三娘粉黛未施,头上钗环半件也没,脸上蜡黄,连王府中的仆妇也大为不如,不由心里难过。他依稀记得十年前,施三娘嫁入蔡家时,光鲜亮丽,面上犹带天真稚气,一晃十年,她竟有些老态了。
昔日蔡仲青还对哥哥十分羡慕,如今看了看嫂子,又看一眼抱着施三娘裤腿的侄儿,却只觉得凄酸。这最小的孩子不过两岁多点,还不会叫人,怯生生地在施三娘身后看着他。
蔡仲青拍了拍手:「二哥儿,不认识叔叔了吗?过来,叔叔抱抱!」
二哥儿自是认识他的,只是他身上穿了王府仆从的新衣裳,便有些不敢上前相认。这时听他呼唤,便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奶声奶气地叫叔叔。
他笑了,一把把孩子抱了起来,掏了一小块小指头大的麻仁糖塞在孩子嘴里。孩子吃到甜味儿,眼睛都瞪大了,从嘴里取出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
三人出了蔡老爹的房门,在院子里说话。他和哥哥全家叙了别情,哥哥问他在王府里过得怎样,又仔细问了他卖身情况,一个月月例银子如何,每天都吃什么。听得蔡仲青在后厨,每天都有王府的剩菜可以吃。王府每天都剩许多菜,有权有势的奴仆们还在厨房摆了小桌子,晚上喝酒赌钱,比以前在蔡家酒楼过得还好一些。
蔡伯鲤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想到弟弟竟然遇到了明主,以后为王爷效力,王爷青眼有加,赏你个官儿做做,可比哥哥还风光了。」
蔡仲青苦笑一声:「哥哥就别打趣我了,王爷也只是换换口味,人上有人,天外有天,比我厨艺好的人多得是,说不定王爷没吃几天就腻了。」
蔡伯鲤道:「不会的,我吃过那么多厨子的手艺里,你是这个。」他竖起了大拇指。
蔡仲青摇了摇头,没有多话。爹爹向来总是称赞大哥机灵聪明,他虽然不服气,可有时面对大哥,还是有种无力感。
「王府不能离开太久,我得回去了。」他把孩子交到了大哥怀里,眼角瞥到二哥儿膝盖上针脚匀称的补丁,不由微微一疼。
他离家的时候,家里的好衣裳都拿去当了,但还没穷到这个地步,这补丁不是新的,他记得大哥儿小时候顽皮,把裤子磨破了,嫂子就给他在膝盖上补了两块,意在给他一个教训,依稀就是这一条。
「那弟弟一路走好,我们就不送了。对了,弟弟下个月什么时候回来?」
蔡仲青没敢和哥哥殷切的目光对视,低着头道:「说不准,若是忙的话,可能就回不来了。」他把怀里包着的一小包点心放到二哥儿怀里,「这些点心给侄儿们甜甜嘴。」他原是想等大侄子和侄女出现,但这么久他们都没回来,也就不必再等。
蔡伯鲤道:「没事,你不能回来,我带着三娘和三个孩子去看你。三娘,你说是不是?」
蔡仲青手一抖,那包点心差点洒了。
蔡伯鲤用力掐了三娘的胳膊一下,三娘一脸尴尬:「夫君说得是,小叔放心去吧,家里一切有我们。」
蔡仲青胡乱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在父亲病床前,蔡仲青还没觉得有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也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在这个家中无足轻重,习惯了付出所有,只为了成全哥哥一个人,反正全家也都是这么做的,并不算特别亏待他,他就是不娶亲也没关系。可是看到兄长和嫂嫂身上的旧衣,看到裤子打补丁的侄儿漆黑的目光望着他,他便开始觉得喘不过气,像是全家的担子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他把所有的银子都留给家里,临行的时候身上没留一文钱,即便是有,也会取出来。可要是在那个时候再掏一次银子,摆明了他有私心。
他赶路了半个时辰到家,结果连碗饭都没吃上,就又回去。他并没有感到饿,身后的那个家,像一个黑色的巨兽,要将他吞没。他拚了命地想要逃离,即便面前的方向是把他当奴仆使唤的王府。
蔚王是那么慈和温柔的人,他无比庆幸自己找对了主家,没有卖错了身。好歹卖了足够的银子,能让家里人撑过去。
听说蔚王极为年轻俊美,英武不凡,可惜那天他被蔚王传唤的时候,由于规矩在那里,不能擡头,因此他并没有见到蔚王的样子。
他心里很是遗憾,只想着以后一定要在厨艺上使尽浑身解数,好让蔚王再传他去。他倒不是为了赏银,而是为看和这么美好的人说说话,想必也是一种福分。
回到王府,管厨房的赵管事看到他疲惫不堪,热汗淋漓的样子,神情却十分恍惚,不由暗笑他没见过场面,王府新进的下人,哪个没有一帮吃人不吐骨头的亲戚。
「你既然回来早了,就回屋吧,把你这身上也洗洗,这天怪热的。别忘了明天早上到你轮值,早些起来做包子。」
蔡仲青答应了一声。现在到了傍晚,厨房正忙,没有热水给他用,他一身汗也洗不得凉水,便回房中休息。因又困又累,没多久就睡了过去,到了半夜惊醒过来,才发觉黑灯瞎火,不知是什么时辰。
他悄悄起来,发现王府中四下俱静,同院的人都已歇下。
他感到腹中饥饿,于是起身去了厨房。厨房里当值的小厮们正在摇骰子赌大小,见到他时,纷纷起身招呼他。整个大厨房除了大管事就三个主厨,蔡仲青虽然年轻,在厨房却是排得上号的,自是不可轻慢。
他示意小厮们不必客气,看了更漏,离天亮还早,这才放心了些。面团还在发酵,至少还要一个时辰,那个时候揉成剂子,蒸出来的包子松松软软的才好。
他吃了些点心,用热水在厨房边的小房间沐浴。身上疲惫的时候用些热水,更容易消除倦意。
小厮们招呼他喝酒,他怕误了事,连连摆手。又担心别人扫兴,因此找了借口要回去休息,离开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