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远远地看他相貌奇异,也不来惹他,即使有些敢惹怒他的,也都是一些奸恶凶狠之辈,他顺手处理了,江湖上的人却因为他面目可憎,并不会赞扬他任侠仗义,却都说他手段残忍,死在他手上的人都浑身黑毒,果然是邪派中人。
只是他手下死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别人也只能说他喜怒无常,却不敢说他是恶徒魔头,不过邪魔外道这个字眼是跑不了了。
可惜罗夜暝武功虽高,但青竹帮的势力却是不大。他召集江南所有帮众,但召集了三天,也只得十三个人,其中只有四个人练过一点三脚猫的武功。其余九人不是资质不足,就是胆小怕死,连武功都没练过。
罗夜暝不由得喟叹青竹帮在邪派里也只能算乌合之众,比起北方的独尊堡、天吴教,南方五毒教这几个大派来说,真是寒碜。
抱着聊胜于无的心态,罗夜暝打发他们去打探那闻人昊的消息,自己也只好亲自出马,去调查闻人昊到底是什么人。许致青即使不会回心转意,对闻人昊也有些防备,不至于一头栽倒在闻人昊的迷幻术里。
罗夜暝练到改变容貌的青竹功法第五层时才十五岁,依稀知道自己非但长得不难看,而且相貌堂堂,器宇轩昂,比起闻人昊眼角上挑,总带着一种难言的风流大不相同。
闻人昊的长相令人无端生出一种亲近之意,但看在罗夜暝眼里,却是令人生厌。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妒火中烧。他有些丧气地想。
如今容颜早已毁弃,再提旧事也没什么意思。
他穿别的颜色会显得肤色迥异,所以他的衣衫一例都是青绿色,一来彰显他青竹帮少主的身分,二来他的眉目青黛,便如手绘的妆容一般,不会那么突出。
时下女子常在额上双鬓处饰以鹅黄,他这种绿色的妆容在大白天里招摇过市,别人只是指指点点,笑他怪异,化妆化得眉目都看不清了,但也绝不会像许致青举着火烛照着他的脸时的惊讶骇然。
才过了两天,罗夜暝就接到了消息,那闻人昊和许致青两人相谈甚欢,只除了没有同住,每天十二个时辰几乎就有六个时辰在一起。罗夜暝如坐针毡,恨不得立时飞到两人身旁把两人扯开,可惜每次他找到地方,那两人都已先行离开。
原来许致青不愿意和他相见,远远地听说有个浑身青绿的男子过来,便拉着闻人昊跑了。
罗夜暝查了几日都查不到闻人昊的身分。只听说他出手豪阔,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但要是试探他有没有武功,却是试不出来。有人向他吹射青竹镖时,他总是恰到好处地弯腰拾东西,或是欠身说话,堪堪避了开去。
依照罗夜暝的经验,这闻人昊的武功是高到没边了,至少比起这群不成器的弟子们高了十倍,但知道他武功高又如何,看不出他的来历,自然就捏不到闻人昊的把柄。
这一日他接到消息说,闻人昊和许致青将会同行去杭州游玩,他就急火火地深夜赶到官道旁边埋伏。
吃了大半天的灰尘,到次日午时,罗夜暝才远远看到被青竹帮做了标记的那辆马车慢悠悠地过来,当下他朝几个手下使了个眼色,一群人便即将这辆马车团团围住。
罗夜暝还没说话,闻人昊就施施然地从马车里出来,手里摇着一把白扇子。
罗夜暝定睛一看,险些没吐出血来,那扇子正面画的是几株兰花,背面是他手抄的一首李白的诗,内有“兰生不当户,别是闲庭草。夙被霜露欺,红荣已先老”之句,正是他那天晚上带到许致青房里去的,只是离去匆忙,却没想被闻人昊拾去了。
他还在生气,闻人昊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道:“不知阁下拦路在此,有何见教?难道还想抢劫不成?如果要抢劫,你这里人是少了些啊!”他扇子一收,朝着稀稀拉拉的七、八个青竹帮众点了几下。
青竹帮十几个人抢劫普通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但这闻人昊显然是个不好惹的硬茬。众人都不由得面露尴尬之色,其中有人咳嗽了几声,正要说几句场面话,却听罗夜暝忽然怒道:“你拿我扇子作甚?”
他平时不习惯用扇子,之所以拿着这把扇子去见许致青,其实也是想向许致青暗示自己生性和出身大不相同,希望许致青不要介怀,并且还有些怀才不遇,世风日下的感叹,却没想被这衣冠禽兽的闻人昊拿去了。
闻人昊十分诧异:“扇子是你的?你画的画?你写的诗?”
画虽然是他所画,但诗却是李白所写。他刚想辩解,闻人昊就当他是默认了,嘲笑道:“凭你这样子,也画得出这种好画,写得如此好字?别是拿了人家的东西,在此自称自赞吧。”
罗夜暝气得脸色发青,但他面色本来就青,也瞧不出来,冷冷道:“多谢谬赞了,画是我画的,字也是我写的。”
“罗兄……”许致青仿佛叹息一般,从马车中徐徐下来。他年纪极轻,此时不过十六、七岁,身形自然有些单薄,闻人昊便上前扶了他一扶,轻声责备道:“你下来作甚?这些人我随手就可以打发了。”
许致青微微一笑,道:“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些许剑舞之术还是略懂的,闻人兄不必担心我。”
剑舞和剑法没什么相干,罗夜暝也没得空闲指摘他的错处,听他对闻人昊百般维护,气得肝疼,厉声道:“致青,闻人昊身分可疑,只怕连姓名也是假的,你为何如此信他?就当不提我们之间两年的交情,你也应该信我不会骗你,这闻人昊绝不是什么好人!”
许致青看了他一会儿,像是不忍看他如此丑陋模样,微微偏转过头,不愿和他对视:“罗兄,即使你真的是和我鸿雁传书两年的那个人,事到如今,只怕我们缘分已尽了。此时此刻,就是有闻人兄在我身边,我面对你时,仍然觉得心中惧怕。罗兄还不明白么,我不喜欢你的乃是你的行事为人。这世上有许多相貌不堪之人,他们自珍自爱,不去练这种阴毒的邪功,可是罗兄却执迷不悟。奉劝罗兄一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罗兄,好自为之。”
罗夜暝迷茫地看着许致青,只见他容颜绮丽,斯文俊秀,乃是自己追逐了两年的人,这个人曾经说过,不论他是什么人都可以真心对待,却因为他练的功法过于毒辣丑陋,而选择放弃他。鼻尖一酸,却是强忍着没有落泪,一言不发。
许致青却看也不看他一眼,扯了扯闻人昊的衣袖,轻声道:“我们走罢!”
“罗兄告辞。”闻人昊朝罗夜暝抱了抱拳,十分谦和有礼。刚才许致青说话时,他一直微笑着站在一旁看着罗夜暝,似乎觉得此人十分有趣,明明相貌丑陋,偏偏这么厚颜无耻地死缠烂打,可是看到他伤心气苦,他竟然难得地没有出言讥讽,连自己也不禁有些疑惑。
听到闻人昊说话,罗夜暝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一个外人面前失态,看着两人上了马车,扬起一股烟尘,辚辚地往杭州驶去。
众人看了看罗夜暝的脸色,却发现他并没有妒火中烧的样子,脸上反而尽是思索和迷茫,似乎还在想着许致青话里的意思。
其中有一个名叫来喜的道:“少帮主,要不要拦?”另一个叫阿进的嘴快,说道:“拦?除了少帮主,谁有本事拦?”来喜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就是在问少帮主去不去拦人,眼看着人就去杭州了,再追就来不及了。”
罗夜暝豪气地摆了摆手:“罢了!人家既然无情,我也不能探了脸去给他打。都散了,去做自己的事!”
众人都纷纷称赞少帮主心胸豁达,不和小人计较。心下都是抹了一把冷汗。少帮主的武功他们是拍马也追不上的,听少帮主说,这闻人昊武功极高,想必少帮主也斗不过,那他们跟着上去岂不是送死嘛?当下更是变本加厉地溜须拍马。
罗夜暝开始时是顾着面子,到后来也有些飘飘然了。
他没见到许致青以前,以为许致青不相信他是罗夜暝本人,这次还把玉笛别在腰间,可以亲自吹奏一番来证明自己的身分,现在既然许致青已经放了话,可见即使许致青真的相信他是“罗夜暝”也没有用,这管翠玉笛自然变得十分多余。万幸玉笛的颜色和衣服一样,想必刚才许致青也瞧不出来,没有因此多挖苦他,他也算保住了几分颜面。
罗夜暝大气地一挥手,断绝了自己还想再见许致青一面的后路,很快就悔得肠子都青了。
回到家中时,仍然坐卧不安,不能忘怀许致青的软玉温香和体贴入微,想到人如其名,那么至情至性的许致青竟然和一个来历不明的闻人昊在一起,随时都有可能被那闻人昊欺骗,他便心如刀割,万分难受。
第3章
罗夜暝沿着官道,展开轻功,狂奔了二十里路,才在天色擦黑前找到了许致青和闻人昊停在客栈外面的马车。
他潜入客栈,隔着窗子把每间房都看过了,才在东厢的一间上房看到这两人坐在桌前品茶。
炉火上的茶水雾气蒸腾,泛着清香,罗夜暝就是蹲在窗外都能闻到。他这才发现自己整整一天一夜的茶饭不思,滴水未进,早就饿过了头,此时似乎闻到了饭食的香气,更是饥肠辘辘,只能运着真气强自压下。
两人似乎在品鉴一幅画,却听得那闻人昊忽然笑道:“致青不必那么客气,叫我闻人兄岂不是疏远了么?致青若是不嫌弃的话,就叫我一声‘昊哥哥’罢。”
他名字不知是真是假,起得倒是真占便宜,平白让人叫他“好哥哥”。罗夜暝暗自唾弃闻人昊的人品太差,却听得许致青似乎有几分羞涩之意,犹豫了许久才道:“闻人兄说笑了。在下身为金陵子弟,祖上官声不显,如今在下不过多读得两年书,略谙琴艺,却是不如闻人兄见闻广阔,家世尊贵,如何能与闻人兄以兄弟相称?”
闻人昊淡淡一笑道:“你是今天听了姓罗的话,所以怀疑我的来历是不是?我的身分虽然不能说,但既然是你问,说说也无妨。我家其实是前朝皇族,后来漂泊海外,最近几年战乱平定,才回到中原。”他叹息道,“江山落入他人之手,实是不值一提。何况若是被朝廷知道,大概我们就不得不再次远离中原了。”
许致青大惊道:“原来闻人兄是皇室中人,这可大大失敬了。”
“这件事还请致青不要再在别人面前提及的好,昊哥哥的身家性命,交到你手上啦!”闻人昊哈哈大笑。
他话里对许致青的喜欢溢于言表,另有一番慨然的气度,让许致青十分心折,对他自称“昊哥哥”也没再反驳。
两人说话越来越融洽,罗夜暝已有些听不下去,但要他就这么离去又很不甘心。对闻人昊是越来越厌恶,只是前朝皇族而已,再怎么显赫也要追溯到一、两百年前了,又得意个什么劲?
人长得好就是占便宜,闻人昊和许致青才认识了几天就博得了许致青的好感,他和许致青书信往来两年,许致青对他赞不绝口,但见到他真容时,却是不免一声惊叫,立刻绝交了。
他心中对闻人昊只有嫉妒恼恨,虽然有些相信闻人昊是前朝皇族,但却没想过要去告到官府,让闻人昊吃个闷亏。只因他行事想来直来直往,也从未用过这般小人行径。
罗夜暝在楼下徘徊许久,终究不愿离去,当下在客栈的帐房处扯了一张纸,随手写了“十日之后,必当卷土重来。请君静候之。”包了一颗石头,便往闻人昊说话声音处砸去,身形一闪,已隐入夜幕当中。
他运起内功,耳力自然极为敏锐,听到闻人昊将那石头抄在手里,接着就听到许致青一声惊呼,道:“怎么回事?是有贼人么?”
闻人昊笑道:“不必惊慌,是只小老鼠罢了,我去把他捉来给你玩。”脚步一动,已跃出了门外。
罗夜暝自视武功极高,不怕闻人昊追来,但他心里打定了主意,不与闻人昊正面相对,掷出石头后,便逸于百丈之外,就是闻人昊用足了轻功也追寻不着了。何况闻人昊担心许致青安危,自然不可能离开太远,免得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闻人昊站在客栈外,看着罗夜暝消失的方向,手里握着纸团,嘴角若有若无地带着笑意。竟然有人敢对他下战书,倒真是有趣得很。
许致青已然缓步下楼,走到他身旁,发现他凝视着手中纸团的字迹,脸色有些莫名,不由轻轻咳嗽一声:“闻人兄,那人到底是谁?”
“没什么,一介宵小罢了,倒是累得你担惊受怕。”闻人昊微笑回道,却是不着痕迹地将手中的纸条折起,纳入袖中。
* * *
罗夜暝离开客栈后,便打点了行装,连夜骑马飞奔,离开江南这个伤心地,回了青竹帮总舵。
他回到总舵,见到父亲罗老帮主后的第一句话就是:“爹,我要自废武功。”
罗帮主也才三十多岁,但因面色幽青,看不出年纪。早就习惯这个来去不定的儿子,他也不意外忽然见到罗夜暝,使劲掏了掏耳朵,才道:“儿子,我是不是年老耳背,没听错吧?你说你要做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