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珊榕咬牙切齿,一通摸索,把脱臼的胳膊“咔”一声安了回去。
她沿着残墟的平坦处往外走,回首一看,两个“季望澄”打得不可开交,肉眼只能捕捉到残影。
冲天的黑气将他们头顶的乌云染成纯黑色,天空摇摇欲坠。
“轰隆——”
雷光闪动。
“市民朋友们,由于台风来袭,全市迎来特大暴雨,伴有强对流天气,预期降水量超过300毫米……”
“如遇街道积水,可拨打市政热线……”
【玉城市防汛办】紧急通知:近日有特大暴雨,降雨量较大……
【玉城市政府】本次降雨持续时间较长,请广大市民非必要不出行,如需出行,务必事先留意权威媒体及有关部门发布的天气预告和路况信息……如遇经济情况可拨打110或市政热线求助……
短短一小时的功夫,两条话题冲上热搜,一个#玉城奇迹色天空#,另一个是#玉城暴雨#。
前者的热门底下无数人许愿,许愿高考上岸、研究生上岸、编制上岸……然后他们就刷了玉城暴雨的话题。
这转折对比颇有戏剧性,大家没意识到暴雨背后代表的危险,都在嘻嘻哈哈地打趣。
【合着打个棒子给一甜枣?】
【哈哈哈哈这件事教育我们不要高兴得太早】
【奇迹色天空:这是什么,暴雨?下一个】
……也就成功掩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
比如水库边上的农民被巨型水蛇追着跑,钓鱼佬路亚竿被巨鱼咬断并且人差点被拖进水里,湖边百年老树突然站起来暴打路人……网友以为是无良网媒弄出来的搞笑新闻,评论区整活一片,将愁云惨淡的凝重氛围冲淡。
没多少人意识到,这是一场真正的灾难。
汪文渊盯着电脑,屏幕上几十个聊天群。
他的能力鸡肋,上一线只能添乱,不过为了提升他的参与感,李玄知塞给他一些不痛不痒的任务,讲得好听一点叫“舆论管理”,大白话是“水军”,混淆群众视线。
只要有人提出“我们市会不会真的遭难了”之类的泄气言论,他就冲上去引导话题,防止同学们细究不对劲。
室友突然说:“文渊,能吃你个小面包不?我没吃午饭。”
汪文渊:“你拿吧,在柜子里。”
说完,汪文渊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走到窗边。
临江校区地处偏僻,冬天温度显著的更低一些,远处有座山,被学生们戏称为“山里”。
汪文渊的宿舍在最高一层,八楼,周围没有高楼阻挡,视野格外开阔。
密密麻麻的雨幕降低能见度,天色阴沉,十米之外人畜不分。饶是如此,他趴在栏杆上极目远眺,依稀看见远处天空出现一个环形黑洞,不断扩大,像是要把整座城市吸进去。
雨丝冰凉,夹杂着冰雹,恶狠狠地砸在手背上,没一会儿就红了一片。
一个人的情绪变化,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汪文渊抽回手,神情呆愣,慢慢打个冷战。
他一直惦记季望澄“警告”他的那天,他吓得从楼梯上摔下来,惊魂不定。把这件事说给李玄知听的时候,对方却缓缓摇头,了然地叹气:“这种程度,捉弄罢了,称不上警告。”
……原来是真的。
超能中心,分基地。
这里距被季望澄摧毁的研究基地,不到五公里,不详的黑色阴云已经蔓延至正上方,风暴袭来。
特殊的建筑材质、多层加固的能量防罩,使建筑物在特大暴雨中屹立不倒,它茕茕孑立地站着,像是在风雨中坚韧舒展叶片的小白菜。
黎星川周围坐着一圈人,进行战术讨论。
单白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严肃:“闪哥,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拦下他俩了。”
黎星川:“还有谁啊?”
单白:“另一个季望澄。”
说着,他丢出一张照片,是下雨之前无人机拍下的,两个一模一样的年轻人对峙而立,氛围如绷紧的弦。
黎星川漫不经心接过,仔细一看:“……”
黎星川:“???”
“这真不是P的吗?”他喃喃开口,“AI合成?还是超能力假扮……”
“都不是。”亲历者于珊榕就坐在黎星川对面,向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的亲眼所见,“我转过身,走向大门,结果地上的影子突然像水一样泼过来,门框边上出现了另一个‘季望澄’……”
黎星川沉默三秒,用两根手指把手上的影子揪起来,液体似的一滩:“你说的另一个‘季望澄’,是这样黑乎乎的小史莱姆吗?很大一团?会说一些……”
他掐尖嗓子:“闪闪!滚开!讨厌!……之类简单的短句。”
于珊榕:“……不是,和照片里的一样。”
黎星川:“……”
他又看了两眼照片,越看越觉得恍惚,亲生兄弟都没那么像的。
“季望澄好像有个弟弟……”黎星川说,“难道是双胞胎弟弟吧?”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恰逢黎梦娇走进会议室,她冷酷无情地否认:“他没有双胞胎兄弟。”
黎星川:“……”
黎星川艰难启齿:“那……小季是真的……分裂出了第二个自己……然后双方疯狂互殴?”
其他人异口同声:“对。”
所有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自己,无比坚定,看不出一丝心虚。两秒后,黎星川仰倒在椅子里,长叹一口气。
“那他这是什么情况啊?”他问。
黎梦娇:“凭目前已知信息,我们也无法断定,只能等你去问。”
黎星川:“那你们倒是把他拦下呀!”
这句话一出,他们却纷纷转向他,目含鼓励,一言不发。
黎星川:“?”
黎星川从眼神中读出了微妙的信息:“你们不会希望我去吧?”
单白:“闪哥,没人比你更厉害了。”
李玄知:“你的能力恢复了,想‘无效化’他,仅是一个念头的事。”
黎星川想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弄的,说实话只是太过生气所以爆种了而已,然而其他人不会听信他的鬼话,拥着他挤向窗口。
在众人满怀希冀的目光压力下,黎星川只好闭上双眼,在心里念经。
几分钟后,无事发生,并且雨势更大了。
黑云中有雷光闪动,仿若游龙。
黎星川若有所思,但另外几人没有察觉到异常,并且将矛盾重心重新转移到另一个关注点上。
“是不是距离不够?”
“对,能力都有作用范围。”
“我们下楼吧。”
于是一群人乌泱泱地护送他下楼,把他塞进一辆经过特殊改造的7座防弹越野车里,抓地力极强,号称“哪怕地壳倒转轮胎都能吸在地面上”,车载着他往风暴中心驶去。
虚假宣传不可取,车开到距离季望澄一公里的地方时,已经隐隐有了被掀飞的趋势。
为一车人的小命着想,充当司机的李玄知刹车。
“先在这里试试吧。”他建议道。
黎星川转头,雨丝夹着冰粒疯狂拍打车窗,砰砰作响。
他又试了一次,一遍遍地在心里复读“真的吗我不信”……不知多久过去,依然毫无效用。
黎星川重新迎上几人的目光,有种辜负了别人期待的心虚感,默默开口:“其实,是这样……”
“我不相信的就不存在,我不屑于相信的也不存在……‘我’的主观意愿非常强烈,这很唯心。”他咬重了“我”的发音。
其他人听懂了隐义,陷入思索。
只有单白盯着一双茫然的眼睛,追问:“所以呢?”
黎星川不太好意思:“我觉得小季还挺厉害的。”
单白:“……”
单白:“主打的就是一个信任是吧?不要在这种地方滥用信任啊!”
于是,最稳妥迅捷的手段惨遭滑铁卢。
捷径走不通,只能启用备选方案。
如果换做平时,仅一公里的距离,季望澄一定早早发现到黎星川出现在这里;但目前他和另一位自己生死厮杀,双方专注地想要弄死彼此,无暇分心给外部的动静。
“我带了扩音器。”李玄知举起一只收音机大小的机械方盒,“先试试看,能不能把声音传过去。”
黎星川讶然:“这么点大,有用吗?”
李玄知:“这是收音设备,扩音的在后备箱。”
几人穿好雨衣,下车。
这个位置临近风暴眼,雨打在身上的感觉就像被鹅卵石砸,甚至有腐蚀性。好在这几人的能力都具备些许防护手段,能顶雨作案并撑一阵子。
黎星川坐在车里,看他们把设备搬出来,手舞足蹈地交流,由于雨声实在太大了,根本听不清彼此在说什么,说话都要靠嘶吼。
“啊?”
“这个接错了!接错了!应该接到2号口!”
“什么?你要去接狗?”
“你有病!!”
他们喊得声嘶力竭,黎星川看着都嫌累。
目前就他一个人坐在车里什么事都不干,他不好意思,跟着下车搭把手。
黎星川没找到多余的雨衣,兜帽往头上一罩,默数“三二一”冲进雨里。
单白注意到了,冲他喊:“回去!回车上!你没有屏障撑不住的!”
然后,他就看到,黎星川在雨里傻站了两秒,掀开帽子,望向天空
单白:“?”
闪哥终于疯了?
两秒后,他发现了不对劲。
泼天大雨像是疯了一般袭击土地和建筑物,不放过走入雨幕的每一个人,但黎星川没有任何雨具,站在雨里好几分钟,仿佛和他们不在一个维度中,根本没有任何淋湿的迹象。
黎星川有些恍然。
他突兀想起在学校的某天,和季望澄吵架过后,台风过境。他没伞,于是拿了季望澄的伞出门买饭,别的同学被吹得狼狈不堪,伞骨弯折,落汤鸡一样狼狈,只有他一个人折返几百米路,连裤脚边都干净得不染尘埃。
当时天真以为是贵伞品质更好。
黎星川仰起头,从这个角度看雨,大颗大颗的透明珍珠砸向他的眼睛,它们在接触到他的瞬间,自觉地折转运动轨迹,小心翼翼避开他的皮肤,连额前的发丝都没湿。
他愣神片刻,下意识拿出手机,拨通季望澄的电话。
其他人还在折腾音响。
“这个盒子放在红圈上面,这里这里。”
“对,这样就接好了。”
“一公里外能听见吗?”
“不用担心,极限播音范围是10公里。”
“我们调试一下吧……”
眼见着即将竣工,几人如释重负。
而黎星川的手机屏幕上,出现【通话中】三个字,通讯接通了。
黎星川:“喂?”
“季望澄。”他喊了他的名字,“我鞋子都淋湿了,别下雨了,行不行?”
三秒后,雨势逐渐转小,几乎是顷刻间变成了不痛不痒的春日细雨。
单白:“?”
李玄知:“?”
其他人:“?”
季望澄说:“……对不起。”
黎星川:“我在离你很近的地方,快点过来。”
他听到电话里传来猎猎作响的风声,十分急促,经过电波的拆分与重组,传出来时格外扭曲,仿佛冰刀在耳边刮。
“对不起。”季望澄又一次道歉。
季望澄几乎从不拒绝过他的请求,也没有主动挂过他的电话,而这次,他留下一句话,飞快地结束了通讯——
“我有必须处理的事。”
“等我一会。”
黎星川:“……?”
他愕然地看着【对方已挂断】这几个字,还没从“他竟然敢挂我电话”的震惊情绪中回神,突然之间,远处传来接连不断的爆炸声,雨停了,但风不知止息。
这剧烈的轰鸣,甚至盖过了席卷天地的狂风咆哮,天际再度染上浓稠的墨色。
黑云压城。
单白:“卧槽?”
李玄知:“看来需要考虑启用……”
黎星川愣神片刻,忽然握紧手机,眉头一皱。
他想了想,说:“等一下……我有办法。”
“你们按照我说的做。”
十分钟后,黎星川站在直升机舱门边,脚下是满目疮痍的研究所遗迹,从这个角度看,“天灾”的破坏力可见一斑。
狂风中,直升机摇摇欲坠,隐隐有翻车的趋势。
以他对季望澄的了解,会主动挂他电话,那一定是因为生离死别的大事,对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和另一个“季望澄”缠斗。
那么,在更糟糕的情况发生之前,必须先行制止。
而最快、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用他自己做饵。
“这样真的行吗?”单白目露担忧,“闪哥,你悠着点啊。”
黎星川拍了拍背上的伞包:“还有它呢。”
说完,他纵身一跃。
失重感十分剧烈,黎星川没戴护目镜,眼睛被风刮得生疼。
索性合上双眼,扯着嗓子喊——
“季!望!澄!”
“——救命啊!!”
他在赌。
赌两个“季望澄”,都会为他停手。
直升机上,拥有营救能力的行动组成员紧张兮兮地待命,一旦情况不妙,他们就会跳下去救人。
然而,在黎星川话音落下的瞬间,空中飞舞的黑色风刃霎时停止,如收到召唤般朝着他的方向涌来。
原本择人欲噬的凶残残影,组成了一张结结实实的黑网,将他密不透风地妥善包裹,托着他,像一叶柔软的毛毯,慢慢乘风落地。
根本看不清踪影的两人也收了手,站在地面上一动不动,昂首望向他的方向。
忧心忡忡的成员们松了口气,互相击掌。
“……真有他的!”
“幸好幸好……”
黎星川闭着眼睛,并没有注意周围的变化,只觉得自己像是被软绵绵的垫子接住了,周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
等黑影散去时,他已经安稳落地,对面站着两个样貌一模一样的人。
他们甚至说话都是异口同声的:“闪闪。”
黎星川:“……”
黎星川:“!!??”
他太震惊了,左看右看,哪怕早做过心理准备,依然头皮发麻。
“你们……”他倒吸一口冷气,“你们都是小季?”
季望澄:“不,他是冒牌货。”
‘季望澄’:“他是。”
黎星川哽住:“……别说话,让我缓缓。”
他深呼吸几次,走进,仔细观察两个人。
虽然是复制黏贴的长相,克隆级别的相似,但看久了,还是能看出一些微妙的区别。
左边这个眼神更冷峻,右边这个表情酷哥但目光闪烁,那是“小季”式的心虚。
显然,是右边这位挂了他的电话,怕他秋后算账。
左边的‘季望澄’是新分裂出来的。
黎星川心下了然。
“总之,先不要打了,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吧。”他说,“你们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什么要你死我活呢?”
季望澄:“不可能。”
‘季望澄’:“不可能。”
……又是异口同声。
黎星川:“就不能给我个面子吗?”
季望澄不为所动,神情冷若冰霜:“他死,或者我死。”
‘季望澄’面无表情:“这是我和‘我’的战争。”
黎星川:“……”
这是在干什么?
他恨不得一人给一拳,心念一动,真准备那么做。
不听话就是欠修理了!
于是,黎星川走上前去,捋起袖子,就从不接电话的季望澄本尊开始——
然而,随着他捋衣袖的动作,贴在手臂上的影子自然而然地露出来。
两双眼睛齐齐望向那一小丛影子,目光冷酷,像是看死人一般盯着它。
影子只有巴掌大小,经两个力量更为强大的本体一吓,如同弓起背的猫咪,惊得从黎星川的手背上跳起来。
【啊!】
【讨厌!】
【走开!走开!】
季望澄和‘季望澄’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仇敌忾。
他们又同时向前走了一步,杀气腾腾。
黎星川:“?”
黎星川意识到什么,捂住胳膊后退。
“你们干嘛?”他说,“我警告你们,别乱来啊。”
季望澄:“先解决它。”
‘季望澄’:“嗯。”
黎星川:“???”
黎星川继续后退:“干什么、干什么啊!它可是救了我一命啊!”
可惜,他们眼里只有未成形的敌人。
季望澄:“它该死。”
‘季望澄’:“居心叵测。”
季望澄:“不是好东西。”
‘季望澄’:“隐患。”
季望澄:“会很麻烦。”
一唱一和,思路高度一致。
黎星川:“……”
黎星川被他们的眼神吓了一跳,冷汗开始冒,他口不择言地说:“你别乱来啊,不可以使用暴力,它救过我的命,如果没有它,我差点就被那个人打死、被石头压死了。”
他机关枪扫射般胡言乱语,“它,它和我相处了那么久呢,就算是养只猫也有感情了。而且,它是你给我的,你不能收回去,退一万步说……它……它是从我手臂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那,那就像我的孩子一样!”
此言一出,季望澄愣了,黎星川自己也愣了。
空气停滞。
半秒后,黎星川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恨不得把自个的舌头咬下来。
……救命、说话过下脑子啊!
两个季望澄,慢慢瞪大眼睛。
惊天地动鬼神的逆天言论,成功制止两位“天灾”互殴
他们惊讶极了,然而眼里却是有光的,语气充满希冀,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恍惚……且幸福。
甚至有些莫名的羞涩。
季望澄脸慢慢红了,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小声说:“我和闪闪有孩子了。”
‘季望澄’也跟着脸红,磕磕绊绊道:“那应该……奉子成婚?”
黎星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