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记者不依不饶,非要宋寒清说个所以然来,又抛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惹得全场哗然。
“宋先生,您的恋人是不是当时剧组里的替身演员,叫梁鹤洲?电影的演职员表里有他的名字,而且看身形,也和当初被爆出来的照片里的人很像。”
场上一片窃窃私语,很快被快门声和闪光灯淹没了。宋寒清泰然坐着,神色淡淡,举了举话筒,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他说:“请大家不要打扰我的私生活,如果有好消息会第一时间跟大家分享。”
又是一阵快门声,台下记者吵嚷起来,举着话筒往他跟前递,逼得经纪人和安保都跑上了台。
燕惊秋听着这模棱两可的暧昧言辞,把遥控器重重摔在茶几上,气冲冲回了房间,翻来覆去到凌晨才睡着,不过一两个小时又被梁鹤洲回来开门的声音吵醒了。
他还没睁眼,梁鹤洲的身体就压过来,从背后搂住了他。
“小秋,好点了吗?”
他声音很哑,满是倦意,衣服上沾满了略浓的消毒水味,冷冰冰的,嗅着鼻子都发疼。燕惊秋原本还在为宋寒清那番和他不清不楚的话生气,现在被他抱着,一下子哑了火,握住他的手,却骤然被满手心黏腻腻的冷汗惊得打了个冷颤。裴素丽的情况不言自明。
他转身面对梁鹤洲,瞧见他半阖着眼睛,下眼睑一片红。
“鹤洲……”
他抱住梁鹤洲,下巴抵着他短硬的头发轻轻地蹭,又安抚地拍他的背,梁鹤洲的手臂也紧紧箍着他的腰,仿佛要用蛮力来消解心中的痛一般,勒得燕惊秋有些喘不过气。
一瞬间,他感到一种深夜独自行走在幽暗密林中的恐惧,从梁鹤洲那儿传递过来,让他浑身发冷,手脚僵硬。
不知过了多久,梁鹤洲终于开口,说:“我签了好几张病危通知书。”
燕惊秋听出他语气里的无助和迷茫,片刻的慌乱后逼迫自己镇定下来,颤着嗓子问:“那现在阿姨怎么样了?”
“还在重症监护室。”
“我们什么时候能去看她?”
“再过两天。”
“好,”燕惊秋亲亲他,“不会有事的。”
周五那天,两人去医院看望裴素丽。
她换了一间一楼的病房,床位靠着窗户,外面栽着好几棵香樟,中午的时候阳光能洒满大半个房间。
她看见燕惊秋过来,眯着眼睛勉强露了个笑。燕惊秋笑不出来。房内各种医疗器械的滴滴声,仿佛死亡渐近的跫音,听得人心里惴惴不安。
期间梁鹤洲被医生叫了出去,病房只剩他们两人。
裴素丽握住燕惊秋的手要他凑近些。燕惊秋弯腰靠过去,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说:“小秋,我们、我们鹤洲就……交给你了,他脾气倔,哪里得罪你了,你多……咳咳……多担待,我走了之后,他就只有……只有你一个了,你要是丢下他,他……他……”
她没把话说完,眼泪簌簌地落,因为戴着氧气面罩,说话声音沉闷而模糊,但燕惊秋全都听清楚了,他的心一直往下沉,仿佛从万米高空落下来,强烈的失重感掳走了他的神智,他头晕目眩,僵着身体不知道该回什么话,眼眶已经潮了。
探视时间有限,梁鹤洲回来后只待了十多分钟,护士就来请他们离开。
两人站在路边等出租,几分钟的时间,远处天边就飘来成片的乌云,轻软的初夏凉风霎时狂放起来。梁鹤洲脱下外套罩在燕惊秋身上,又把他搂在怀里。
燕惊秋尚且沉浸在裴素丽的声声嘱托之中,先前绷着脸维稳,现在被梁鹤洲一抱,情绪像被浪拍打的沙堆般顷刻溃散,手脚发软险些跌倒。
梁鹤洲托着他的腰,叫他的名字,他轻声应了,把脸贴在他颈间。梁鹤洲的体温冰凉。
出租车开过好几辆,他们都没坐上去,站在暴雨欲来的天里,无助又迷茫。
这之后又过了几天,裴素丽竟然好转起来,甚至不需要打营养针,能吃一些流食。
生活看似回归了正轨。梁鹤洲每天都熬了粥带去医院,照常给燕惊秋变着花样做饭,他自己却不吃东西,只说没胃口,水都不怎么喝。燕惊秋去店里上班,麻木地摆弄工作台上的小零件,短短几天就把堆积了几个月的十多个单子全部处理完了。
晚上从梦中惊醒,梁鹤洲总是不在身边,不是在阳台抽烟,就是在客厅盯着电视发呆。燕惊秋束手无策,换到需要他关照梁鹤洲的时候,他就像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孩子,笨拙又生疏,除了给梁鹤洲一个拥抱,想不到还能做些什么。
他也去医院,还是读书给裴素丽听。
有一次医生把他们叫出病房,委婉地告诉他们别太乐观,暗示裴素丽大约是回光返照。可即便不说,他们或者说裴素丽和他们心中都早已明了,只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用无知的假面粉饰太平。
燕惊秋知道那一天要来了,而且很快,或许会发生在猝不及防之间。但即便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他还是被悄无声息降临的死亡所震慑,就好像走在黑夜的暗巷中时骤然遭袭,那深深的无力,那徒劳的愤怒,那猛烈的痛。
自己尚且如此,他不敢去想梁鹤洲是何感受。
裴素丽走的那天,他约好了下班后去医院给她读书,一本小说,只剩最后一章没有读完。傍晚,已经过了梁鹤洲来接他的时间,他在店里等了一会儿,接到了那通电话。
梁鹤洲听起来很平静,淡淡地说不能去接他了,还叮嘱晚高峰可能会堵车,让他不要着急,一再地让他路上要小心。
他机械地收拾了工作台,关店锁门,打车去医院,一路上懵懵懂懂,没什么实感。
太平间很冷,走廊很长,空荡荡回响着他的脚步声。梁鹤洲坐在椅子上,脚边地上一束茉莉花。他手肘抵着膝盖,头垂得很低,听见动静也不看他。
他蹲下,枕着他的腿,叫了声“鹤洲”。
良久,梁鹤洲动了动,边摸他的头发边说:“今天天气特别好,窗户开着,一直有花香飘进来……”他发出一个音节,似乎是想说“妈妈”,但到了嘴边又改成了“她”,仿佛这么说,去世的就不是裴素丽了。
“她想知道是什么花,我出去看了,是墙边的一丛紫茉莉,好像是野生的,我想着去花店买一束放在床头,花店没有紫茉莉,只有白色的……我买了,回到这儿刚走到病房门口,护士就把她推出来,推进急救室里。”
他顿了顿,浅叹一声,又说:“她走的时候我不在,不知道她是不是很害怕。假如我不去就好了。”
燕惊秋明白,他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大言不惭地说一句“感同身受”。无数次,他幻想五年前和梁鹤洲的最后一面,假如他不发脾气,假如他在梁鹤洲转身离开的时候拉住他,哪怕撑着伞和他一起走回家,不让他淋雨都好,只要有那么一个微小的细节变动,结果或许就会不一样。可是没有假如。就好像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与车子相迎擦过,瞧见车里那张梦寐以求的脸,还没来得及出声喊,车子就开远了。这一刹那的错过,就是日后长久的、绝望的暌隔。可是至少,他现在和梁鹤洲在一起,而裴素丽永远地离开了梁鹤洲。
他垂眼盯着那束白茉莉,默默的落泪。裴素丽应该喜欢茉莉花吧,可是他一次都没买来送过她。
没有葬礼,只准备在殡仪馆办一个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时间定在下午四点。
那天凌晨,梁鹤洲因为胃疼惊醒,吃了药睡下去,沉沉睡到中午,醒来还是胃疼,蜷在床上浑身冒冷汗。燕惊秋手忙脚乱,倒了热水来让他吃药,又出门去买粥和小点心,回来时一推门,险些撞倒梁鹤洲,他就站在玄关,脸色发白,眼里全是血丝。
“到哪里去了,也不和我说一声。”他把燕惊秋拽进怀里,摸他的脸又亲他的额头,抓着他手臂的指腹在那伤疤上来回地摩挲,上上下下打量他,满眼忧虑。
“点外卖就好了,跑出去做什么?衣服也不穿穿好,说了风大要戴帽子怎么就是不听?外面车子那么多,你……”
他顿住没再说下去,燕惊秋踮脚抱住他,他一下子软了腿,半倚着墙,半倚着燕惊秋,把脸埋在他胸前。
吃饭的时候,梁鹤洲坐在餐桌上,握着勺子的手不住地发抖,只喝了一口粥,还没咽下去就吐出来,勺子哐当摔在桌上。
燕惊秋无所适从,他已经不记得梁鹤洲多久没有吃东西了,在椅子上呆坐片刻,重新去厨房拿了勺子出来,但梁鹤洲紧握着拳头,把手藏在桌下。
“鹤洲,你别这样,你吃点东西好不好?”燕惊秋说着就哭起来,把买来的小点心一个个推到他面前,“这个是红豆糕,这个是雪花酥,我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你不是喜欢这个吗,我记得的,鹤洲,你吃一口就一口,行吗?下午我们还要去……去……鹤洲……”
梁鹤洲垂着眼帘,伸出手来抱他坐在自己腿上,低声说:“小秋,宝贝……我吃不下,对不起,对不起,别哭了。”
他的手仍是抖得厉害,燕惊秋一把握住,紧紧捏着。
“你怎么了鹤洲……我们去医院吧,好吗?”
“不,不用,我只是、只是一直想起医生让我签病危通知书。”
他站在急救室外面,护士走出来,递来纸和笔,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该怎么写,浑浑噩噩的,好像只是在纸上乱涂乱画了一番,冷冰冰的笔杆仿佛到现在还被握着,想一想,手就开始发颤。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东西,胃里一阵泛酸,真的没有一点胃口。最后燕惊秋勉强喝了一碗粥,回房间睡午觉。他确实累了,一闭眼睛就失去意识,闹钟响了才醒,已经快要三点,该出发去殡仪馆了。
梁鹤洲半躺着,拿着那本他读给裴素丽听的小说慢慢地翻,眼睛不离书,凑过来亲了亲他。
燕惊秋把书抽走,说:“我们得走了。”
“嗯。”
梁鹤洲翻出新年时他送的那条领带来,系了几次,怎么都系不好。燕惊秋拿着领带比划,一脸认真,虽然也不会系,但还是歪歪扭扭打了个结,扯着领带下面摆正的时候,被梁鹤洲握住了手。
梁鹤洲低头亲他,喊了他一声“老婆”。
裴素丽的遗言忽然间在脑海响彻,“他就只有你一个了,要是你丢下他……”,燕惊秋感觉有什么重重一下砸在肩上,压得他直不起腰。
和梁鹤洲在一起的时候,对他说喜欢的时候,分开的五年里,亦或是把戒指戴在他手上的时候,闹着要他叫“老婆”的时候,燕惊秋都不曾有此刻的体会,这个甜腻腻的爱称好像已经不是爱称,它蕴藏了更深沉厚重的意义,是庄严肃穆的,是宏大的,它会亘古恒常,也会在以后的岁月里历久弥新。
去花店买了花,赶到殡仪馆时正好四点钟。燕惊秋一眼看见了程庭南,坐在大厅,手里捧一束白菊。三人打过招呼,一起往灵堂去,进了里面,宋寒清和虞然迎上来,已经等了他们好一会儿了。
这两人弄了好大的排场,小小的灵堂几乎要摆不下他们买的十多个花圈。宋寒清见了梁鹤洲,走过来拥抱他,虞然垂着头,轻声叫他“鹤洲哥”。
燕惊秋恍恍惚惚,没有和他们寒暄,和程庭南一起走到棺椁旁。裴素丽躺在里面,穿一件素白的裙子,脸上化着淡妆,安静,美丽,柔和,除了瘦得凹陷的脸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好像只是睡着了。
程庭南把白菊放在棺椁边,用手肘碰了碰燕惊秋,燕惊秋回过神来,把两支紫茉莉轻轻放在她胸前。
“怎么送紫色的花?”程庭南不忍再看,把视线移向别处,问道。
燕惊秋答非所问,说:“阿姨好漂亮,鹤洲的眼睛……和她一模一样,我第一次看见她化妆穿裙子。”
他顿了顿,回头去看还在和宋寒清说话的梁鹤洲,又轻轻地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工作人员把棺椁推进火化间的时候,梁鹤洲一路跟着,直到被拦住,他定定望着被关上的门,刹那间满背冷汗,感觉头顶缓缓压下一片浓重的暗,视线中的光亮与这暗抗衡着,最终败下阵来,他合上眼帘,眼前却又炸开星星点点的金光,意识随之变得模糊而遥远,飘飘摇摇地飞向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小时候和父母去乡野过周末,居住的农家边上有一片小池塘,水很清,能看见里面的游鱼。他总是去池塘边玩,把脚泡在水里,时不时拍一拍水面,看被打扰的鱼翻腾跳跃。常常午饭或晚饭时间,裴素丽要来喊他回去,她站在近处田埂的树下,笑着招手,催促着说,再晚些就没有好吃的留给他了。
那时候他还小,是还能被裴素丽抱起来的年纪,斥着脚跑过去向她撒娇,她每每都“好好”这么应下,抱着他往回走。她身上萦绕着淡淡的驱蚊香,怀抱又甜又软,就算被父亲调笑不知羞,就算用吃不完的红豆糕来换,他也不想从她怀里离开。
噼里啪啦的雨声惊扰了美梦,他睁开眼睛,看见雪白的天花板,闻到消毒水的气味,心中有片刻的惶恐。这个冰冷又残酷的白色地狱。
病房里亮着一盏小灯,没有人在,他坐起来,没注意手背上还扎着针,不经意一抬手,把针头扯落了,空荡荡的房间回响着吊瓶晃动的细声。
哪儿都没找到手机,他想着去世的母亲,想着燕惊秋,想着他写的那些信身上的那道疤,胸口火烧似的,急匆匆下了床要去找人,但走几步就没了力气,胃也开始灼痛,跌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他开了条窗缝透气,外面雨浓染着夜色往下泼,昏暗的天光中又含混着水,显得雨越发大,夜越发沉。
温度并不很低,反而有些凉爽,吹散了身体里因为疼痛带来的燥热,他把窗户开得大了些,站起来往下看,楼底下正好有个人也往上瞧,那人举着手机照明,粗重的雨线被照得仿若飞蛾扑火齐齐地往光中落,虽然他撑着伞,可这么抬头的时候,雨全落在了脸上。
嘈杂的雨声里,梁鹤洲听见一声缥缈的“鹤洲。”
他握紧窗框,心口一阵阵发紧,探身出窗外,喊:“别淋雨!”也不知道楼下的人听见了没。
他踉跄走出病房,在走廊碰见燕惊秋,燕惊秋跑过来抱住他,扶着他回去。他揉了把燕惊秋湿淋淋的头发,问他到哪里去了。
燕惊秋把手里的袋子举起来,边推门边说:“我去买粥了,医生说你醒了之后就可以吃东西了。”
梁鹤洲慢一步进门,从背后搂着他的腰,亲他的后颈,沿着吻到他的脸颊。燕惊秋侧过头来和他接吻,也不知道被什么触动,欲火一点就着,血液都被烧得沸腾。
两人倒在床上,梁鹤洲压着他,扯了他潮湿的衣服,双手托着他的腰抚摸,纠缠他的唇舌。没有前戏和爱抚,直接又热烈地,梁鹤洲坐下来,让锐利的痛劈开自己的身体。
燕惊秋紧紧掐着他的腰臀,凝望他,他的眼睛好像外头的雨夜,他的双臂撑在燕惊秋耳侧,垂着头,有水珠落下来。
“鹤洲,你疼吗?”燕惊秋轻声问他。
梁鹤洲摇头,忽然倒下来,靠着他的额头,急急地喘气。
“你睡了好久,睡了一天一夜,我昨晚梦见你,你一直睡一直睡,你说你不想醒过来了。”
“不会的,我不会。”他轻声但坚定地说。
“鹤洲,”燕惊秋捧住他的脸,指尖蹭过他湿润的睫毛,“你还有我,没有关系的鹤洲。”
梁鹤洲闭上眼睛吻下来,哑着嗓子说:“我知道,我知道的宝贝。”
外面风雨飘摇,伴着雷声,这间小小的屋子仿佛是暴风雨的海上唯一的庇护所,安全稳固,燕惊秋暗暗下了决心,他要让所有的磨难和痛苦都成为天方夜谭,把它们通通隔绝在外,像现在这样,在某些时刻,也能成为梁鹤洲最安心的依靠。
梁鹤洲不愿意继续住下去,隔天就办手续出院。
意外地,燕惊秋把所有事情都处理都很好,裴素丽的骨灰已经送到陵园寄存。出院后两人就立刻去了趟陵园。
骨灰寄放室里扑鼻的檀香,亮着暖黄的灯,三面墙壁上都摆着小盒子,一面墙壁上嵌着一尊巨大的佛像。燕惊秋把裴素丽的位置指给他看,在最高一层左数的第二个。他静静盯着看了会儿,头晕目眩,急忙垂下眼来,和燕惊秋一起走到供桌旁,点了支香。
当天晚上,原先小区的房东突然打电话来,询问是否还要续租。房子一直留到现在,想着或许哪天裴素丽还能出院,现在人走了,也没有继续留着的必要了。
他跟房东约好,明天上午去收拾东西。燕惊秋执意要一起去。
这些天两人都元气大伤,他想让燕惊秋在家休息,哄了一会儿燕惊秋才点头,可第二天上午出门时,燕惊秋抱着他的手臂耍赖,硬是缠着跟到了小区。
推开房门,扑面而来一股薄尘和霉味,梁鹤洲先进去开窗通风,等了一会儿才让燕惊秋进门。
他的大多数行李早就搬进了公寓,裴素丽的东西也很少,房间里空荡荡,一眼看过去好像没什么能带走的。
梁鹤洲翻了翻桌子的抽屉,找到一条细细的银手链,很素,什么花纹都没有。他从没见裴素丽戴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买的。
他把手链套在燕惊秋腕上,燕惊秋觉得自己不能要,让他收起来,他很执着,握着他的手腕举起来看了看,说:“戴着吧,就当我妈送给你的。”
燕惊秋一霎时觉得手腕有千斤沉。
梁鹤洲又从床头柜抽屉里找到一本相册,十多年前的东西了,厚重的封面上印着那个年代流行的艳红花朵的图案,保存得很好,几乎没有破损。
相册第一页是梁鹤洲婴儿时期的照片,穿着红色的肚兜,趴在地上冲着镜头笑,身边是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照片上方空白处写着“摄于一周岁抓周仪式”。
燕惊秋用手指点了点照片里梁鹤洲的脸,轻轻笑了笑,说:“胖嘟嘟的,真可爱。”
梁鹤洲也弯了弯唇,这是他近来第一次笑。
“现在呢,可不可爱?”
“可爱可爱,什么时候都可爱。”燕惊秋抱着他咯咯地笑,和他一起坐在床上继续看相册。
除了梁鹤洲的照片,最多的就是裴素丽的单人照,都是梁以材拍的。梁鹤洲看见一张裴素丽站在树下的照片,素色及脚踝的裙子,大大的宽檐帽举在身前,长发被风吹得翻飞,遮挡住半张脸,那美丽的双眸中闪过倏忽一点的星光。周围的景色很像他做的那个梦,大约就是在乡野度假时拍的。
他把照片抽出来细看,燕惊秋说:“我们把它放相框里吧。”
“好。”
“摆在家里。”
“嗯。”
再往后翻,就没有照片了,大半本都空着,最后几张是梁鹤洲初中和高中的毕业照,留了一块地方,看起来原本是要放大学毕业照的。
梁鹤洲很快地合上了相册,不愿燕惊秋又想起不愉快的往事。他躺下来,枕在裴素丽的枕头上,从灰扑扑的尘味里似乎还能嗅到她身上独有的气味,她一直那么坚韧挺拔,对生活给予的屈辱照单全收,没有怨言,现在她变得那么小,睡在黑暗的盒子里。
他叹了口气,说:“她把什么都给我了,可是我什么都没能给她。”
燕惊秋也躺下来抱住他,阳光照进来,落在床畔,照得他腕间的手链闪闪发亮。
燕惊秋买了很多相框回来,客厅的柜子上放一个,电视柜上放一个,卧室里放得最多。
梁鹤洲胃口仍然不好,不怎么吃东西,时不时就胃疼,失眠的情况比燕惊秋还严重,瘦了很多。有时燕惊秋不经意看向他,总错觉他变得模模糊糊,好像会在某个时刻化成雾飘走。
对梁鹤洲来说,生活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整日无所事事,除了给燕惊秋做些好吃的,好像就没什么其他的可干了。
那天下午四点多,他出门去钟表店附近的一家超市买菜,准备顺便接燕惊秋回家,
可去到店里却发现门关着,里面没人,给燕惊秋打电话,燕惊秋也没接。他慌忙往家里赶,一出电梯,看见公寓门开着,走廊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杂物,有他的衣服,摔碎的水杯,燕惊秋送的足球,还有碎裂的相框,裴素丽的照片已经被玻璃划花了,那本大相册也在地上,封面被水浸得湿透,似乎他的东西全被扔了出来。
他蹲下来捡照片,听见公寓里传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一抬头正看到捧着更多的衣服走出来的舒琼。她冷笑一声,把衣服掷在梁鹤洲身上,他被砸得歪了歪身子,跌坐在地。
舒琼怒气冲冲,全然顾不得体面,走过来抬脚踢他,高跟鞋险些戳到他的眼睛,被跑出来的燕惊秋一把拽住。
“妈!你别闹了!”燕惊秋带着哭腔,挡在梁鹤洲面前,“求你了妈……”
舒琼喘着粗气,嗤笑道:“我闹?你是我儿子,我还不能管教你了?过年那次跪得不够久是吧?你怎么就不长记性不听我的话?!你要还是当我是你妈,这个人就必须滚!”
她伸出手来揪着燕惊秋的头发来回扯,梁鹤洲站起来拽住她的手腕,稍用力推开了她,他觉得自己没用多大力气,却不想舒琼踉跄着撞到了墙,扶着门也没站稳,重重摔在地上,高跟鞋都甩掉一只。
“好,好,你瞧瞧,燕惊秋你睁开眼睛看看,看看他是个什么东西,今天他能跟我动手,明天是不是就要造反了?!”
燕惊秋被吓得六神无主,呆了片刻,急急地去扶她。舒琼抓着他的手腕,无意间把那条细细的银手链扯断了,但燕惊秋好像没有觉察,流着泪无措地站着。
梁鹤洲闭了闭眼睛,无力感一阵阵往上泛,胃又开始疼起来。他重新去捡照片,放回相册,听见燕惊秋哭着说:“鹤洲,你、你先……走……好不好。”他把“走”字说得很轻,像是要和这个字撇清关系般,口气很疏离。
好好。总归是这样的。可以理解,不管对谁来说,妈妈的地位都无可取代。
梁鹤洲这么想着,低声应了,把相册捧在怀里,又半跪着去捡地上那条手链,刚把手伸过去,舒琼的高跟鞋就落下来,碾着手背狠狠踩了一下。
他任她踩着,等她把脚移开才抓起手链站起来,转身往电梯走,要进去的时候,被跑过来的燕惊秋拉住了。
“鹤洲,我……我……”他摸着梁鹤洲手背上的红印子,讲不出话。
电梯刺耳的提示音响起来,梁鹤洲没有回头看他,轻轻挥开他的手走进去。
门缓缓关上,燕惊秋看见他灰败的脸色,心猛地一颤,再要去拦门已经来不及了。
晚云叆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