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海放轻脚步走过来,歪头细瞧,见霍振庭眼帘低垂,嘴唇微嘟嘀嘀咕咕,一副强忍困意的模样,既好笑又可爱。
厉二爷忍俊不禁抬手轻拍他后背。
霍振庭猛地绷直身体转回来,用力撑高眉毛瞪大双眼,字正腔圆背颂:“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见——”
“念几遍啦?”厉海故意板脸,侧首盯住他面孔:“我刚才让你念一百遍,念到了没有?”
霍振庭一脸迷茫,小小声支应:“不……不记得……”
厉海进卫生间快一刻钟,霍振庭一句挨一句念颂,肯定早已超过一百遍。
但厉海故意吓唬他:“记不住就重新念,今天别睡觉咯。”
霍振庭背贴墙壁缓缓蹲下来,双臂抱膝,顺势把脸埋进臂弯里。
厉海早就消气了,不过是看霍振庭模样好玩,想逗逗他。
他以为霍振庭会哭闹撒娇,届时自己顺势妥协,哄小傻子两句,今晚这场闹剧就算彻底翻页。
谁知道竟然真把霍振庭捉弄伤心。
厉海跟着蹲下来拉他胳膊,霍振庭猛地晃肩膀甩开他。
厉海心虚:“哎?生气啦?”
霍振庭干脆转身背对厉海,不过半边肩膀仍贴在墙壁上,谨遵挨墙受罚的规矩。
厉海连忙跟着往前挪一步,伸手揽霍庭肩膀:“哎呀别生气,哥哥跟你闹着玩的,庭庭肯定已经念到一百遍了,哥带你洗漱去好不好?”
霍振庭怨声凄婉:“庭庭不记得啦!就是不记得啦……庭庭好困,庭庭想睡觉……呜……”
他把脑袋埋在臂弯里闷声闷气哽咽。
厉海悔不当初,心说我瞧不上别人欺侮傻上,我自己怎么还欺侮他呢?长叹口气,张开双臂把霍振庭搂怀里拍背哄慰:“是我错,是哥哥错了,庭庭原谅哥哥好不好?庭庭不哭,对不起啊……要不你打哥哥两巴掌?”
霍振庭终于把脑袋抬起来,双眼通红,嘴唇也咬得又红又水润,玲珑饱满的唇峰因为生气微微撅起来抱怨:“真的很困啊!”
厉海默默吞咽口水,低三下四赔不是:“是是,都是哥哥不好,哥哥下回不能这样了,怎么可以不让庭庭睡觉呢?来,先跟哥哥去刷牙。”
霍振庭不情不愿跟厉海站起身,忽然想起件重要事情:“阿拉灰灰嘞?庭庭睡觉要抱灰灰。”
厉海一边推他进卫生间一边随口应付:“灰灰?你昨天睡觉也没抱灰灰呀,不是睡得挺好?”
霍振庭顿住脚步,扭头盯住厉海坚持讨要玩具熊崽:“阿拉灰灰嘞?”
厉海被他逼问得直抓后脑勺:“我记得拿回来了啊……”
他这时已经想起来霍振庭晚晚投水自杀,后来昏迷了一阵子,半夜的确没抱毛熊,一直抱自己来着。
所以那个灰不溜秋的毛熊崽到底哪去了啊?
厉海十分确信毛熊崽没在霍振庭衣物提包里,而他进家门之后,手边除了霍振庭,只有那个尼龙布提包。
“庭庭乖,庭庭你先刷牙,等下就给你拿来哈。”厉海一边空口白牙哄傻子,一边拿支新牙刷出来替对方挤牙膏。
霍振庭眉头紧锁不肯接牙刷,反而转身往外走:“庭庭要去找灰灰,灰灰没有庭庭睡不着……”
厉海举个牙刷追出去,咂舌抱怨:“什么啊……它睡什么啊……你先刷牙好不好?”
霍振庭脸色愤慨,转身抓住厉海身前衣襟推搡:“你是骗子!你明明说不欺侮庭庭!你骗庭庭,大蛋坏!”
“我什么时候说不欺侮你啦?”厉海郁闷反驳,说完才觉出不对味,连忙改口:“不是……我哪有欺侮你啦?”
霍振庭推门出屋越走越快,霍振庭拿支牙刷在后面紧追不舍:“喂你看路啊!外头有水塘!哎你别瞎走——”
霍振庭扭头瞪他一眼,好像是厉海把他熊崽弄丢的一样,气急交加开始大喊:“灰灰!灰灰侬在哪里呀?灰灰!”
“哎你别喊!别喊呀!”厉海恨不得把他嘴捂上,紧追两步把人拽住往外院儿拖。
他这会儿急中生智终于想通,毛熊他昨天下午肯定塞给霍振庭了,但是下车后自己只想着拎提包,霍振庭两手空空,所以那只公仔十之八九还在他车里。
俩人跌跌撞撞你追我赶一气跑到前院门口泊车位,厉海弯腰撅腚在挎斗里一通摸索,终于在斗子最前端搁脚的地方揪出只灰到发黑的毛熊玩偶。
拎在半空稍微抖落一下,把俩人各呛出一大喷嚏。
这玩意跟霍振庭混过拘留所,在车斗里让范筹踩了将近一整天,上面厚厚一层灰土,脏到没法儿形容。
霍振庭却满脸欣喜张开胳膊就要抱:“灰灰!阿拉灰灰,庭庭好想你!”
厉海一只手拎灰灰,另只手一把推开霍振庭,并抵住他胸口,不让他靠前:“脏死了你看不见呀?”
霍振庭锲而不舍努力伸手够自己玩偶:“庭庭要抱!”
厉海年轻气盛,哄傻子只有三秒钟耐心,三分钟说不听已然失去耐心,大吼呵斥:“要洗澡!它要洗!你也要洗!闭嘴给我老实点!回去洗澡!”
五分钟后脸色铁青的厉二爷一手牵人一手拎熊回到自己屋里的卫生间,把人按浴缸里,熊按水盆里;往浴缸里倒两勺皂粉,往水盆里舀两勺洗衣粉。
厉二爷蹲卫生间地当间搓毛熊,时而抬头瞪一眼小傻子:“头发也要洗呀!”
霍振庭两只手上缠的纱布遇水松懈掉下来,他伸手给厉海看掌心。
厉海拧起眉头面显忧色,但看霍振庭手心伤口已经封口结浅痂又放心一点,问:“疼吗?”
“不疼。”霍振庭说着把手放水里搅和两下。
厉海:“那你快点洗,泡久了痂疤掉下来就该疼了。”
“哦。”霍振庭将自己脖子以下全都没进水里,拿毛巾把自己从头到脚擦一遍,站起身:“庭庭洗好了。”
“哦哦。”厉海扔下毛熊甩甩手,摘下莲蓬头又给小傻子冲一遍身,才拿浴巾给他裹起来。
同时蓦地想起昨晚初见小傻子胴体时险些流鼻血,而今天竟然心如止水;内心不由得暗生感慨:“册那……这一天给老子忙叨的,未老先衰。”
厉府人丁不算单薄,但人口简单,不养猫狗没有小孩,不需刻意防备什么。
且又是巡捕房局长的家宅,贼人畏惧,绕行躲避尚来不及,绝没有人主动来触霉头。
所以若大宅院只有俩老头值夜,一个守上半夜、一个守下半夜。
值夜也不是为了防人患,而是盯小心走水;厨灶蹦火星子或风吹灯笼倒,万一起火得有人及时扑灭。
如果霍振庭自己睡,万一做梦想不开,或者睡糊涂了出外头乱走,十之八九会出事。
所以厉海上床之前只犹豫了两秒钟,就打消了让小傻子自己去睡客房的念头。
霍振庭被厉海推搡着滚到床里,顺势抱住床内侧叠成摞的棉被,笑眯眯对厉海献媚:“哥哥,你的床好软呦。”
“舒服吧?”厉海表情得意有心显摆:“我铺两层海棉。”
霍振庭嘿嘿傻笑:“庭庭明天还可以睡这里吗?”
“可以。”厉海随口支应,心想你起码得睡到验血出结果,确认身体健康再做下一步安排。
厉二爷说着仰躺到床铺外侧,伸手拽霍振庭怀里被子:“撒手,你全抱怀里我盖什么?”
霍振庭松开被子,继续追问:“那明天的明天呢?庭庭还能睡在这里吗?”
“能,睡吧。”厉海展开被子分一半给霍振庭,顺便伸手够开关,把屋里主照明关掉,只留一盏小夜灯方便起夜如厕看脚下。
霍振庭思忖片刻,再接再厉提问:“那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庭庭还可以在这里睡吗?”
厉海拧眉转头:“你刚才不是困得不行了吗?还不睡?”
霍振庭:“没有灰灰,睡不着。”
厉海小声逗趣儿:“灰灰外头晾着呢,要不你抱我?”
“嗯。”霍振庭觉得可以将就一下,虽然厉海不及灰灰毛绒绒、软绵绵手感好,但怀里没个东西他确然难以入睡。
厉海刚好瞄见他勉为其难的眼神,心说不是吧?昨天给你抱一宿,今天还嫌弃上了?
于是抬手挡开霍振庭胳膊:“不能白给你抱吧?”
“啊?”霍振庭不明所以,嘴巴微张,脸上显出个有点呆滞的表情。
厉海:“让你抱,你得管我叫老公。”
霍振庭神情更加迷茫:“老公是什么东西呀?”
“老公不是个东西……啊呸,不是。你说话别总带‘东西’成吗?”
厉海攒眉咂舌给他纠正:“老公是陪你睡觉给你抱的男人,懂了伐?”
霍振庭忽然抿唇嘻嘻哂笑,眼神里竟然出现一点类似狡黠的光彩。
厉海灵光乍闪,“哎?你个娶过老婆的人,会不知道老公是什么意思?”
霍振庭轻笑出声:“庭庭知道,庭庭自己就是老公,不想管别人叫老公。所以庭庭装傻,跟哥哥开玩笑。”
霍大少讲得头头是道,厉二爷气得脑瓜顶冒青烟,暗道一声卧槽!这个傻子居然“装傻”逗我,难道我看起来比他还傻?
伤害倒是不大,侮辱性略强。
厉二爷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陡然出手把小傻子捞怀里,手脚并用箍紧对方身躯:“霍振庭,咱俩同归于尽吧!”
话音未落已腾出只手,“啪啪啪!……”对准霍振庭屁股一连拍五六巴掌;末了不解恨还狠狠掐一把。
霍振庭促不及防被打,又惊又怕,一边“啊啊!”痛叫,一边往前挺动身体躲避巴掌。
霍振庭原本还想多打几下泄愤,但霍振庭再蹭他,他势必无法保持“心如止水”。
这就令人非常的尴尬。
厉海连忙按住他屁股:“行行!我打完了,你也别动了,赶紧睡觉!”
霍振庭满脸难以置信,挣拔出一条胳膊,回手揉自己屁股;结果没等碰着屁股先碰着一只手,继而愤愤拍开魔掌:“为什么打庭庭?”
厉海瞪眼呵斥:“我凭什么白给你抱呀?让你叫老公你也不肯叫,打两下抵帐有问题吗?”
霍振庭被他唬住,心里一琢磨好像挺有道理,于是委屈巴拉仰脸询问:“那,那……还打吗?”
心想再打他就不抱了。
厉海攒眉冷哼“今天就打这几下吧。”说完想了想:“还疼不?”
霍振庭一只手背在身后反复揉搓自己屁股,细品了品才答复厉海:“打的时候疼,现在有点麻,但是不疼了。”
“哦,那还好。”厉海把打人那只手放回去:“我帮你揉,你快睡吧。”
厉二爷揉着别人屁股,觉得蛮惬意;霍大少让人揉着屁股,感觉蛮舒服。
俩人搂搂抱抱稀里糊涂一觉睡到天亮,被窝里暖融融,极度引人赖床。
厉海被座钟铜卯叮咚报时声吵醒后,迷迷糊糊拖被头蒙自己脑袋,连霍振庭一起罩住。
霍振庭则一声没吭默默用指头塞自己耳朵眼,俩懒鬼默契得天衣无缝。
直到十分钟后,管家老丁来敲门:“二爷起啦!二爷上班喽!”
屋里明明有俩大活人,却愣是憋出一室死寂,仿佛连喘气声都在棉被底下消化殆尽。
老丁锲而不舍扯嗓门直舒胸意:“大爷让我跟您说!迟到一天扣三块,您破案的绩效奖金只够扣五天,天天迟到……连基本工资,刚好半个月全扣光!”
“起了起了!这就来!”厉海一把掀开棉被:“别睡了,起来……快点。哎我知道你醒了,别装睡。”
后面两句是催霍振庭起床,接着霍振庭也被推坐起身。
但是厉海趿拉拖鞋晨尿回来时,他床上又只能看见一团鼓鼓囊囊棉被。
厉二爷不由分说把棉被一把揪开,大吼:“快点!别让我说第二遍,再不起来打屁股!”
霍振庭哀哀怨怨呜一声,乖乖起身下床跟厉海进卫生间尿尿、刷牙。
五分钟后厉海推门出来跑去隔壁客房拎回手提包,挑两件干净衣裤让霍振庭穿。
俩人扣上安全头盔直奔前院停车坪,一名帮佣手里拎油纸袋候在车旁,看见厉海出来连忙递上纸袋:“太太特意让厨房蒸的大包子,方便您带着路上吃。”
厉海捏纸袋咧嘴抱怨:“额娘可真有心,阿拉在街边花五毛钱买两个,至少是热乎的。”
不过抱怨归抱怨,半凉的包子他也没打算浪费。敲敲霍振庭头盔,示意他掀开风镜盖:“快点吃,吃慢就凉透了。”
第36章 有家可归
厉海一路小跑进接警大厅签到,考勤警员看他着急忙慌模样乐的前仰后合:“上班三天,每天卡点进门,厉探长你可真行啊!”
厉探长扥衣袖,给对方显摆自己机械腕表:“瑞士货,极致精准,分秒必争。”
考勤警员窘笑挤怼:“好东西哦!厉局长每天提前半小时进办公室,伊家是表没你的好?”
厉海一本正经点头:“没错,他那个是地摊货。”
一名录案警员从他们旁边路过,看见霍振庭仍跟在厉海身边,略感稀奇:“厉探长,西合弄的案子都结了,侬还带这个傻子在身边干啥呀?”
“带着玩儿。”厉海随口支应。
霍振庭闻言立即抻头凑近询问:“哥哥,今天带庭庭去哪里玩呀?”
“……”厉海扭头跟他对视:“你倒也不用这么积极说话。”
霍振庭扁嘴收声,闭严嘴巴,面无表情负手站厉海身后。
他不言不动时颇有几分威严,因为身量挺拔五官端正,衣着整齐干净,跟吊儿郎当老没正形的厉海站一起,比厉海更像位真正的富家少爷。
厉海转身搭霍振庭肩膀,带他去自己办公桌位置呆着。
范筹正坐在厉海的椅子上,面对一张画了井字格的空白口供纸凝神苦思。
显见昨天“过三关”输惨了,正在卖力思忖对策。
“别费劲了,人家有师父的,我跟戴齐天两个都玩不过他一个,顶多打平。”厉海一边说话一边从旁边多拽两把椅子过来,给霍振庭和自己坐。
“啊?这样啊……”范筹抬起头,泄愤一样把画井格的口供纸搓成团用力扔桌边垃圾桶里;拍心口长吁一口气:“昨天给我愁的一宿没着觉,玩‘过三关’居然输给傻子。册那,我还当我脑子也瓦特了。”
厉海嘿嘿哂笑:“侬脑子有没有瓦特,倒也不必‘过三关’来佐证。”
范筹闻言攒眉思量,半天没弄明白他老大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
最后干脆略过推敲,改说正事:“昨天我去找林玉问明白了,他说曹美莲一年前在中亚银行办了笔巨额贷款。
曹美莲贷款的抵压物是霍宅洋楼,但是洋楼是霍家祖产,属于霍振庭个人资产。
所以原则上曹美莲没有权力私自拿霍宅做抵压。
林玉当时帮曹美莲做了几份假代理协议,两人约定事后曹美连分三分之一给他当酬谢。
但是曹美莲后来一直找借口推脱,所以林玉才一而再、再而三偷偷跑去霍宅翻找。直到出事那天,已经是林玉第四次悄悄潜进霍宅。”
“啊?”厉海惊诧得张口结舌而不知自,表情呆滞愣住数秒,忽然拊掌大笑:“就是说!霍宅被抵压,实为一起诈骗案!房主是受害人,可以起诉法院无条件撤销抵压?”
范筹嘬唇寻思片刻:“嗯,应该是这样。”
厉海连忙扯张口供纸拍给范筹:“马上给林玉立案,告他跟曹美莲串通诈骗。霍家只剩下个儿子跟这栋房子,万一保险理赔办不下来就惨了……一定要把这栋房子保下来晓不晓得?”
范筹接过口供纸,一头雾水追问自己老大:“什么保险理赔?”
厉海:“不重要,你不需要知道。快写林玉诈骗这段。”
他心想曹美莲倒未必有意对林玉失约,关键是她吃那种药太贵。
贷款出来的钱,除了买保险,其他都用去买药了;实在很难再给林玉分一杯羹。
“好。”范筹点头:“林玉凶案的事情我还没说完。”
厉海不解:“还有啥?”
范筹:“林玉一口咬定自己没杀贺勇男,他逃跑的时候贺勇男还喘气、能动。他说他二次返回霍宅,看见是蒙面人杀死曹美莲,并击杀贺勇男。”
厉海轻蔑嗤笑:“你管他怎么放屁?尸检报告、目击证人,铁证如山,他那张嘴就算如来佛开过光都没得翻案,让他上法庭跟法官说去吧。”
范筹撇嘴,随手摸起一只圆珠笔,开始给林玉、曹美莲合谋诈骗立案。
厉海心里半块石头落地,剩下的事情按规矩办也总不至于让小傻子无家可归。
了不起多花点时间,总能把事情慢慢摆平。
他扭头看向霍振庭,霍振庭因为被要求“不要积极说话”,一直保持正襟危坐,不过已经无聊到两眼迷茫表情痴呆。
厉海起身抻个懒腰,伸手拉他胳膊:“庭庭,我带你去街上转转?”
霍振庭腾地站起身,满脸欣喜:“好呀!”
范筹仰脸:“老大,出大门左拐五十米有个水果摊,他家橘子可甜了。”
霍振庭点头附和:“甜!”
霍振庭摸衣兜点头:“嗯好,买橘子去。”
俩人留下范筹办正事,自己兴高采烈跑出去躲轻闲。
出接警大厅的时候,霍振庭因为走太急,跟个老太太撞满怀。
老太太个子较矮,愁容满面行色匆匆。
她脑瓜顶才到霍振庭胸口,厉海看见她,往旁边挪一步躲开。
霍振庭却因为两眼盯在厉海脑袋上,一不留神跟老妇正面相撞。
如果没有厉海眼疾手快扶一把,老太太准得摔个四仰八叉。
“您小心些。”厉海好意把老太太扶稳。
老太太却急赤白脸骂人:“侬个小瘪三走路不长眼呀?”
霍振庭后退两步躲到厉海身后,小声道歉:“对不起,庭庭不小心……”
老太太摆摆手,没有继续指责他们,只用力叹口气,抬脚走进接警大厅。
她年纪颇大,但衣着整齐体面,身穿暗色灯芯绒窄身旗袍,肩披宽幅针织围巾,颈上挂一条醒目光亮的珍珠项链。
瞧着不像个随时随地骂人“瘪三”的市井粗妇。
厉海扭头多瞅一眼,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撇撇嘴,拉上霍振庭继续往外走。
他俩挑几只橘子,又在巡捕房附近散了会儿步,走到口渴才返回巡捕房。
结果还没等进接警大厅,就听里面人声鼎沸好似有人来吵架。
厉海内心好奇紧走几步,但只停在门口扬眉瞠目看热闹,顺手还剥开颗橘子塞给霍振庭,让他跟自己一起看热闹。
跟立案警员吵起来的,正是刚刚进门时和霍振庭撞个正着的矮个子老太太。
严格来说是她单方面大声指责。
立案警员态度不算很好,但也不算太差,偶尔开口冷漠争辩。
老太太来报失踪案,斥责巡捕房不给她立案,不帮她找人,因为情绪激动声音拔尖,听得人脑壳里嗡嗡作响很不舒服。
她说她儿媳妇已经失踪三天,有生命危险。
而威胁她儿媳生命安全的人,是她儿媳的娘家人。
老太太不依不饶非让巡捕房立即出警去救人,但立案警员表示要按流程办事,请老太太回家等消息。
两下里一边激动迫切几近疯癫,另一边冷面无私照章办事,仿佛鸡同鸭讲,跟本说不到一块儿去。
厉海正看热闹看得起劲,促不及防背后有人拍他肩膀:“干什么呢?”
厉海嘴里含着酸酸甜甜的橘子瓤,囫囵支应:“就看看呗。”
边说边回头,看见他哥厉江正一脸嫌弃盯在他手里拿的橘子上:“甜么?”
“不甜,又酸又苦。”厉海睁眼说瞎话,顺势把手里剩下的最后两瓣橘子一股脑塞嘴里:“你下来干嘛?有事啊?”
厉江单手按住亲弟肩膀,推他往前走,一直走到在大厅里吵闹的老太太跟前:“阿姨你好,我是这间巡捕房的局长,这位是我们巡捕房破案率百分之百的王牌探长。
您把您的事情仔细说给他听,我让他立即去帮您查案。”
厉海一脸痴呆扭头瞪他哥,忽然之间嘴里的橘子好像真变成酸苦味。
厉江一身黑色笔挺制服相当镇得住场面,老太太见局长大人亲自出面,且派出破案率百分之百的“王牌探长”来帮助自己,情绪与脸色终见好转,合手连连道谢。
她如果知道所谓“王牌探长”,仍在实习,尚未转正;而破案率百分之百,是因为厉探长只接过、破过一件案子……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但不管怎么说,眼下来报案的老太太情绪稳定下来,接警大厅也恢复成忙中有序的日常状态。
厉海极不情愿,但被他哥“高帽子”扣得有嘴讲不出理来。
他总不能当着老太太和一大帮同事的面反驳,说:“我是来混日子的,不会破案,「王牌」姓王、我又不姓王,关我屁事!”
那样不是更丢人?
所以厉探长最终只能在老太太殷切目光中妥协,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接过录案警员适才记录的口供纸,替下对方座位,沉眉敛目阅读失踪人口基本信息。
「冀姝好,女,22岁,楚县人。五年前嫁来沪城,夫姓费,婚不足一载丧偶,无子女。回娘家三日,至今与夫家断绝消息。」
老太太脸色幽怨:“警官,我昨天去楚县亲家家里找阿好来着,可她家说阿好根本没回去,还恶言相向把我赶出来!我感觉阿好肯定出事了。”
“嗯嗯。”厉海眉头紧锁含混答应,心想人家二十二岁大好年华,嫁进你家五年,守四年多的寡。要是我闺女,我早想办法弄回家了。
老太太心情急迫,语速颇快:“阿好跟我约定一两天就回来,她知道家里还有很多事情等她回来做,她绝不会在外头耽搁时间。”
“嗯。”厉海继续点头,心想人家年纪轻轻守寡,还得给你家当牛做马,不跑才怪!
老太太痛心疾首:“是我大意了!我当这些年改天换地大家思想都进步了,我不该让她回楚县。”
说着忽然从手包里掏出块手帕抹眼泪,哽噎言语:“跟齐老板眼瞅要结婚,如今也不晓得还有没有那个福份。”
“你儿媳妇要改嫁?”厉海因为表情太过困惑,眉毛拧出个一高一低的横S形。
他话音未落,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步履匆匆朝他们走过来,口中絮絮道歉:“干娘,干娘我来晚了。”
费家老太太闻声回头起身,泪眼婆娑:“大齐,你来的正好,是我来早了。”
说完给对方介绍厉海:“这位是巡捕房「王牌探长」,厉探长,局长大人说他破案率百分之百,我看他也许能把阿好找回来。”
齐先生连忙上前跟厉海握手:“您好,您好。我是禾丰隆粮号东家,我叫齐鸿宾,是阿好的未婚夫,我们下个礼拜举行婚礼,彩礼、嫁妆、婚房,什么都办好了,阿好绝不会无缘无故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