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我认识他?”
“您不是专程来找温凉的?”方宸微微坐直,看得出,没什么力气,动一下,连气息都紊乱,“...否则,这大晚上的,一个总塔医疗部总指挥官怎么会来这种小地方?”
楚肖云意外地望着方宸,而后,第一次满意地笑了笑。
“原来不是没脑子只会动手的蠢人。只可惜...”
他忽得从兜里拿出一支针剂,猛地扎进了方宸的后颈。
药效一秒起作用,方宸眼睫垂了垂,身体向后软倒,正好被楚肖云托在臂上。
“方宸,我不只是为他。我受人之托,还要把你带走。”
“...谁?”
“叶少将,我是他的主治医师。”
方宸颤抖着抬手,用尽全力抓紧楚肖云的衣领,指节青白,嘴唇翕动。
楚大校以为方宸终于怕了,俯身,态度和蔼了不少。
“想道歉的话,我接受。”
“...我本来,也要去找他,你扎我干什么?”方宸昏迷前,无语地吐了几个字,“...长官脑子都不太...”
“……”
楚肖云觉得该跟叶既明要点精神补偿费。
而萧易觉得自己已经习惯方宸的骚操作了。当他看见楚长官吃瘪,内心竟然依旧毫无波澜。
他偷偷抬眼,看见楚肖云朝着墙上敲了两下,然后薅起方宸的衣领,把他丢出了门,被丁一抱了满怀。
“拿来。”
楚肖云朝着唐芯伸手。
唐芯取出一根淡金色的营养剂,噘着嘴,塞进了楚肖云的手里。
丁一眼尖地看见唐芯掌心一道焦黑的烧痕,边角方正,像是被什么仪器灼了。他皱眉道:“你手碰到什么了?怎么烫成这样?”
唐芯刚要说话,楚肖云却阻了他们的对话。
“要聊天出去,别在我面前烦我。”
楚肖云的话在两人面前还是很好使的。
唐芯立刻闭上了嘴,往丁一身后缩了缩,丁一抿了抿唇,道歉:“对不起,楚大校。”
丁一了解到,楚肖云其实并算不是进化部的人,只是因为多年照顾部长的身体,他们才跟他建立了不错的关系。
楚肖云的性格高傲,不喜政治斗争。
进化部一夜间翻覆,一举一动都被限制,部长就求到了他头上。
他很不想插手,可又不好拒绝,于是便不情不愿地来了。
谁知,还遇到了这么个又狂又傲的小年轻,估计楚医生的心情现在就是一个烦躁吧。
念及此,丁一更不敢僭越,只低低地解释道:“楚大校,部长那边时间紧迫,会面也只有十分钟,随时都会...”
“知道了。”
楚肖云抬手,把那支针剂直接注射进了方宸的身体里。
“效果立竿见影诶。”
唐芯戳了戳方宸昏迷的侧脸,回弹处已经有了血色。
楚肖云随口应了一声,忽得,狐疑地望向那支针剂。
“这支...”
唐芯随手丢进了垃圾箱,表情有点不自然:“楚大校,我们先走了。”
丁一担忧地看向楚肖云,生怕唐芯冒犯了他。
“去吧。”
还好楚肖云没露出不悦的表情,只是淡淡地卷着袖子,挥挥手,赶他们走了。
两人松了口气,抬着方宸,脚步匆匆地消失在门口。
楚肖云蓦地转向液态电子云提取器的缓冲罐,他赶紧取出一个空瓶,装了几毫升的液态电子云原液。
他晃了晃,盯着挂壁的营养液,眉头皱得更紧。
他又转向垃圾桶,从那里翻出了被唐芯心虚扔掉的那支针剂,熟练地卸下针筒,用滴管吸出残余淡金色液体。
普通的向哨营养液,是无色透明的液体。
只有特殊的针对性营养液,才会是有颜色的。
营养液的颜色,取决于向导素和电子云供给方的颜色。
对于哨兵来说,如果营养液掺杂了向导素,那么会帮助稳定哨兵即将暴走的能量场;如果营养液掺杂了电子云,那么会在虚弱时帮助提高哨兵的能量。
一个压制,一个提高,针对不同情况,应用不同的营养液,才能让哨兵向导身体随时保持在一个稳定的状态下,这是进化部和医疗部共同研究出的结论。
虽然还需要进一步的检测,但凭借多年的经验,楚肖云几乎可以断定,唐芯手里拿着的那针营养剂,就是从这个叫‘方宸’的哨兵身体里提取的电子云。
但,叶既明和方宸似乎并不熟悉。
难道,他是在方宸不知道的情况下,违反规定,擅自从哨兵体内提取的吗?
楚肖云脸色又黑了两度。
未经同意就提取电子云或向导素,是严重违反白塔医疗制度的。
这个叶既明...
楚肖云对着垃圾桶长吁短叹,时而抵唇思索,时而重重摇头,看得萧医生眼睛都直了。
有的时候,他觉得方宸的话也没错。
这些长官,脑子可能都是有点不太正常。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我们见过吗 (一)
一阵阵浓烈的消毒水味道钻进方宸的鼻腔里,他不适地拧了眉头,慢慢张开了眼。
视线逐渐清晰,面前,白色窗帘随风飞舞,夜幕极光笼罩,月色倾泻而下,将窗边几寸照得些许明亮。此刻,窗旁,一个军装整齐的男人正坐在轮椅上,单手抚着书页,微微抬头,眼神清亮。
方宸以拳抵眉心,甩了甩头,想要赶走脑海中浑噩的沉重感,双肩却被叶既明轻轻扶住。
“对不起,用这样的方式把你请过来,是我思虑不周。”
“没事,睡挺香,我舒服多了。”
方宸很大度地弯了弯唇,脸上一派安然从容,可手腕处的骨线却是绷着的,腰背肌肉也收紧,显然是有所戒备。
“抱歉,是我唐突了。只是看你头晕,就随手扶了一下。是不是让你不舒服了?”
“...倒没有。”
方宸没恭维客气,也没说谎。
他一贯很抵触陌生人的触碰,但对上叶既明,仿佛那道屏障消失了一般,方宸只能任由那人入侵自己的领域,抵抗也毫无用处。
只是心窝处还是会隐隐约约地泛着疼,一阵一阵地。
有温凉在时,还能勉强帮他驱散痛苦,现在只剩他一人,这样一跳一跳的疼着实难捱。
叶既明洞察人心是一绝,他见方宸不舒服,便慢慢松了双手,转而从病床上拿起一卷纱布,另一手挽起方宸的袖口至手肘,想要给他包扎。
方宸眉头一皱,想要推却,可在看见叶既明包扎的手法时,眼瞳一颤。
反向两圈打结,最后,那结被扣在绷带间,完美掩藏。
温凉的包扎手法是这样,哥哥也是这样。
“原十三队的训练严苛,讲求统一行动。这种简单的包扎手法是最有效也是最快的,温凉接触后,觉得不错,就直接拿来当成队内规矩了。你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当年,是我帮着方老师亲自选出来的队员,当然知道。”
叶既明仿佛参透了方宸心中所想,没有抬头,只是安安稳稳地包扎好,又慢慢地放下方宸的袖口,用指腹展平褶皱。
他只用了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就几乎让方宸完全相信了他。
方宸捏着手肘处的厚厚纱布,喉结上下滑动,吞下喉咙间的干涩。
“你口中的方老师,是我爸?”
叶既明看向病房门外的高挑背影,再看向方宸,比了一个‘1’。
“方宸,我们只有十分钟,挑重点问。”
方宸目光一凛,收起了眼神间的迷茫和感伤。他坐正,身体前倾,目之所及,像一柄出鞘的刀。
“我爸是?”
“西境军事战略部副部长,第一代‘恒星计划’发起人。”
“第一代‘恒星计划’是?”
“不重要。”
或许是涉及了机密,叶既明只淡淡地别开了话题。他不愿意吐露,方宸也不强迫他。
“那就说点你能说的。”
“你只需要知道,第一代‘恒星计划’的成功实施,让当年节节败退、濒临走投无路的西境,反败为胜。而原十三队,就是那个计划的产物。方老师一生心血,全部倾注在这上面。”
方宸垂眸,右手攥紧袖口,又极快松开,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一生心血扑在研究上?那,他的家庭呢?比如,妻子和儿子...们。”
叶既明的视线落在方宸攥得发白的指节处。
脸上表现得再无所谓,心里到底还是在乎。
他将右手轻轻覆在方宸的手背处,汩汩暖意落下,像是一张柔软的被子,裹住了方宸不小心泄露出的一点期冀和迷茫。
“据我所知,方老师很爱他的妻子。她难产而死,留下一对双胞胎。方老师对他们,也很好。”
“……”
方宸眉头微皱。
他的印象里,父亲几乎没有来看过他。触目惨白的四壁,无尽的等待和失望,构成了无数噩梦的骨架。
难道,他的记忆真的出现了问题?
叶既明慢慢靠近,用右手轻轻托住方宸的后脑,似乎想要检查他的精神图景状态。
方宸条件反射地躲开他的触碰,用力过猛,‘啪’地一下,手肘不偏不倚地砸上了叶既明肩上的伤。
鲜红的血即刻漫出,印在军装上,变作一块泅湿了的深蓝色。
方宸一怔,手指微蜷,眼带歉疚。
“别担心,我没事。”叶既明在方宸道歉前先抬手阻了他开口,却慢慢地用右手轻轻按着方宸右后脑下的枕骨小窝,笑着宽慰道,“以后头疼的时候,多按一按这里,会好些。”
“你为什么会知道...”
叶既明只笑了笑。
他的亲和力实在太强,连方宸这样警惕性极强的哨兵,都难以抵御他的温柔攻势。
“你以前受过伤,伤了本源。所以,精神体难以化形,投射的记忆可能错了位。又可能是因为,你父兄的死,对你打击太大,更让你记忆混乱。以前的事,想不起来,就忘了吧。那些,都不重要。对你来说,现在和将来,才是值得把握住的。”
叶既明的按摩力道适中,声音温和如春风,像是催眠曲。
方宸干脆闭上了眼,慢慢开口。
“我不这么想。我觉得,有些事,问清了,了解了,放下了,才能忘。”
方宸的性格刚毅果决,不会被轻易说服,叶既明失笑,只好妥协地说道:“好,你问吧。”
“...我爸和我哥,他们是怎么死的?”
“不先问问自己是怎么受的伤吗?”
“不重要。”
同样一句话,从叶既明说出了高高在上的贵气,从方宸嘴里说出,就是无所畏惧的坦然。
叶既明没再发问,只是轻轻地按摩着。
他的动作不含侵略性,方宸也坦荡荡地放松肩背,细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叩着扶手,反客为主地弯起了唇角。
明明,两人的地位和能力差距悬殊,可方宸好像永远不会害怕一样,无需掩藏锋芒,宛若一轮明烈的灿阳,灼灼高悬。
叶既明轻轻叹了口气,是惊叹,也是赞许。
“勇敢,但是不鲁莽;善良,但是有原则。你很优秀,比我想得还要更优秀。越狱、入五十三号、来到工会,重新走到我面前,你只用了短短几天而已。方宸,你做得很好,已经超出我意料许多。”
方宸蓦地张开眼。
他敏锐地抓住了叶既明话里的‘重新’二字。
“我们...之前见过?”
“你是老师的儿子,我是老师的学生。我们,当然见过。”
方宸心口又是一阵钝痛,像是一阵阵警告、或是什么旧时记忆的提醒,他转头轻咳,压着胸口,掩饰着不适。
可蓦地,嗅到了叶既明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淡淡药香。很好闻,像是在一片腐朽地狱里长出的一朵皎洁白花。
方宸脑海间闪过一线灵光,他猛地握住了叶既明的手腕,不敢置信地问道。
“你身上的味道...我在未进化人类监狱里闻到过。你,来看过我?”
“是我送你去那里的。”
叶既明温和地看着他,像是在用目光描摹着那个久别重逢的故友。
“我身边不安全,我不敢,也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那座监狱很偏远,根本没有人注意。虽然苦了点,但幸好,你没再出事。”
方宸瞳孔微颤。
有些缠在他心头许久的疑虑,现在得以解答。
为什么一个未进化人类监狱会有那么好的伙食?为什么,曲叔会长期停留在监狱里做看守,还对他关照有加?为什么,他越狱那么顺利,一路上也没有遇到阻碍?
至于后来,遇见温凉,进入五十三号,进入工会,走到现在,更是顺利得不像话。
像是有人替他规划好轨道一般,他无知无觉地踩着线索往上爬,最后,走到了这里。
“...为什么帮我?”
“我和老师的感情深厚,我也一直把你当作弟弟看。或许你忘了我,可是没关系,我记得你,就足够了。”
叶既明左手撑着轮椅,身体费力地前倾。可他不在乎,就那样一点点地替方宸理着头发,眼神里的温柔和溺爱不似作伪。
方宸喉结上下滑动,欲言又止。
原来,他不是被丢下的那个。
原来,还有人记挂着他。
“告诉我,一切。”
方宸的声音喑哑,有压抑着的迷茫和无措。
叶既明轻拍他的肩,随即摊开一张纸,纤细的手指持笔,笔走游龙,神色敛肃,在纸上写写画画。
“你上过龚霁的导论课,想必,也清楚地知道当年的战争了,对吗?”
“东陆,和西境?”
“嗯。”
“方老师本来是一名普通的实验室研究员,不受人器重。但他的研究领域十分前沿,经过多年的研究,最终成为那个方向的领头人,成果斐然。最后,甚至因为他的研究成果,而开创了‘新人类时代’,也就是,现在人类进化的雏形。当年的原十三队,是最为成功的一批实验体。而温凉,则是其中最优秀的、也是无可复制的传奇。”
叶既明似乎陷入回忆,语气有些落寞,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便笑了笑,继续说道。
“因为有了原十三队,我们所在的西境才能反败为胜。否则,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早就全都死在战火底下了。”
“原十三队,除了哥哥和温凉,还有谁?”
听到方宸的问题,叶既明表情似乎顿了顿,却没有纠正或反驳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越重要的计划,越是机密。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原十三队的名单被毁。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温凉和当年的总指挥官,再也没人知道原十三队的成员名单。他们的身份和功勋,永远也不会被解密;他们所做的一切,都随着历史一同湮灭。”
方宸默默地攥紧袖口,心中一口气堵着,脸色很难看。
守护一方国境的英雄落魄至此,本该属于他们的荣光,却无人替他们加冕。
“‘不可抗力’,是什么?”
“...内斗。”
叶既明冷冷吐出两个字,总是和煦的目光怒意丛生。
“方老师的计划大获全胜,被一路提拔至军事战略部副部长,备受器重,我想,被提拔为部长,只是时间问题。可,他上面的人坐不住了。争功夺权,党同伐异。”
方宸忽得想起了什么。
住在温凉身体里的那个疯子,似乎给了几个关键词的提示。
‘总塔、柴万堰、恒星计划’
方宸脱口而出,声音微颤。
“当时的军事战略部部长,是...柴万堰?”
叶既明右手按着眉骨,压抑地点了点头。
“柴万堰抢走老师的研究,陷害老师通敌。最后,老师含冤身死狱中。他的势力被清算,包括,原十三队。那场内斗,又叫,‘总塔叛乱’。那年,因为内斗死去的人很多,多到,比在战场上死去的将士还要多。”
方宸如坠冰窟,身体冰凉。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知道的真相?
既真实,又庸俗。
简简单单几个字,‘陷害’、‘清算’,定了无数人的人生,荣耀被埋在土里,碑上写着耻辱,黑白颠倒,是非不分。
令人齿寒。
方宸身体前倾,沉默了半晌,才哑声问道。
“我要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你信、或不信,事实都是如此。”
那人压着的怒意是那样真实而尖锐,与平日那个温润的学者,好像不太一样了。
“...抱歉。”
叶既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揉着膝盖笑了笑。
“弱者,只能任人宰割。只有强者,才有开口的资格。说到底,人也只是披着一层文明表皮的野兽。互相陷害、彼此算计,却自以为比禽兽咬人更优雅。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些跟我打交道的,都是用后腿直立行走的黄鼠狼。”
“噗。”方宸不合时宜地被叶既明逗笑了,“...所以你才不肯放手,强撑着也要坐稳进化部部长的位置?因为,你想掌握话语权?”
叶既明怔了怔。
而方宸唇边的笑意慢慢放了下来。
温凉和叶既明真是两个极端。
一个因为害怕伤及无辜而收敛锋芒、潦草度日;另一个却隐忍潜藏,逼迫自己成为一个玩弄权势的恶魔。
这俩人要是能中和一下就完美了。
方宸戒备的眉稍微展开。
他视线下移,望着叶既明削瘦的身形。不知为何,看着他,总是会想到温凉那副弱不禁风的娇弱模样。
S级向导如果真有传闻中的那么厉害,这两个人的身体为什么都这么虚弱?
“其实,你不用这么大包大揽的。这种复仇的戏码,交给我比交给你合适。”
“...什么?”
“我是他的儿子,怎么说,都应该让我来做才对。再说,你本来,不就打算让我也出一份力吗?”
方宸起身,单手插兜,站在窗前。
他的背影被夜色勾得流畅挺拔,却又寂寂难言。
“...地下工厂,与柴万堰走私有关?当时,我能找到那个工厂,并不是巧合。是你引我去的,对不对?”
叶既明不由得感叹方宸的聪慧。只寥寥几句,那人就能一下子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原来刘眠当时是这个意思。”
方宸想起最初的时候,在掩体外,刘眠说的那段意味不明的话。
如今,他终于明白了那人的弦外之音:进化部被监视;从一号白塔调动人手目标太大;所以,才选了他这么个籍籍无名的地下室逃犯出来,暗中行事。
原来,他们的局,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布下了。
为了给爸报仇。
方宸安静地抬起了头。
俊朗飞扬的五官被月光映得冷寂。
故事发展到现在,叶既明似乎讲完了前尘往事,交代清了前因后果、爱恨情仇,环环相扣,逻辑通顺。
温凉、叶既明、刘眠、哥哥和爸爸。
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厚,连接紧密。至于他方宸,不是逻辑环里的必要组成,仿佛只像是个旁观者,跟当事人血脉相连,却又游离事件之外。
甚至,连叶既明描述的过去,方宸也毫无印象。
“...你说我的记忆出现了错乱,你说,我爸很爱我,我的童年,很幸福。可我好像完全想不起来。我只觉得,自己是个被关在地下室里的怪物而已。”
方宸好像笑了,肩膀无声地抖动两下,随即双手撑着窗台,垂下了头。
“既明哥,我是不是个疯子?或者,真有什么妄想症?是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身后,轮椅的金属声慢慢响起,双轮慢慢前行,叶既明安静地守在方宸身边,抬头向那年轻哨兵望去。
他以为方宸哭了。
可实际上,那人只是用冷寂虚无的目光静静地看着远处,没有痛苦,只是悲哀,又带了点自嘲。
叶既明打开了窗,让风吹进病房里,吹干方宸脸上的悲色。
“以前,人们都觉得记忆很神秘。但进入新纪元后,人们发现,记忆也只是一串代码而已。可以被外界事物篡改、甚至可以被自我篡改。因为人为了自洽,会选择自我美化、或是自我丑化记忆。记忆跟事实,从来都不是对等关系。”
“……”
“与其通过记忆寻找过去的真相,不如去经历、去感受,用事实碎片去还原过去的故事。”
“你是说,记忆根本不重要?”
“不重要,但也重要。过去的记忆,会带你找到要走的路,带你找到想要携手一生的同路人。”叶既明转过头,笑容很淡,带着宽慰,“方宸,我以为,现在的你,已经不需要那些记忆了。”
方宸终于抬起了头,侧脸看他。
叶既明真的有一双诚恳又温润的眼睛,明明高悬如月,却又触手可及。
真像是沾染着红尘的神明。
“...你跟温凉一样,都很会胡说八道。不过,你说得对,过去的记忆,确实不重要。但过去的真相,我还是会去找的。”
方宸转身。
月色驱散他眼底的悲哀,像是点亮了风灯,于寂寞处飞扬。
“为了爸,为了哥,为了温凉,为了那些我没见过面的原十三队队员。我会去做的。而且,这听上去,挺有意思的。”
叶既明看他一眼,微微笑着点点头。
一旁,唐芯扒着休息室的门,趴在丁一肌肉健硕的肩膀上,极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丁一奇怪地看着唐芯。
笨丫头平时从来不唉声叹气的,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在‘嗯、咦’地发表着感慨。
“笨女人,你今天怎么了?”他摸了摸唐芯的额头,“吃坏东西了?一会儿让楚医生给你看看?”
唐芯的头垂在丁一肩膀上,长睫毛有气无力地眨了眨。半晌,才用细弱蚊蝇的声音哼道。
“蠢男人。”
“怎么?”
“我有件事想不太明白。”
“少见。单细胞生物也会有动脑思考的一天?”
“……”
唐芯没有反驳,丁一更觉反常。
“你怎么了?”
“其实...”
“什么?”
“我觉得,部长在说谎。”
闻言,丁一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你知道什么了?”
唐芯欲言又止。
她有些纠结,手指绞着,满是担忧。
“...那天,我在部长桌角看到了一份红字文件。很旧了,上面署名是‘方延年’。你说,他是不是方宸的爸爸,是不是部长的方老师啊?”
“估计就是了吧。怎么?”
唐芯用力揉了揉额头,脸上的纠结之色更浓。
她解开军装纽扣,右手伸进内衬里缝着的一个小布口袋,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本红色塑料封皮的小册子。
一个巴掌大小,大概有十多页的样子。
丁一皱着眉,不解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