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寒声疑惑道:“怎么了?”
崇珏似乎和寻常梦中的他不太一样,虽然还是那身黑袍,但却像是梦中之人有了魂魄,不甘心再做他意识中牵线傀儡。
“夙……寒声。”
崇珏刚要说话,夙寒声突然严肃地道:“先等等。”
崇珏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登时又被堵回去,他似乎被气笑了,几乎从牙缝里飘出来几个字:“等、什、么?”
夙寒声抬手将崇珏凌乱的黑衣整理好,又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试探着将掌心贴到心口的衣襟上。
崇珏垂在袖中的手都在死死握紧,方才那点被苦苦压抑的痛苦和挣扎悉数不见,皮笑肉不笑道:“夙萧萧,你真的活够了吗?”
夙寒声瞥他,仗着是梦中人不会打他,随口道:“我早就活够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前世他都当着这人的面自戕了,怎么还问这种蠢问题。
夙寒声只当这人是梦,却并未察觉到一袭黑衣的崇珏浑身一僵,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雪瞳中的戾气骤然被击散。
夙寒声摸着心口若有所思:“不对啊,梦中摸了心口也没有奇怪的感觉。”
崇珏:“你……”
“别说话。”夙寒声捂住他的嘴,还在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崇珏突然说:“咚咚。”
夙寒声疑惑看他:“你咚什么?”
崇珏还是冷冷看着他,眼神带着杀意,轻轻启唇说:“咚。”
夙寒声歪歪脑袋,好半天突然惊醒。
咚,咚。
闻道学宫上早课的晨钟已经响了第三声。
夙寒声呆怔好一会,才赶紧起床。
应见画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元潜的药也果真有用,他发了汗后,身上的热已经消退下去。
晨钟还在响。
自从入学后,夙寒声几乎没上过几节课,这次可不敢再迟到,头重脚轻地强撑着去了上善学斋,打起精神来看书听课。
好在今日上午的课都是符纹课,有拂戾族血脉的夙寒声不必费什么脑子也能轻易理解。
夙寒声抚摸着卷轴上的符纹,视线落在右手的食指上,试探着拿笔将乞伏殷教他的驯化凤凰骨的符纹画下来。
烂柯谱的符纹极其复杂,夙寒声聚精会神整整半日,竟然才勉强画出一半。
夙寒声画得眼睛疼,终于将笔放下,甩了甩发酸的手。
符纹课太过无趣,上善学斋不少学子都在用弟子印在听照壁上玩,夙寒声见山长正在自己个儿琢磨符纹,也偷偷摸摸拿出弟子印来。
神识进入崇珏的灵力中,夙寒声写下几个字。
「叔父,今日好些了吗?」
犹豫了下,他又赶紧伸爪子抹去,重新写:「崇珏,骨链真的消了吗?」
写完,又觉得不妥,赶紧给抹了。
夙寒声涂涂改改半晌,终于发出去个:「下午我没课,刚好去佛堂把那三遍佛经给抄了。」
“嗯。”夙寒声满意地点头,“完美的理由,语气也很自然。”
绝对不会让人发现自己想要“图谋不轨”。
崇珏并未回他。
夙寒声趴在桌子上,脚不自觉地点着地,眼睛直勾勾盯着弟子印想要等到回应。
但许是他越看就越等不到,索性开始继续抄符纹。
将新的一道符纹一笔一划画好,弟子印仍然没有半点动静。
夙寒声燥得几乎起了火气:“你既然不回我,那我也……”
刚想到这里,弟子印微微一亮,夙寒声“啪”的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面如沉水戳开灵力。
崇珏传了两个铁画银钩的字给他。
「不必。」
夙寒声听着这生硬的语气,眉头紧皱,心想:“不去就不去,谁稀得去那破佛堂似的,要什么没什么,就只有和尚在那念经,没意思得很。”
等一下课,他就去找元潜乌百里,还有乞伏昭一起去别年年玩。
将崇珏抛到九霄云外去,理都不理。
夙寒声立下一通豪言壮志,铁骨铮铮,极有尊严。
下课后,元潜高高兴兴地过来喊他:“少君,去别年年玩吗?”
夙寒声豪气万千地说:“不了,我还有事。”
说完,灰溜溜地小跑去后山佛堂了。
昨晚崇珏猝不及防昏倒的模样着实将夙寒声吓够呛。
夙寒声撒腿边往后山跑边思忖道:“他许是还伤着,我给他送点灵药去而已,并没有其他意思。”
崇珏是为他才有了骨链,作为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夙寒声觉得自己有必要担起照顾尊长的责任。
夙寒声成功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健步如飞三步并作两步冲去佛堂。
好在后山并未开结界,夙寒声顺利进入。
今日崇珏应该仍在念经参禅,佛堂侧面的雕花木门皆被一一打开,池塘边种着一棵桂树遮天蔽日,金灿的花簇落满地板。
隐约可见屏风后,崇珏盘膝而坐的影子。
夙寒声歪了歪头。
寻常崇珏念经都是紧闭佛堂门,今日怎么反而这般奇怪?
夙寒声疑惑地拾阶而上,瞧见佛堂门户大开,干咳一声试探着靠近。
“叔父,我来给您送灵药了。”
屏风之后,崇珏的声音好一会才传来:“嗯,进来吧。”
夙寒声心中窃喜,赶紧脱了鞋噔噔噔往里走——只是跑了几步他又怕被听出来脚步声里的急切,故作冷静地放缓步伐,优哉游哉地绕过屏风。
崇珏如往常那样盘膝坐在蒲团上打坐念经,眉眼间禅寂而宁静,日光斜斜从窗户倾泻而入,落在他身上好似渡了层佛光,让人不敢亵渎。
今日他好像换了串佛珠,十八颗圆润的妖花蜜蜡落在修长玉白的五指间,轻轻拨动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崇珏眉眼冷淡,夙寒声已走至跟前,他却眼睛都懒得睁。
夙寒声乖乖并膝跪坐在崇珏对面,将褡裢中的灵丹一瓶瓶拿出来。
攀在夙寒声肩上的伴生树也伸长了树枝帮他拿瓷瓶,夙寒声随手抚摸了它一下,表示奖励。
伴生树登时像是小狗一样,把枯枝晃得窸窣作响。
倏地,崇珏睁开墨青眸瞳,漠然看向伴生树,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瞳中一闪而逝的,竟是彻骨的杀意。
伴生树整个树身陡然一僵,像是被人拿棍子揍了一顿,呜咽着躲到夙寒声袖中。
夙寒声不明所以,也没管它,佯作自然道:“崇珏,你可好些了?”
崇珏淡声道:“放肆。”
夙寒声早习惯他说一句“崇珏”,此人必定要回“放肆”,继续熟练地道:“你身上的骨链可彻底消了?我昨日越想越不对劲,那玩意儿穿透心脏和内府得有多疼啊,哪能这么容易就消下去,你今日非得给我说出个道道来,否则就别想着我会走了。”
崇珏拨弄着佛珠,眼眸沉沉注视着夙寒声,瞳孔似乎在不动声色酝酿着什么。
夙寒声左等右等没等到回答,只好大着胆子和他对视:“你说话呀。”
崇珏如他所愿,淡淡说了句“嗯”,随后伸手将素袍袈裟的衣带缓缓解开。
他举手投足皆是说不出道不明的随性雍容,修长五指在日光照耀下一点点将雪白衣带解开,动作明明缱绻色气,可却无人敢将他往龌龊处想。
直到……
崇珏解开袈裟外袍,两指随意往左右两边一掀,又将里衣解开。
夙寒声被这人解衣带的动作震得三魂出窍,正在晕晕乎乎地想“这人在干嘛呢”,视线遽尔撞入瓷白而肌理分明的胸口,往下落去便是结实的腰腹……
夙寒声懵了半晌,眼眸突然瞪圆了。
等、等等!
怎么不打招呼,突然开始解衣裳了?!
昨日不还扭扭捏捏不让看吗!
崇珏哪怕赤裸上半身,面容仍然是慈悲为怀宛如高岭之花、山巅明月,没有半分欲念。
他似笑非笑看着夙寒声红透的脸,淡淡道:“骨链已消了。”
夙寒声的脸已经腾地红到耳根,赶紧闭着眼伸长了手摸索着去给崇珏拢衣襟,结结巴巴道:“看、看到了,真的消了。哈哈哈、哈哈,赶紧穿上,别、别着凉了。”
夙寒声被这一幕震撼得都开始胡说八道了。
手忙脚乱间,似乎听到崇珏低笑一声,语调带着莫名的揶揄。
夙寒声悄咪咪睁开一只眼睛。
崇珏神色冷淡,垂着眸正在系衣带。
——并没有笑。
夙寒声早就知晓自己脑子有点毛病,还认为自己又犯疯病开始幻听了,也没在意,小声嘟囔道:“真的消了就好,日后叔父可别再像昨日那样吓我了。”
崇珏冷淡应了声,将旁边小案拂来,道:“不是说要来抄佛经吗,带笔墨了吗?”
夙寒声醉翁之意不在酒,哪里会想真的抄佛经,此时见到了人确定他已无恙,赶紧摇头:“没带。”
“嗯。”崇珏从储物戒中拿出崭新的笔墨纸砚,“叔父刚好有。”
夙寒声:“……”
夙寒声干笑:“叔父……真体贴,多谢叔父。”
叔父将笔递给他:“抄吧。”
夙寒声无法,只好眼眶含泪,捏着笔抄那劳什子的佛经。
少年抄经,崇珏就在一旁烹茶。
小香炉的香线氤氲而上,世尊一袭白袍垂曳落地,莲花暗纹在日光下好似一朵朵摇曳生姿的墨莲,汲取着鲜血而悄无声息绽放。
夙寒声埋头抄书,并未注意到在他视线未及之处,离世绝俗的世尊正垂着羽睫,墨青眸瞳含着古怪的笑,像是盯着猎物的凶兽。
——全无须弥山世尊的悲天悯人和禅意清冷。
明明兴致勃勃想要将不乖的鸟雀逮回金笼中,却又因上一次被逃脱的惨痛教训,像是怕再次惊扰到他,所以先撒一把小米想将人蛊惑住。
只有足够耐心,他才有资格捕到最漂亮的鸟雀。
夙寒声不想将光阴都虚度在抄经上,鼓足勇气悄悄抬头,小声道:“叔父,这句佛偈我不太懂。”
顷刻间,那独属于恶兽的觊觎眼神悄无声息散去。
崇珏淡然垂眸,语调轻缓为他讲经。
夙寒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面上还是装模作样地点头做恍然大悟状,表示叔父真厉害,什么佛理都精通。
崇珏知道他听不懂,所以便点到即止,只说两句便让他继续抄。
茶刚刚烹好,他姿态带着点刻在骨子里的雍容,慢条斯理递给夙寒声一杯。
夙寒声如驴饮水,吨吨吨一饮而尽。
崇珏也不嫌弃,又为他续上一杯。
夙寒声之前被罚抄经时,心中郁闷只想骂人,这回却是莫名的心情舒畅,抄一页还要借着翻书的空当悄摸摸看一眼崇珏。
乐颠颠抄了一遍后,他跪得腿酸,在小案底下想要将腿伸直,可双腿酸麻,不受控制一脚蹬在崇珏小腿上。
夙寒声:“……”
夙寒声猛地一哆嗦,眼眸瞪圆地去看崇珏,唯恐挨骂。
崇珏微微垂眸,瞥了一眼夙寒声裸露在外的纤细脚踝,眸瞳微微一暗,好似酝酿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森寒戾气。
可他熟练地将思绪压下,却并未说什么,继续烹他的茶。
“腿酸了就站一会。”
夙寒声这才松了口气。
看来昨日崇珏说的是真的,不乖也行,连蹬过去都不会被骂。
夙寒声蹬了蹬腿,舒展了腿脚后才收回来。
他并未看到小案下崇珏拨动佛珠的手已经用力到发白,好似用佛珠代替什么东西似的,狠狠一用力将珠子整个捏碎。
衣摆上已落了层蜜蜡碾碎的碎屑齑粉。
夙寒声一无所知,没心没肺地继续抄经。
崇珏淡淡问他:“你的伴生树……生来便是枯枝模样吗?”
夙寒声的笔顿了顿。
伴生灵生来郁郁葱葱,是受前世那几十年的磋磨才会变得如此萎靡消颓,半片绿叶都不长。
“不知道。”夙寒声撒了个谎,“可能到了年纪,开始秃头了吧。”
崇珏:“……”
真是有够敷衍。
崇珏又为他倒了杯茶。
茶本该越喝越精神才对,但夙寒声却不知什么体质,连喝了三杯茶,不过片刻竟然昏昏欲睡起来。
眼前的佛经像是变成一只只流萤,闪烁着从纸上扑闪着翅膀飞起来。
夙寒声下意识去抓,却觉得眼前视线猛地一晃。
好半天,他才浑浑噩噩意识到,原来是自己往后仰倒躺在地上了。
“我……我没睡。”夙寒声迷迷糊糊抓着笔,爪子还在空中划拉,“我还能再抄,叔父……别罚……唔。”
一句话都没说完,便呼呼大睡起来。
崇珏慢条斯理喝着茶,视线落在四仰八叉的夙寒声身上,突然沉沉笑了出来。
无形的灵力将夙寒声单薄的身躯轻柔托起,越过小案像是一片羽毛缓慢落在崇珏宽大的怀中。
“夙萧萧。”
崇珏骨节分明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夙寒声沉睡的脸,眼瞳倏地闪现诡异的雪白,就连眉心也露出一道狭长的红痕,看着像是地狱黄泉而来的厉鬼。
夙寒声嗅到熟悉的味道,下意识在他掌心蹭了蹭,不知梦到了什么,含糊地梦呓。
“叔父……别走。”
崇珏手上动作一顿,低笑起来,温柔地像是在哄孩子。
“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
毫不留情就走的……
始终都是你。
邹持行走月光中,一袭青衣符纹乍现,像是流萤撞火般,炸开细碎而璀璨的焰火。
在他身后,有个身着黑袍的男人溜达着往前行,宽大兜帽将半张脸遮得干干净净,只能瞧见苍白的唇。
他懒洋洋道:“你还留着这具躯壳作甚,不妨我也教你烂柯谱上的夺舍之术,你寻个新身体呗。”
邹持微微偏头,暴露在月光下的整张脸泛着不正常的死白,七窍流血——好像是个将死之人。
不对,是已死之人。
“莫要这般混不吝。”邹持淡淡道,“崇珏真的会杀了你。”
“他已杀了我两次。”那人冷笑,“胳膊肘往外拐的混账,他就该和夙玄临一起死在无间狱,你好端端的为何要冒险将他救出来?”
邹持斥道:“被囚了这么多年,还没治好你这张胡言乱语的嘴吗?”
那人正要反唇相讥,一道佛印遽尔从台阶而来,轰地一声将人一掌拍得往后仰倒。
邹持赶紧扶了他一把,才没让人从山阶上滚下去。
那人似乎不太习惯这具躯体,踉跄着站稳后,恼羞成怒道:“闻镜玉!”
山阶最上方,崇珏一袭素白袈裟松松垮垮披在肩上,月光将袈裟莲花纹映得好似鲜活欲动,清冷的五官已没了寻常的悲悯和禅意,居高临下睨着两人,眉梢全是诡谲的笑意。
“你这张嘴看来真的憋得太狠了,非得找人抽一抽才肯消停。”
乞伏殷嫌弃地将遮掩他面容的黑袍扯开,那张独属于乞伏昭的五官长得温和,那双琥珀眸瞳却带着野兽似的戾气。
“地下八千丈,归墟无间狱,如此绝佳之地,可惜你没埋骨那处。”
崇珏笑了,慢条斯理拢着宽大散乱的衣袍,悲天悯人的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古怪笑意:“的确是个好地方,受你牵连的族人各个生出魔心只知杀戮,多亏了他们的恶念,我才能凝出实躯。”
乞伏殷一怔,眼瞳倏地猩红,森然道:“你杀了他们?!”
“不。”崇珏眉间红痕几乎要渗出狰狞的血,他眼尾几根羽睫的阴影落在侧脸,好似一柄冰冷的刀,他压低声音轻笑,“我将他们死前的三毒五欲皆好好纳入心间,让他们的恶念与我融为一体……这不叫‘杀’,我只是赐他们与我一同长生。”
乞伏殷一愣。
邹持也呆怔住了。
十几年前崇珏的恶念……并没有如此深重才对。
乞伏殷琥珀眸瞳化为赤红,前所未有的杀意令人骨寒毛竖,他气得浑身发抖:“你,怎么敢……!”
崇珏似乎将旁人的痛苦当成可汲取的养料,饶有兴致笑起来:“你该感谢夙玄临。”
乞伏殷眼瞳森森看着他。
崇珏缓慢拾阶而下,走到乞伏殷的前一层台阶上,凝视着乞伏殷的琥珀眼眸,慢悠悠道:“若不是他将我恶念拖入无间狱,你的族人还好好的在无间狱当无忧无虑、相互残杀的野兽呢。”
乞伏殷杀意骤然升至巅峰:“闻镜玉!你!”
邹持见情况不对,立刻上前拦住他:“阿殷!”
乞伏殷眼神凶狠,眸瞳上却有水波一闪而过,冷厉道:“他们只是受我牵连,无辜……”
崇珏懒洋洋打断他的话:“……所以我用佛印超度,助他们解脱,你该谢我才对。”
乞伏殷喉中已有血腥味,嘴唇苍白如纸:“你……”
一向伶牙俐齿嘚啵嘚啵个没完的人竟然被崇珏气得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只知道“你”个不停。
“乖。”
崇珏手捏着碎得只剩下四颗的佛珠,勾着绳子在乞伏殷脸上轻轻一甩,姿势随意间带着上位者的蔑视和折辱。
他笑着启唇,声音又轻又柔。
“日后再让我听到‘眼睛’二字,我便渡你去黄泉地狱,同你的族人相聚。”
乞伏殷浑身一僵,怔然看着崇珏慢悠悠转身离去。
四颗蜜蜡佛珠滚落在层叠枯叶中,好似两双古怪的眼睛。
夙寒声昏昏沉沉在床上翻了几个滚,突然伸手捂住眼睛,总觉得好似被什么刺了下,当即给疼清醒了。
难道是烂柯谱还没死,卷土重来又来夺他眼睛了?
夙寒声腾地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召伴生树拿镜子来。
只是意念动了半晌,伴生树连个树皮都没瞧见。
夙寒声迷茫睁开眼睛左右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正睡在后山佛堂的斋舍里。
崇珏的地盘,烂柯谱就算没死,也不敢为了一只眼睛主动送上门来找死。
夙寒声捂着左眼测试了下右眼还能瞧见,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
晨钟响起一声。
夙寒声赶紧爬起来要换衣洗漱去上课,但赤着的足尖一落地,视线倏地被一道红影吸引了。
曲起右腿,夙寒声迷茫地撩开亵衣往下看去,却见右腿脚踝处莫名出现一道奇怪的红痕。
瞧着……像是牙印?
夙寒声被这个奇怪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甩甩脑袋把龌龊的想法甩出去。
踝骨上怎么会有牙印,且这还是在世尊的寝舍中。
“八成是虫子咬的吧。”夙寒声伸手搓了搓那点点几乎要渗出血的红痕,自己成功说服自己,“叔父这寝舍八百年都没人住,进来点虫子也无可厚非,等会下课我得去找悬壶斋要点驱虫的药。”
夙寒声不再在意,穿好衣裳往佛堂跑。
崇珏不知是没睡还是起得甚早,此时正坐在佛堂蒲团上烹茶,一旁小案上放置了几块糕点,也不知是从何处寻来的。
夙寒声噔噔跑上前去,许是昨日崇珏的纵容让他胆子更大了,也不行礼直接一屁股坐在崇珏对面,笑嘻嘻道:“叔父晨安。”
崇珏淡淡“嗯”了声:“昨日佛经还未抄完,申时三刻再来这儿继续抄吧。”
夙寒声点点头,拿着糕点往嘴里塞。
只是啃了半块他才像是反应过来般,疑惑道:“叔父怎么知道我申时三刻才下课?”
上善学斋的课程每日都不同,有时上到晚上、有时又只上到晌午,今日下午只有两节课,刚好是准时申时三刻下课。
崇珏垂着眸将茶递过去:“邹持同我说过。”
夙寒声不太懂副掌院和他说这种小事儿干嘛,但也没有多问,啃着糕点没忍住抓了抓发痒的脚踝,眉头轻轻皱着。
崇珏道:“怎么?”
夙寒声嘀咕道:“寝舍有虫子,咬得我脚踝又疼又痒。”
崇珏倒茶的动作一顿,眼眸露出一抹温和过头的笑意。
“哪里被咬着了,我瞧瞧。”
夙寒声叼着一块糕点,大大咧咧地撩着衣摆露出脚踝给他看:“这儿。”
崇珏道:“还渗血了?”
“好像是吧?”夙寒声探着脑袋看了看,“也没特别疼。”
崇珏无奈摇头,从储物戒中拿出药酒,握着夙寒声纤细的脚踝放置自己膝上,看模样是要为他亲自擦药。
夙寒声点心渣子差点喷出来,赶忙道:“不、咳,噗,不用麻烦叔父!只是一丁点小伤,放着不管半天就能消了。”
崇珏手指猛地用力扣住纤细脚踝,强行制住夙寒声要跑走的动作。
夙寒声脚腕登时被捏得生疼,他没忍住吸了口气:“嘶……叔父?”
崇珏顷刻间将几乎将那脚踝捏出红痕的手一寸寸松开,保持着松垮却又不会让人逃掉的力道,恬淡无欲。
“不要胡闹。”
夙寒声也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心中痛骂自己龌龊。
只是上个药而已,又不是像前世那样被扣着脚踝折腾。
要淡然、稳重。
夙寒声故作镇定,挺直腰背做好,端着茶抿了一口。
很好很自然——如果不是他的爪子抖得将茶都洒了半杯的话,肯定坦然自若到让崇珏刮目相看。
崇珏将药酒抹在夙寒声脚踝的“伤处”,手指如玉,轻柔将药酒一点点推开。
夙寒声不知是自己太龌龊、还是真的的确如此,总觉得这幕好像过分暧昧了。
不过他从小到大很少从尊长身上得到爱护和宠爱,咬着手指看向崇珏,心想别人家尊长也会如此无微不至吗?
那还怪好的。
脚踝的药似乎已经揉开了,一阵滚烫进入血肉中,将那几点红痕沁得更加艳红,崇珏如玉似的手指有意无意却还在踝骨出微微打转,微垂下的羽睫遮掩住墨青眸瞳,看不出他的神情。
夙寒声晃了晃脚:“叔父,已经好啦,不疼了。”
在夙寒声看不到地方,崇珏墨青眼瞳好似酝酿着波涛汹涌,直勾勾盯着夙寒声的踝骨。
只是他微一抬头,眸瞳又如须弥山山巅雪般清冷,好似蒙上一层带着让人猜不透的雾气。
夙寒声和他对视一眼后,又像是做贼似的垂下头,心中懊恼道:“我又不是登徒子,只是看一眼为什么要这么心虚?”
崇珏终于将手松开,垂眼擦了擦手指上的药酒,随手捏起一旁的佛珠轻轻拨动。
今日他又换了串佛珠,只是轻轻拨动间就不着痕迹往下簌簌掉碎屑。
“多谢叔父。”夙寒声套上鞋袜,赶紧道,“要迟到了,我先去上课了。”
崇珏淡笑道:“好。”
夙寒声撒腿就往外跑。
只是还未跑出佛堂,突然“唔噗”一声整个人直接拍在陡然出现的半透明结界上,险些撞个头破血流,好在千钧一发之际用手挡了下。
夙寒声迷茫拍了拍,发现是佛堂的结界,回头随口道:“叔父,结界还开着呢。”
佛堂中盘膝而坐的崇珏手中已没了一颗佛珠,只剩下一根绳子落在虎口处,他几乎用尽浑身自制力才勉强克制住想将人困死在此处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