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衡顺着他的描述看过去,发现那个牛尾巴辫子的男孩要比大多数孩子大一点,准确来讲是大不少,起码有十三四岁了。
齐海生笑得很大声,几乎要涌出泪花来。
罗衡举起杯子跟齐海生碰了一下,当做自己没看到他湿润的眼睛。
“我感觉我很重要。”过了一会儿,齐海生才说,“我头一次知道有人在乎我。天啊……”
他直接将瓶子里所有的酒都一口闷下去,很长时间,罗衡只能看到他滚动的喉结。
就在这时候,伊诺拉显然兜售完她那支唇膏了,带着她的战利品回来——一个鼓鼓的小包。
“不喝吗?”总算松了口气的伊诺拉瞥了一眼狄亚的酒杯,暗示了一句“我正好渴了。”
狄亚沉默地将酒杯推给她,再度开口:“你做得很好。”
这让伊诺拉吓了一跳,她还以为是在跟她说话。
“我也这么觉得。”齐海生咧开嘴,这毫无遮掩的夸奖显然让他感到愉快,混合酒精,甚至显得有点轻飘飘的,他指向自己,“我做得很好,而且我准备努力下去。”
在正常的世界里,这种谈话未免显得过于交浅言深,然而在这崩坏的世界里,文明被摧毁,礼仪被抛弃,这种心灵的裸露就如同干涸的土地一般,宛如某种俗成的特质。
罗衡并不感到意外。
狄亚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而齐海生也自然而然地结束这个可爱的小话题,他醉眼朦胧地问道:“话又说回来,刚刚我已经告诉你们三级污染区那儿的事了,那么你们呢?来的地方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消息吗?”
“畸变兽,我们来的地方出现畸变兽。”狄亚拍了拍罗衡的肩膀,“他跟畸变兽正面撞见过。”
齐海生晃动了下身体,眯着眼看向罗衡,好像对他刮目相看了:“难怪你会是当家的,我这儿有份地图,你们可以帮我画一下范围。”
他扶着桌子正要站起来的时候,罗衡忽然道:“画地图没问题,不过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也有问题?”齐海生匪夷所思,“说吧。”
罗衡缓缓道:“你知道旧时代到底是怎么毁灭的吗?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吗?”
他去找司南,本来也就是为了这个问题。
“这么说……”齐海生的声音里的笑意消失了,眼睛瞬间清醒过来,看起来完全不像刚刚那个醉醺醺的人,“你是寻觅者?”
又是寻觅者?
寻觅者。
这是罗衡第二次听到这个称呼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重逢的酒吧招待莫奇也曾经说出过这句话来。
原本他是打算从狄亚口中得到答案的,可后来疲劳与琐事发生得一样突然,罗衡就将这个偶然得到的词汇毫不犹豫地抛在脑后,去追逐更重要的信息了。
就现在听来,它似乎是跟历史还有文化绑定的一个身份。
只是这样解释不了齐海生的神情,为什么看起来更接近厌恶与反感?
可能是由于眼前这群健康快乐的孩子,罗衡忍不住会对作为保护者的齐海生形成一定的滤镜。
这种滤镜不同于其他——既不是跟狄亚无可奈何之下的长久合作下自然诞生的信任,也不像是拯救过伊诺拉后在心态跟装备占据高地后油然而生的无畏,更接近一种对于美好人性的向往跟认可。
这样的感情不需要时间,也不需要磨难来验证,它就如同黑夜里的火光一样,令人不自觉聚拢。
“我不会担保自己是某种不知道的东西。”罗衡已经吃完,他仔细端详剩下的半个窝头,确保上面没有自己的唾沫跟咬痕,又将它再分作两半,分别放入两名同伴的碗中,这才把手放在桌上,回复显得异常冷静平淡,“那是什么意思?”
齐海生将这一幕收入眼中,尽管喂养自己的同伴这个行为证明不了什么,可他还是忍不住缓和些许神色。
伊诺拉对这人降的窝头产生兴趣,她在全神贯注地聆听,也在全神贯注地进食,发出一点吃吃的笑声,弯弯的眼睛如同画本上可爱狡黠的狐狸。
她的嘴巴被食物占据,因此借用眼睛跟狄亚说话。
可狄亚仍然漫不经心地在走神,就像他此时此刻正在光脑上缓缓下线,进度条缓慢行动,以至于行动呆滞,神思恍惚,重复地发回无响应。
伊诺拉没得到期待的反应,只好装作不在意,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窝头,思考要是趁机从狄亚的碗里夺食,会惹起多大的乱子?
“意思就是……”齐海生略有些不耐烦这种毫无必要的礼仪,他忍不住挥手,像要赶跑这种烦躁,可又清晰感觉到这些东西融入罗衡的生命,并非是某种装腔作势的打扮,而是与生俱来,不自然从他谈吐言行里流露,于是鬼使神差地问,“你真的不知道?”
罗衡坐在塑料板凳上,他的身躯笔直,手随意地搭在靠近膝盖的大腿部分,微微侧过身体,端正之余,露出孩童般的疑惑不解:“我该知道什么?”
齐海生一时语塞,被这样的真诚所震撼,他揉弄鼻子,接触到不作伪的平和与善意,感觉鸡皮疙瘩一道涌上胳膊。
“那你干嘛非要问那些话呢?”齐海生不喜欢这样的交谈,从孩子身上感到天真的无知很正常,可在一个成年人身上感觉到同样的品质,就让人觉得不适了,“如果你不是寻觅者的话。”
罗衡梳理并且理解他颠倒错乱的话语,微微笑道:“狄亚也不是父母,并不影响他喜欢那个孩子。”
齐海生瞪着他,随后气馁:“那好吧,我就回答你这个有关寻觅者的问题吧,反正之前那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我解答完你就得给我画地图。”
“没问题。”罗衡回答他,语调耐心而稳定。
这时候小女孩带着胜利的喜悦咯咯笑着跑回来了,她猛地扑在齐海生的腰上,从桌子底下好奇地探出头来打量这几个外人。
齐海生一把夹住她,像夹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
“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齐海生有点不耐烦地搔动自己的头发,几个小小的夹子掉下来,正好掉了一颗在小女孩的头顶上,她急忙挣扎起来,“哎哟”地叫了老大一声。
于是齐海生只好把人放开,结果她又像只考拉一样爬上齐海生的背,饶有兴趣地开始回收自己的财产。
罗衡的声音平稳无比:“请放心,我一无所知。”
齐海生怒视着他,随后翻了个白眼,小女孩立马拉住他的脸皮,稚嫩的声音宛如恶魔尖啸:“雷哲叔叔说,这样做,眼睛会飞出去!我不要你的眼睛飞出去!”
伊诺拉闷声大笑,差点被喉咙里的食物呛死,她锤了两下胸膛,猛灌下半杯啤酒。
齐海生揉揉自己的脸,叹起气来,大声喊道:“快来个人把这小麻烦……小可爱带走!”
他在对方泫然欲泣的泪眼下立刻转变口吻。
于是考拉换了棵大树,准确来讲,是棵还在生长的小树,是那个牛尾辫子的男孩过来抱走了这个调皮鬼。
“好吧好吧,那我就从头讲起。”齐海生喝了口酒提神,“准确来讲,寻觅者是两派完全不同的人,不过对我们来讲没什么差别,反正他们都一样。”
罗衡斟酌着反应:“听起来有点矛盾。”
“一点都不矛盾,大明星。”齐海生把空荡荡的酒瓶放下,玻璃瓶底跟桌面磕碰后发出响亮的一声,他沉下脸,“所有的寻觅者在找那些过去,有些人是为了重建,有些人是为了毁灭,当然了,也不乏逃避的,总之全是一群疯子!”
罗衡没太明白:“为了毁灭?这是什么意思?”
“寻觅者里有一部分人,相当多的一部分人,认为过去的一切都是个恶魔的盒子,他们甚至找到一个文献,用了个旧时代的名字,管那叫什么……叫,潘……什么的盒子。”齐海生绞尽脑汁地想。
罗衡沉声道:“潘多拉的盒子。意思是灾祸之源。”
“不错!就是这个!”齐海生叹气道,“看来你也不像你所说的那么……呃,一无所知?”
罗衡微笑道:“这可不是一回事。”
“随便啦,这种事不是我这种人能懂的。”齐海生看了他一会儿,没多久就放弃继续探究下去的想法,“反正,他们觉得寻找过去是个不可思议的事,要那真是什么顶天美好的东西,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反正他们不打算让那种毁灭的文明再回来,以免再降下天罚之类的东西。”
罗衡琢磨一会儿,神色古怪:“这倒是……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猜也是。”
罗衡问:“所以,他们为了不让别人去找那些东西,选择自己先去找?”
“差不多吧。”齐海生耸耸肩,“倒不是说我对那些玩意多尊重,为了取暖吃饭,我也烧过书籍啊图画啊之类的东西,可是我不以放火跟毁灭为乐。那群人……我猜他们就只是喜欢破坏而已,说得倒是好听——他们不希望人类再回头看了,倒还真骗了不少人。”
如果只听这个名字的话,罗衡本以为它会代表一些更美好的东西,没想到实际情况会是这样。
这种人……在文明时代也曾出现过,在这样的混乱世道只会更猖獗。
罗衡沉默片刻,又问:“那另一派的呢?”
齐海生大大咧咧地说:“至于另外一部分人,我也说不好,他们很想回到过去,从那些遗迹里,坟墓里,艳羡过去的死人,他们倒是想把自己拉回去。大概是这么回事吧,不过要我来说,这两波全是疯子。”
“怎么说?”罗衡反问。
齐海生嗤笑道:“不管愿不愿意,不管发生了什么,辉煌也好,苦难也好,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的意思是,人总得活在现实里,看看自己的身边,这些才是真实的。”
这句话由任何人,甚至是罗衡最先接触的狄亚来讲都会显得讽刺,可齐海生不同,他的的确确地活在当下。
并不是只为了活着而活着。
罗衡陷入长久的沉默,好半晌才说:“你是个哲人。齐先生。”
“哲人?”齐海生神情复杂,“什么意思?指我的话跟虫子一样吗?会蜇人?”
罗衡哑然失笑:“不,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是个富有智慧的人。”
“是吗?”齐海生忍不住沾沾自喜起来,“富有智慧的人?真的?你真的这么看我?”
不管那个词是不是真的是这个意思。伊诺拉晃着自己的酒杯,忍住从肚腹里扩散的笑意跟酒精带来的暖意:这会儿的齐海生显然跟富有智慧这四个字完全没关系。
然而罗衡抿了一口酒,给予肯定:“是的。”
酒精并不多,罗衡并没有感到放松,尝到更多的是苦涩。
闲聊到此彻底结束,齐海生望着陷入深思的罗衡跟打一开始就有点魂不守舍的狄亚,于是试图跟伊诺拉搭话:“好吧,你的两个同伴看来有点智慧的问题要思考。怎么说,美女,你也有什么需要我一并解答的问题吗?来一场头脑风暴?”
他有点洋洋得意。
“我倒是很想找出那么一个来。”伊诺拉舔了下嘴唇,“不过我的问题要简单得多,还有吗?”
她举起酒杯。
“当然……”齐海生露出一个肉痛的假笑,“没有!”
在黄昏逼近之前,罗衡给他们的地图画出大概的范围,狄亚在这点上倒是没走神,他补充几个标志物跟细节,为车队尽可能注明危险。
三人离开时,摩托车上果然已经装好两面镜子,虽然是靠绳子、胶带、铁丝、螺丝之类的东西强迫性安装上去的,不过能用就足够了。
头盔少了一个,于是齐海生用三副太阳镜作为补偿。
“你是个好人,齐先生。”罗衡开着车外出前,刻意放慢车速,对着来送行的齐海生说道,“我是个无神论者,可我仍衷心地向所有神明祈求你健康平安,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好好活在当下。”
齐海生呆滞了一下。
罗衡并没有等回应,说完这句话后就往荒凉的平原上开去。
“哇哦!好好活在当下!这句话真酷!”风里传来齐海生拍腿的吃痛声,他很快大喊起来,追着车子跑了两步,“你也是个哲人!罗什么的先生!”
车子逐渐远去了。
“你问那个干什么?”
伊诺拉发问的时候,正在嚼着狄亚递过来的半个窝头,她的目光透过车前的玻璃看向狄亚的背影。
不知怎么,当对方心甘情愿给出食物的时候,这玩意吃起来就没那么香了,也可能是因为她已经吃饱了。
不过伊诺拉并没打算浪费。
罗衡随口回应,观察着附近有没有什么能够停靠下来的休息点:“什么?”
“旧时代的事。”伊诺拉突然调转姿势,提起左腿靠在座椅上,完全把脸侧了过来,她的手被挤到靠背顶端,整个人看上去都有点吊儿郎当的,“你想知道什么?”
罗衡哑然失笑:“你又为什么好奇呢?”
“因为这是件危险的事,寻觅者大多是群疯子,要么毁灭一切,要么沉迷过去。”伊诺拉打量着他,“如果你也是其中一员,那我的前景恐怕有点不妙。”
前面是个转弯,狄亚在前方引路时做了个手势,这次罗衡总算看懂了。
“你觉得我像吗?”罗衡在转弯时抽了点空问她。
伊诺拉直直地看着他:“我不会靠外表来判断一个人,我劝你最好也不要。”
“我们好歹也相处了一段时间吧。”罗衡漫不经心道,“更何况,总难免有例外,比方说司南?这个大基地总不像是寻觅者那群人吧。”
“谁知道呢?我们之所以不认为司南是一群疯子,也许只是因为他们够强,强大的力量本来就能够让许多疯狂的行为变得相当合理。”伊诺拉似笑非笑,“更何况,是谁告诉你司南不是寻觅者?在这片平原上,没有人比司南在过去这条道路上走得更深入,谁知道他们都在做什么呢?”
罗衡忽然陷入沉默。
他对这个世界几乎一无所知,除了狄亚之外,还能有谁。
尽管狄亚同样没有说过司南不是寻觅者,可是他的口吻,他对司南的感觉并不会骗人,他并不像是齐海生跟伊诺拉一样充满厌恶跟反感。
伊诺拉显然意识到这一点,她嗤笑着看向远方,目光里略带些许嘲弄:“狄亚,啊,狄亚……果然是他。”
“那你能解答我多少疑惑呢?”罗衡再一次确定留下伊诺拉是个对的决定,对司南有好感当然不是狄亚的错,可对于一无所知的罗衡而言就很致命,当然,也许罗衡同样要负一点责任,毕竟更致命的还有“司南”这个让人倍感熟悉的名字,“老规矩,你回答我,我就回答你。”
这倒不是说罗衡完全听从齐海生跟伊诺拉的想法——毕竟把目标截然不同的两方人统称为寻觅者,好比一部分网友喜欢把盗墓跟考古统称为掘人祖坟一样,带有极强的主观色彩。
毁灭文明的寻觅者姑且不提,其行为已经一目了然,可追寻过去的寻觅者当真只是完全痴迷于过往——就像现代网民渴望历史上的某个节点因而满脑子穿越,亦或者是试图寻找过往的蛛丝马迹总结教训,恐怕没有多少人能说得上来。
齐海生也许在抚养孩子这件事上确实值得尊敬,可不意味着他对其他事件的认知就值得盲从。
当恐惧与厌恶蔓延时,人们自然而然就不愿意去倾听真正的理由。
不过这种主观色彩下透露出的信息,并不是完全不值得参考。
伊诺拉歪了下头:“好吧,好吧。”
窝头让她的嗓音有点干涩,伊诺拉舔走嘴唇上的面屑,仔细思考起接下来要出口的问题,她见过几次罗衡跟狄亚的交易,那场面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罗衡非常博学,又惊人的无知,如果不是伊诺拉见过他流血的模样,她几乎要以为这是个人形光脑。
“我想知道你的目的。”伊诺拉说,“知道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吗?你总不可能只是因为喜欢吧?”
罗衡回答:“我在找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伊诺拉穷追不舍。
罗衡却并没有顺她的心意继续解答下去,而是望着伊诺拉询问:“到我了。”
“好吧。”伊诺拉叹了口气,“好吧,你问。你又想知道什么呢?就我来看,你想知道的东西都差不多了。”
罗衡想了想,问道:“你认为,齐海生是怎么判断我们不是从废墟里刚刚出来的?”
“就这个?”
“就这个。”
“想想我们当时拿下来的东西,都是平日常用的。要是刚从废墟里出来,搬出来的东西肯定要更杂更乱,也会有更多的灰尘。”伊诺拉大大地叹了口气,“我们有一辆车,一辆摩托,能装下更多的东西,如果我们刚从废墟里出来,东西就太少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伊诺拉古怪地看着他,“所以,你到底在找什么答案?”
“实际上,我不记得了……”罗衡犹豫了片刻,赶在伊诺拉发飙之前进行补充,“我的意思是,我想不起来之前很多事了,可是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残留着旧时代的资料。”
或者是异世界的。
罗衡在心里偷偷补充,他是最近随着记忆的复苏才想起这个可能性的。
也许这不是他的星球,而是一个……一个跟他的星球很相似的地方,毕竟罗衡记得他的时代里人体冷冻技术根本没有成功。
最重要的是,就算成功了,他也没有任何被冰冻的记忆,更不要说长期冰冻复苏后需要的肢体复健了。
“难怪……你一直表现得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呢。”伊诺拉轻轻咬住自己的下唇,“可是你问旧时代的事有什么用呢?噢,我知道了,你想知道谁那里掌握着旧时代的资料,这样你就能缩小范围,了解你到底是在哪儿看过这些消息了?”
罗衡苦笑起来:“也有这个意思在。不过,你看起来好像不太惊讶我忘记了很多事。”
“谁会惊讶呢?”伊诺拉漫不经心道,“天知道这些天我听你问了多少常识,你简直像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没两天,如果是你不记得了,那就正常了。”
罗衡倒是对她平淡的态度好奇起来:“这么说,你见过我这样的人。”
“差不多。”伊诺拉缓缓道,“我刚开始还以为他是在装傻充愣,直到他被我打个半死,我终于反应过来——噢,他是真的傻了,所以我猜人被打到脑子,不死就会变傻,你也是一样吧。”
罗衡:“……”
他突然有点庆幸自己先遇到了狄亚,而不是伊诺拉这位经验主义者。
伊诺拉坦然道:“好吧,现在我大概知道了,那你打算再问个什么问题呢?”
之前那个问题松懈了伊诺拉的戒心,她不觉得罗衡能问出什么自己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因此显得格外不在意。
“我还想问问金苹果的事。”罗衡正忙着跟上狄亚,可还是抽出一点时间,转过头来相当诚恳地看着她,“你知道多少?”
伊诺拉不禁恍惚了一下,脱口而出:“……你看上去可没有五六十岁!”
她知道,而且对金苹果消失的时间非常清楚。
五十年,五十年是什么概念?是一个人的半生,甚至可以作为历史的一个节点,哪怕是文明社会下能够被详细记录的五十年,都很少会有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在不经历教育的情况下还能清晰说出五十年前一些详细的历史甚至公司。
遇到一个对金苹果还算了解的狄亚的确不算太稀奇,可连伊诺拉都同样知道,他们这个团队的知识储量未免太高了点。
罗衡淡淡道:“你看上去也没有五六十岁。”
“我找到过一些金苹果的资料。”伊诺拉干巴巴地笑了下,“那差点要了我的命,相信我,要是有什么玩意在消失几十年后还差点能杀了你,你也会对它印象深刻。”
这倒是跟狄亚说得一样……
这时候伊诺拉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罗衡,看上去活像见了鬼,又很快被隐藏起来,变成心烦意乱的模样:“所以说……你的脑子里把什么都忘光了,可是还记得金苹果?”
“我不记得,甚至也不知道这个名字。”罗衡巧妙地说,“只是狄亚告诉我有这样一个存在。”
罗衡并没有撒谎,不过是隐瞒了一部分的事,并不是狄亚主动“告知”他有关金苹果的事,而是他就出现在金苹果的地下研究所。
出于某种直觉,罗衡并不希望伊诺拉知道太多事情,可能是因为他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信任这个女人,又或者仅仅是因为他感到某种不安。
另外,考虑到这两个人的关系,罗衡不认为伊诺拉会去询问狄亚。
“噢,是他。”伊诺拉果然如释重负,“哼,真谨慎,金苹果跟司南,的确是两个最有可能出现旧时代资料的地方,他倒是没有撒谎。”
罗衡看着她毫无遮掩的神态,不由得想道:“看来在伊诺拉拿到的那些资料上,一定有一些令她感到恐惧的东西。”
“为什么呢?”罗衡疑惑道,“金苹果也像司南一样,有收集的癖好?”
“不不不。”伊诺拉大笑着摇头,笑意却没抵达眼底,她很快就沉下脸来,“当然不是,金苹果公司没有这种癖好,它只是……它只是更肮脏,也更危险。”
罗衡等了一会儿,听到伊诺拉长出一口气:“它保留了很多旧时代的设备跟技术,我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不过金苹果是靠这个发家的,然后……他们选择做一些更可怕的事。”
她凝视着罗衡,一字一顿道:“做一些该下地狱的事。”
这句话验证了罗衡的想法,同时,他还想起了那具女尸。
变故总是发生在深夜里。
车子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栖身之所,睡在路上不如跑在路上,这荒芜凄冷的平原除了死神没有东西乐意造访。
于是他们只能往黑暗里驶去。
伊诺拉在副驾驶位上睡了一会儿,她歪着头,眉宇里还藏着深深的忧虑跟恐惧,显然提起金苹果的事让她想起不少痛苦的回忆,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座位上。
罗衡用披肩盖住她的身体。
只是撇开头一瞬间,命运就在此时趁虚而入。
手还没有收回,巨大的冲击力从车身传来,震动内部,罗衡几乎是下意识单手抓住方向盘,听力姗姗来迟,感知到尾部传来轰然巨响。
这不知道经历多少次改造或是重组的车辆当然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不要说安全气囊了,安全带都老旧得摇摇欲坠,猛然禁锢住车主,勒得罗衡几乎喘不过气来,似乎还能听到卡扣哀鸣的吱嘎声。
伊诺拉从座位上被抛出去,又立刻被安全带拉回,呼吸一窒,她立刻从睡梦之中清醒过来,下意识用手护住自己头脸,随后重重地撞在了车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