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突然一花,本该稳定无比的光源忽然飞了出去,罗衡听见强劲的风声与一阵剧烈的喘息,紧接着就是一轻一重,两种重量不同的东西前后砸在钢板上的声音。
罗衡快步奔上去,中间险些被楼梯绊了一下,他循着光拾起那支掉落在地上的手电四下扫了扫,发现狄亚是被某个类人的动物扑在了右侧的防护栏上,正扭打在一起。
年久失修的防护栏虽尽职尽责地拦住了他们俩,但此刻已经变形到相当夸张的地步,正发出“吱嘎吱嘎”近乎摇摇欲坠的响动,看上去支撑不了多久。
在狄亚身上的那个人,那个怪物,那个……东西,它的身体无疑看起来还是人,可是脸看起来简直是异次元的怪物,像是无数肿包层层叠叠堆在一起,头没有之前那个荒人大,不过视觉上更为扭曲。
在它的腋下还有一对手,或者是爪子,正在疯狂地攻击着狄亚,而那张脸上的嘴大得不可思议,像是某种兽口,口水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罗衡忽然意识到,它想吃了狄亚。
狄亚并没有发出求救声,也许是来不及,或者是恐惧夺走了他的声音,被偷袭的他连抵抗都已有些勉强,更不要说,作为唯一有理智的那方,他还得考虑更多。
罗衡能看到他的脸涨得通红,正努力在毫无理性的荒人跟栏杆之间保持着一定的平衡。
防护栏每坠下去一点,生命的时间似乎就可具象化地在迅速减少。
手电已经到手,有必要救他吗?救这个刚刚才为了个人安全而动手的潜在威胁……
罗衡若有所思地看着手电筒,在犹豫之中,他居高临下地跟上半身体几乎都掉到护栏外的狄亚对视了一眼,忽然心颤了一下。
“别动!”罗衡呵斥道。
狄亚几乎在一瞬间就停止了所有反抗,他仍然竭力用胳膊卡住对方的咽喉,避免被一口咬断喉咙。而防护栏还在一点点发出被挤压弯曲的悲鸣,荒人疯狂的攻击让这几乎静止的一幕变得异常滑稽跟可怖。
他们就像在慢镜头下等待坠落。
“砰——”
鲜血与脑浆从子弹穿出的孔洞里喷出,荒人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声,就猛然失去了对肢体的控制,狄亚迫不及待地把它推开,任由那具尸体从几乎快要倾斜的防护栏上滑落,坠入无底的深渊。
在摇摇欲坠的防护栏彻底坠毁前,狄亚借着抛开荒人的机会猛然发力,连滚带爬地扑到了钢板上,避免被一道带下去,他不住地喘着气,努力平复呼吸。
防护栏紧随着荒人而去了,在这个平台上打开一个黑漆漆的开口,像张等着吞噬的口。
而罗衡只是侧身去望着楼梯,他听得见底下还有荒人呼哧的喘息声,不过随着“同伴”的死亡,似乎变得退缩了一些。
“准头不错。”好半晌,狄亚才恢复说话的能力,“谢了。”
罗衡只是冷淡道:“既然已经暴露过了,还藏着掩着干什么,拿枪出来警戒吧。”
狄亚对这句话回以沉默,罗衡似乎也在这种沉默里明白了什么:“那是你最后一颗子弹?你刚刚只是在恐吓我……”
他的声音慢慢降温了下来。
这让狄亚露出了苦笑:“你这方面的经验似乎相当充足。”
罗衡忍不住刻薄道:“我倒是开始怀疑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了。”
他的话音刚落,楼梯上就传来剧烈的震动感,那种浓郁的恶臭再度袭来,两人同时提高了警惕。
如同野兽一样的荒人从楼梯上飞身而起的时候,罗衡正要抬枪瞄准,一道银光忽然闪过他的眼睛。
一柄飞刀准确无误地刺穿了荒人的咽喉,它猛然砸在平台上,发出像是刷牙漱口时才会发出的那种咕噜声,实际上可能是血跟气管的响动。
它在剧烈而痛苦地挣扎着,两人慢慢后退,看着那柄小刀更深地刺入伤口,鲜血从伤口急速地涌出,顺着楼梯的缝隙一点点漏下去。
“就靠这样。”狄亚轻柔而腼腆地微笑了一下。
死掉的两只荒人让空气里的血腥味越发浓郁起来。
当狄亚从尸体上抽出那把飞刀时,罗衡也在平台附近找到了一架梯子跟又一架小型的升降台,附近还有一大堆沉重的杂物,看上去像是某种机械。
“我们顺着梯子上去吗?”罗衡下意识询问对方的意见,“你怎么想?专业人士。”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机会走一遍这样的地下遗迹的。
狄亚慢条斯理地把刀上的血擦干净,没有开口要回手电,而是顺着照射的光一同往上看,苦笑道:“我可没有顺着墙壁爬出去的能力,除了梯子,我想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只能寄希望于它靠得住了。”罗衡喃喃道,“金苹果公司最好没有偷工减料,否则我们俩也逃不过当肉饼的命。”
狄亚并没有说话,他的身影跟目光都沉浸在黑暗之中。
当罗衡走到梯子下方的时候,他先试着踩了踩梯子,梯子稍稍松动了些,不过并没有散架,只是听起来难免有点危险。
“我们最好加快一点脚步。”罗衡说,“这老古董恐怕撑不了太久。”
狄亚的声音在黑暗里如同云雾一般轻柔地飘散着:“有道理,你学得很快。”
“你先走吗?”罗衡转头看了一眼他,“还是我先?”
在这么大的空间,还有风声的干扰,加上手电筒的光实在微不足道,实际上是很难判断周围情况。
如果刚才荒人的袭击换个人,罗衡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撑到狄亚救命的时候,说不定会因为缺乏经验被一口咬断喉咙。
他们才杀了两只,第三只第四只甚至第五只很可能在上面等着。
“都可以。”狄亚微笑道,“这取决于你想把手电留在自己手里,还是让我拿着。”
罗衡端详了他一会儿,半晌才缓缓吐出口气:“算了,我来打头阵吧,你记得跟紧我。”
这次狄亚的回答仍然很简练:“没问题。”
也许是过于安静,又也许是梯子的确太高,攀爬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罗衡只能从底下传来的梯子响动确认狄亚的存在。
大概又爬了几分钟左右,罗衡忽然听到一声闷哼,还有某种钢铁撞击的声音,他立刻侧下身体问道:“怎么了?”
为了避免手电直接照射到狄亚的眼睛,罗衡用胳膊稍稍压住了手电的光,只朦朦胧胧地照出他的头发跟额头上的冷汗。
“没什么。”狄亚仍然保持着云淡风轻的态度,他下意识低下头,避开了手电,“只是有根杆子松动后掉下去,我抓住了。”
这让罗衡的心微微一紧:“你没事吧?”
“没什么大事,只是手上挨了一下。”狄亚回答,“快走吧,不要浪费体力。”
罗衡犹豫了片刻,开始有点后悔没把手电给下面的狄亚了:“那你注意安全。”
这个小小的插曲让罗衡下意识加快速度,而狄亚仍然安静无比地紧跟着。
如果说罗衡在黑暗里还有沉重的呼吸提供证明,那么狄亚就显得格外安静,有那么几个瞬间,几乎让人忘却他的存在。
与他们相反的是梯子,太过长久的不使用使得它一直在发出诡异的响动。
就在快抵达上方的时候,又一根杆子断裂,罗衡几乎脚滑溜下去,好在他下意识紧紧抓住了手里的梯子。
“怎么了?”落在下面的狄亚实际上跟他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在黑暗里只能听见了响动。
好在已经到了,罗衡赶紧往上爬,他稳定了一下重心,才喊道:“刚刚又断了一根。”
为了避免刺激到狄亚的眼睛,罗衡将别在衣服上的手电解下来,往较远的地方照去,好开阔他的视野。
狄亚抬头看了看,沉稳道:“我看到了。”
如果他们更加信任彼此的话,实际上一个一个上来更安全些,这样对梯子的负担会稍微小一些,可惜的是,他们只是陌生人,因此不得不承担一些面对陌生人时的风险。
金苹果公司的梯子远比他们想象得更靠谱,除了两根断裂的杆子之外并没有出现太多问题。
罗衡忍不住想道。
就在狄亚快要爬上来的时候,他突然发出了不妙的声音,短促而惊慌,而罗衡也听见了沉重的似乎是某种东西缓缓断裂开来的声音。
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罗衡下意识丢开手电,伸出手去拉住了狄亚,可伴随着铁梯吱嘎断裂的声音,他的身体仍然不可避免地往下坠了坠,险些带着罗衡都往下滑去。
也许是仓促间弄伤了哪里,狄亚发出一阵闷哼,不过这时候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好在铁梯没有完全断裂,经过一番努力,在铁梯摔落的沉闷巨响里,罗衡总算勉强把狄亚拖了上来,两个人都像是死狗一样地摊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时候,罗衡才重新拿起手电往下照——好在这东西皮实,在地上砸了两三下都没坏掉。
铁梯只剩下小半截,只留到狄亚胸腹部处的位置,下面已经完全断裂开来,这叫罗衡光是往下看就忍不住头晕目眩。
亏得狄亚能抓那么牢,脚下踩空都能稳住。
“妈的,果然不能插旗!”罗衡在心里偷偷骂了一句。
这让罗衡忽然想起了刚刚脑海里所想的信任关系来了:如果他们一前一后上梯子,也许梯子不会被两个人的重量压断;又也许会是直接断裂,把另一个人撇在底下。
不过现在也无从知晓到底会是哪种结果。
起码现在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他们都上来了,也都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他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狄亚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一直没有说话,罗衡观察了会儿情况才撤回身体,问道:“你还好吗?”
“没什么。”狄亚的喘息声听起来很轻,可并不是没有。
当手电照向他的时候,罗衡看见他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还有忍耐的神情,确定道:“你受伤了,哪里?”
“只是脱臼。”狄亚终于转过头来看他,灰色的眼睛在湿漉漉的睫毛下看上去似乎都柔和不少,神情却很冷淡,“不是大事。”
“脱臼了……”罗衡的脸色微微绷紧,当他跪在狄亚身边抚摸那只胳膊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所有的不自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等等,不是梯子……是更之前,是被荒人……对吗?”
狄亚只是微笑,并没有说话。
那双浅色的眼睛仿佛在发出狡黠而冷漠的询问: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
所以他没有反抗,所以他也没有对手电提出任何异议,所以他只是安静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在黑暗里接回胳膊后立刻开始使用。
他忍耐着疼痛,爬行在冰冷而松动的梯子上,就像自己是个机器人一样。
当罗衡的手通过衣物触碰到那块肿胀的肌肉时,他几乎能感觉到近乎灼烧的强烈热度透过布料传递出来,提醒着狄亚的身躯多么平凡,这条生命又多么鲜明。
然而在罗衡意识到狄亚在被偷袭后进行的一系列行为时,却感觉到了一种近乎冰冷的恐怖感,那双含笑的灰色眼瞳似乎在幽幽地望着他,如同蛇一般潜藏着一切。
接下来罗衡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扶起狄亚,将手电别在对方的斗篷上,慢慢往外走去。
在出口处,他们迎来了黄漠平原上极为难得的一场雨。
罗衡却只看到了无尽的黄沙,遮天蔽日一般,吞没了他的视野。
“下雨了。”
罗衡一向很讨厌雨天,潮湿、阴暗、犹如一个困笼,不是带着寒冷入骨的凉意,就是带着沉闷的热气,让人心烦气躁。
他跟狄亚退回之前的房间避雨,其实没有这场大雨,两人也必须在这个放着生锈机械的房间里好好休息一会儿,否则没有体力进行更加漫长的跋涉。
只是雨声嘈杂,让人忍不住的心烦意乱。
跟罗衡不同,坐在地上休息的狄亚似乎很欣赏雨天,他脸上难得带上笑容,并不是之前交锋时那样点到为止的,而是愉快而轻松的神色。
不过两人的气氛却被突如其来的暴雨降温到了冰点,他们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而是沉默地等待着雨停。
罗衡检查了一下枪,还剩四发子弹,他不用抬头就看得出来狄亚绷紧了身体,也许是出于某种恶作剧的心理,又或者是心头一点难以舒缓的恶气,他慢条斯理地完成这个过程,才将武器放回枪带里。
而狄亚则在确定他没有再动武器的意思后,松开了一直围在脖子上的斗篷,他单手在斗篷上撕下一角布来,正打算往自己的关节上固定。
“不冷敷一下吗?”罗衡将脸撇开,冷淡道,“会让你舒服一点。”
狄亚沉默了会儿,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只是靠着背面的墙努力站起身来,准备独自去门口接水。
“我帮你。”罗衡叹了口气,他用手指按压着自己的眉心,“你不要动了。”
枪是需要保养的,罗衡习惯在身上带着一条手帕,虽然它对于狄亚来讲有点太小了,但毕竟聊胜于无。
冷敷是个枯燥无聊的过程,每当被雨水打湿的手帕被狄亚的体温蒸热,从寒冷变成滚烫,罗衡就要去重新在过一遍雨水。
狄亚低垂着脸,好半晌才从喉咙里憋出惊疑不定的一句谢谢。
罗衡并没有理他。
由于下雨,温度似乎降低了一些,不过比起寒冷的地下遗迹,还算不上太难以忍受,只是潮气带动了铁锈的味道,让人错觉似乎一直置身在血腥味里。
如果不是雨真的太大,罗衡倒是更愿意坐在外面一些,起码空气闻起来舒服点。
“你的衣服。”狄亚的声音微微变得有点沙哑,可能是因为脱臼后的炎症,又或者是长期没有饮水的缘故,“被打湿了。”
罗衡瞄了一眼,伸手扫去粘在大衣外层的水珠,冷淡道:“没关系。”
于是狄亚也就不再说话,他们似乎都想竭力缓和突如其来的尴尬气氛,却都不得要领,只能在沉默里等待着手帕一次次更替。
“好了。”在罗衡准备再去更换一次手帕的时候,狄亚拦住了他,“我舒服多了,你休息吧。”
真正跟狄亚进行触碰的时候,罗衡才意识到对方的力道跟手指相当具有压迫感,这甚至不是他的惯用手。
他们靠得太近了。
感觉到威胁的罗衡心里一紧,下意识挣了挣。
好在狄亚很快就松开了手,他显然没有太大的恶意,很快就低下头去固定自己受伤严重的胳膊了。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与之相反的是这场暴雨,它似乎越下越大,越下越响。
更晚一些,天边惊起雷霆,几乎要陷入睡眠的罗衡瞬间睁开了眼睛,正在此刻,闪电将这个小小的空间照得犹如白昼。
伴随着昏沉的天气,刺目的白光,罗衡几乎在一瞬间警觉地看向了狄亚。
那双灰色的眼瞳,同样沉静而冰冷地看着他。
他们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没动。
最终还是由罗衡开了口:“睡吧。”他的声音里难掩疲倦,可能还有一点饥饿。
大量的体力消耗在之前还没有展现出威力,此时此刻一歇下来,所有的疲惫感都翻江倒海地涌上来。
而对面,那双灰色的眼睛缓缓闭上,狄亚的头也慢慢低下去,呼吸再度变得均匀起来。
罗衡忍不住又去看了一眼狄亚的胳膊,实际上在雷霆走后,房间里光线已经不足以提供他看清任何东西了。
不过他仍然能在黑暗里描摹出狄亚的身影。
倒不是别的缘故,只是想到那一大块红肿的肌肉,真的很像红烧蹄髈。
罗衡忍不住笑了起来,把因幻想而滋生的口水咽下去。
外头雨水听起来似乎也没那么急躁了,正平缓地清洗着这片大地,不过按照外面的干涸程度来看,说是滋润可能更贴切些。
在罗衡入睡后,外头似乎又打过几道响雷,不过他没有再惊醒——直到黎明的第一缕光芒照到他的脸上。
“天亮了?”罗衡呢喃道,柔和的金色光芒如同一位隔世相逢的老友,他几乎感觉到身心都被安抚了,全身上下都在嘎吱嘎吱地发出响动来。
狄亚的声音紧随其后:“天亮了,雨也停了。”
他的身影再度出现在罗衡的眼中,那条胳膊被衣物阻挡住,隐藏在破破烂烂的斗篷之下,看上去又像是初见时那个满面风尘的游侠了。
游侠这个词会不会太古老?
狄亚伸出一只左手来,似乎是想拉他起来:“你饿了吗?”
“饿死了。”罗衡自然而然地抱怨着,长叹一口气,正要借力起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暧昧地捏了两下,脸色顿时古怪了起来,“你在做什么?”
狄亚端详着他,露出困惑而不解的神色:“我在……与你握手?”
人类的肢体语言并不复杂,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赋予许多不同的解读,罗衡将手抽了回来,放回到口袋之中,他的大脑运作着,却因为饥饿而变得缓慢,最终他只是解释:“没必要,除了初见跟合作,没必要握手。”
“是吗?”狄亚似乎在判断他是不是在撒谎杜撰,斟酌道,“这倒是……很特别的礼仪。”
两人终于离开这座死气沉沉的地下遗迹,漫步在无边无际的荒漠之上。
当转过头时,罗衡还能看到一座被风沙与时间掩埋的城市,尽管它在两侧山峰的映照下显得凋敝不堪,渺小无比,像是具横躺在地上变得千疮百孔的尸体。可在这么远的距离下,罗衡仍然能看到这座城市保留着大致的骨架,供以人幻想当年的盛景。
他并不认识这座城市,也没有任何感情,因此远远看着,只有远离的想法。
那看起来实在太老旧了,并不比地下遗迹安全多少,他可不打算刚出虎口,又入狼穴。
“我们要去哪儿?”罗衡问道。
“找一下标牌。”
狄亚回答了这个问题,可并没有看过来,他正忙着四下观察附近的地形,天知道这一片黄沙里能看出什么东西来。
不过不管如何,他的语调轻松了许多。
“也许我到时候还能请你喝一杯。”
罗衡只想吃点东西,有红烧蹄髈的话就更好了。
罗衡无法在黄沙里确认方位,他只是近乎盲从一般跟随着狄亚。
而自打见了天日之后,狄亚就像一条入水的鱼,看上去自在多了,他在这片荒漠上行走的模样活像在逛自己的后花园。
不过罗衡倒也并非一直都晕头转向,他注意到这片荒漠不全然都是漫无边际的黄沙,还有许多被风侵蚀的建筑物,有新有旧,大多都已变成了无形的空壳,被废弃在这片荒原里。
正午的太阳烈得出奇,路面蒸腾的热气透过靴子在炙烤着他们的脚,只有走起路来的时候才轻快点,可酸痛感跟热气仍然攀附着。
罗衡怀疑走到最后,红烧蹄髈不一定会出现在他的盘子里,但是一定会出现在他的靴子里。
而狄亚则从那条斗篷里摸出一顶帽子——见鬼,居然有帽子,扣在了自己的头上。
在近乎枯涸的沉默里,两人都变得惜字如金,好像吐出去的唾沫能化作具象化的水一样。
“太热了。”狄亚的声音更沙哑了,不过总体来讲,没太狼狈,“我们得找个地方避一下,先度过这段时间,等稍微晚一点再走。”
“好。”罗衡有气无力道,“不过,去哪儿避呢?”
狄亚指了指前方的残垣断壁:“那儿。”
老实说,罗衡什么都没看清,前方被侵蚀的房屋对他而言只能说是满目疮痍,百废待兴。
不过他并没有做任何反驳。
他们大概花了半个小时才走到那片废墟里,实际上罗衡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幻想,他差不多已经失去对时间的概念了,只觉得过了很久。
这片建筑物远比罗衡想象得更巨大,抵达时,罗衡甚至踩到了一大截沥青公路,好在并不是非常的粘稠,轻轻一抬脚就拔出来了。
沥青的边缘融化了一小部分,像是某种黑色的粘液生命在沙漠上缓慢蠕动着,不过也许是空气流通的缘故,并没有散发出太浓烈刺鼻的气味。
这截公路只有一部分,崩裂开来,勉强还有一大团成型,在更远的地方,罗衡看到了更长的路。
罗衡忽然意识到,这片荒漠并不是真的完全没有任何指向,这些旧时代的遗物正在无形地为他们提供帮助。
不过眼前的废墟,就是个完全搞不懂的难题了。
狄亚显然深谙此道,他在废墟里转来转去的身影像是某种感官灵敏的动物,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起码他是这么说的。
房子几乎被掏空了,任何痕迹都被破坏得差不多,地板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沙土,门墙部分早就脱了层皮,木头被晒焦了,像是佝偻的死蛇一样萎缩着,看不出太多前主人的痕迹。
天花板仍然保持着完美的状态,相当可靠地挡住炙热的太阳,几乎是在走入房子的那一瞬间,罗衡就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声,酸痛的脚终于支撑不住,让他跌坐在空无一物的地板上。
狄亚却没有放松,他仍然在房子里外转来转去,没有休息的意思。
如果放在平时,罗衡一定会问为什么,或者起来跟着看看发生什么事,可现在他实在是太累了,热气又蒸得人犯困,肚子似乎早就饿得没有什么知觉了。
因此他只是竭力休息,保持体力,好让自己有机会站起来走更远的路。
过了一会儿,狄亚才回来,这次他终于坐了下来,就在罗衡的对面,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热气正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消散在这片阴凉之下。
“渡鸦,一级污染地。”狄亚缓慢地吐息着,“还好,我们果然没有跑太远,虽然不是我原先要去的地方,但……无所谓了,我知道这附近的路。”
罗衡疲惫地看了他一眼:“一级污染地?什么意思?”
“有些大基地,他们有一些办法能测出诅咒的含量,有时候会更换附近的区域路标。”狄亚好像被自己的这个说法逗笑了,他用干燥的声音继续解释,“一级说明这片区域的诅咒已经消散得快差不多了,只要不太过深入,就不会有问题。还有,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渡鸦是这片区域的名字,据说是因为地图上它像是只渡鸦。”
这让罗衡沉默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更倾向让唾液滋润自己的喉咙,与几乎已经不在状态的罗衡不同,狄亚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观察着外面的环境。
哪怕荒漠上根本看不到什么人。
又休息了一会儿,狄亚忽然问道:“你渴不渴?”
罗衡抬头看他一眼,勉强自己笑了笑:“好问题,你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