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家主母已经变成了没有影子的鬼魂,她上半身看起来算正常,双脚已经没有了,只剩空荡荡的衣服,风一吹,似乎要将她连衣服带人……带魂一块儿吹走了。
在生前,因她死状可怖,没人为她更换寿衣,所以她还穿着之前那套宝蓝的衣服,成了一只极其新鲜的鬼。
四束目光齐齐射向她的后脑勺,她很久没被活人如此注视过,猛地转过头来,用漆黑泥泞的眼眶使劲儿往段月白他们所处的方向看。
可她早失了双眼,再怎么也是看不见的,只能像动物一样左右轻轻晃着头,徒劳地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儿。
眼睛位置那两个血窟窿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血。血珠划过脸颊,本应该落在明公肩上,可阴阳相隔,却落了个空空无物。
宋潮青轻轻开扇,挡住口鼻,悄声说道:“她怎么跑这儿来了?”
段月白挑了挑眉,听出了他话音中的一点违和,但还没来得及细品,苏巢嘴上的静音符就到了时间,她“叭”地扯下黄纸,奇道:“这是什么好东西,怎么能让人看到凡人魂魄?”
“这是听蕉,用帝江的指甲和尾羽磨成粉调配而成的,像上清派这种小门小户,当然穿不下来这么好的东西。”段月白每日第一百次想起师门,还趁机捧一踩一地往上清派身上啐了几口唾沫,实在是有些痛快。
他倚着明家大门,悠哉地望着太阳暴晒之下正在擦汗的明公,把方才宋潮青话中那一点不协调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方才问“她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言外之意便是他知道师老太太“应该在哪儿”。人死离魂,地府会过了七七四十九日再将魂拘走,让这些魂魄在凡世停留一段时日,看看自己放心不下的亲人。
可这些魂也不是随便想上哪就上哪的,肉体一死,它们就会跟着来接应的冥火到一处阴阳夹缝中的“客栈”中去安置,为方便鬼差登记造册,这些新鬼每逢七日才能出来一回,还得是在夜间出门。
这些都是紫霄派藏经阁中的记载,传说是本派一位死而复生的前辈,在过鬼门关时突然有所感,不分场合地飞升成仙。后又感念师门多年教导栽培,这才重返门派,将一切都记录下来的。
宋潮青为勉强逃过一劫而放松心境,开始给自己和段月白打扇子。
“帝江?就是那个没有脸的怪物吗?”苏巢问道。
段月白瞥了她一眼,说道:“什么怪物,那是神鸟。帝江没有眼耳口鼻,却懂得歌舞,原因就是在它那六只脚和四只翅膀上。指甲和尾羽又是其中最精、最尖之物,经过特殊方法加以调配,可以让人耳聪目明,五感提升。”
沈翳低头看了看双手十指,嗫嚅道:“指……甲……磨成粉了?也就是说……方才,指甲……进到眼睛里了?”
他铁青着一张脸,突然有点犯恶心,感觉听蕉的粉末在眼眶里打转,双眼立即就红了,他双手颤抖,登时就想把这眼珠子抠出来不要了,可如果抠进去,手上也得沾上帝江的指甲……
苏巢拉着段月白的袖子,央求一撮听蕉,被段月白拍掉了手;沈翳仍陷在想自毁双目的困境当中,青着脸一副想吐的样子。
宋潮青看戏似的站在一旁,感到异常好笑,手上的扇子都摇的更起劲儿了。
可能是风扇得大了,有即将吹乱段小姐发髻的嫌疑,段月白“啪”地拍走他的手:“会不会扇风,扇子让你用都白瞎了。序……算了,说了你也不知道。”
是了,序临也爱使扇子,而且使得很好,文能扇风,武能杀人。
本来上一句还是普通的打闹之语,下一句就要拿宋潮青和那该死的序临作比,比便比了吧,还不清清楚楚地明说,偏要说一半咽一半,比明说了还要膈应人。愤懑顺着刚刚被打过的地方又红又热地爬上来,渐渐侵蚀了他的心。
宋潮青迅速收了扇子,“混吃等死”便藏了起来,他冷哼一声,说:“是,我不配使,就他配。我什么都不懂,就他懂。行了吧?序临,序临,一天要说八百遍序临,同样是人,他到底有什么稀奇的,难道他比别人多长了一个脑袋,所以令人如此念念不忘吗?”
段月白面带狐疑地看他,皱眉道:“真是怪了,一万年不发脾气,任何事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宋潮青,今天怎么还酸上了?我不过是脾气上来了,多说了两句,你怎么还当真了。”
宋潮青这才体察到失态,他摸了摸鼻子,找补道:“鼻子疼惹的。”
今晨凉枕的插曲又在提醒段月白了,他本着一个仙人的姿态,对宋潮青偶尔到来的一点“撒娇”有着居高临下的包容。他深沉地点点头,安慰道:“回去我给你好好瞧瞧,乖,别酸了,你和序临怎么能比。”
“你……”这安慰了倒不如不安慰,宋潮青很少如此窝火,立刻就要与他分说分说。
可段月白一抬手,便打断了他的话,他看着远处的明公,发出轻蔑的讥笑:“你们看那老头,有没有看见他眉宇之间有一股黑气?”
苏巢和沈翳动作整齐划一地回头往院中明公身上望去,隔了半晌,又异口同声地说道:“没有啊。”
段月白老神在在地摇摇头:“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苏巢一心修炼,动不动就把什么都往修行上贴,于是便问:“段师兄,你怎么不用听蕉就能看见魂魄,还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黑气?好生厉害。段师兄是不是用了什么修炼秘法?还请赐教。”
她变着法儿地想要提升修为,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稍微精进的机会,恨不能一天就将她手中那把“鹤唳”练得炉火纯青,劈死世间的邪魔外道。
段月白睨了她一眼,并不作答,眼神又飘到明公身上去了。
见了她这副认真模样,沈翳浅笑着解释:“苏巢师妹有所不知,月白的秘法,我等是学不来的。”
“如何学不来?”
“他真身是鸾鸟,凤凰之子,灵力天然就比人修高上许多,五感在妖修里也是出类拔萃的,故而无需旁的东西,他也能听见、看见。”沈翳脸色好了一些,目光似水望向苏巢,好像在用心上人洗眼睛。
段月白虽然看起来不动声色,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那两条舒展开的眉毛显示现下心情很好,算是默认了沈翳的话。
四人当中,只有宋潮青听了这番话后又开始窝火,好像他才是一点就炸的炮仗——他又在为沈翳和段月白之间的过密关系心烦了!
“没意思,不看了,”段月白被和尚和道士相互谩骂之声吵得脑仁疼,便想走了,“师老太太穿得跟个青花瓷大碗似的,看多了忒伤眼睛。”
宋潮青牵起唇角,笑意不达眼底:“可不是么,谁能入得了您的眼?”
撂下这话,他转身先走了,沈翳呆若木鸡,小心翼翼问段月白:“月白,难不成是我说错话得罪了宋兄不成?怎么感觉他生气了?”
“谁知道他!”段月白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宋潮青一句话惹上了火,也转身离开明家:“打你们来了,他就像每天都吃二斤炮仗一样。赶紧把这事儿办完,你俩赶紧滚蛋!”
宋潮青早扯掉了鼻子里塞着的纱布条,缓缓走在前头,悄悄留了耳朵,偷听他们说话,听闻度段月白气急败坏地赶人,他反倒有一丝愉悦。
明家外头的巷子口,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只听三五成群的人们相互私语,内容比段月白骂人还要精彩。
元虎混在这些人当中,正在打探最新鲜热乎的小道消息:“什么?明家一个月内办了两次水陆道场,那怎么第一回我们都不知道呢?”
元虎边上,一个手提菜篮的大妈压低了声音,妄图在悠悠佛经诵读声下将声音修饰出一种森然的恐怖之感:“第一回瞒着外头,不敢外传呢!”
“为啥不敢外传?”元虎追问。
那大妈的身形在一群人中并不起眼,但大家都热切地将她围住,原因就在只有她知道的秘密:“哎,不说了不说了,太不吉利。”
不等元虎说,在一旁听音的人就都不愿意了,用唏嘘之声起哄:“嗳!哪儿有话说一半的,这不是吊人胃口嘛……”
“您快些说吧,我们都想知道得紧!”
那大妈本就想说,只是故作吞吞吐吐之态,听元虎这么一劝,立马说道:“他家大儿子刚娶进门半个月的新妇,上吊死了!”
作者有话说:
昨天干了好多蠢事……可能是因为这礼拜工作太忙了,脑子已经坏了。。。
明天是我生日;-;但我今天被封家里了;-;虽然长这么大了不应该撒娇想过生日,但我好几年没正经过过了,呜呜呜,也不知道老赵给我订的小蛋糕明天能不能送到大门口。
可不可以给孩子一点海星哇!(?_?)
第11章 “不管闲事”宋潮青
“他家大儿子刚娶进门半个月的新妇,上吊死了!这师老太二十几岁就在明家当管事,没隔几天追着大儿媳妇也走了,你们说邪不邪门儿,搁谁家谁不害怕?明家自然要多多地办水陆法事了!”
大妈话音像水入油锅,瞬间炸了,听故事的人七嘴八舌地聊开了,句句都在揣测其中内情,只是没有一句好话。
实情在听客嘴里传来传去,三人成虎地变了味,最后不知道怎么就成了“明家长子跟外室有了两个孩子,这才害死新妇,还害死了一个知道内情的师姓女管事”。
段月白听了之后,倒是提起了几分兴味,回想了水陆道场里的明公——他在太阳底下老老实实站着,远远望去看不出年岁,只能瞧见斑白的双鬓,衬托在黑发当中,过分刺眼。
他白了一眼明家的院墙,讽道:“什么破法事?办了还不如不办。也不知道从哪儿请来的假和尚假道士,呜呜泱泱坐了一院子,跟小鸡仔儿似的挤在一块儿念经,看着跟真事儿一样,大白天的百十来号人都没把明公背后那个老鬼念走,一群废物。”
“但……一月之内两人横死,这倒是有点意思。”段月白被幽远的檀香熏了个喷嚏,忙用自己的帕子捂住口鼻,闷着声音说:“快走快走,什么破香,再闻下去我该病了。”
宋潮青闻言,提着元虎的后脖领子,将他从人堆儿里拎了出来,用扇子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说:“他们越说越离谱,你就别跟着瞎听瞎传了。你什么时候跟来的,我们出门那会儿你不是在家里吗?”
元虎每天负责打扫院子、买菜生火,活计不少,本是秉着好奇心跑出来偷懒的,被少爷抓包也不想承认,眼神不由自主地瞥到了段月白身上。
他眼珠一转便有了托词,故作欲言又止道:“少爷白日里也不知道和什么样的人混在一起,不温书也不管家里的铺子,成天就知道坐吃山空。我是为了少爷好,才跟出来瞧瞧,免得您被有些人骗了去!”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意有所指地用眼睛刮着段月白,生怕宋潮青听不明白。
宋潮青听没听明白,别人不知道,可段月白是彻底心融神会了。
段月白从没把元虎这个少根弦的二百五放在眼里,光天化日竟然还让他拐着弯儿给骂了一通,反倒被气笑了。一个带着鼻音的冷哼从苏绣的手帕中漏出来,段月白看都没看元虎一眼,径自走了。
“你啊你啊,一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快跟上。”宋潮青无奈一笑,微微摇头,与段月白并肩走着,只留元虎在原地看着段月白的背影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与少爷一道回家。
“我们就这么走了吗?”苏巢回头望了望,仍是面无表情的,可声音带着犹疑:“什么都不管了吗?”
宋潮青又将扇子打开,特地在段月白面前晃了晃,不紧不慢地摇着:“说到此处,我也想问问,那师家主母虽看起来像个青花瓷摆件,可真身是个鬼呢,就这么趴在活人身上,不要紧的?常常将功德挂在嘴边的段大师难道不出手吗?”
段月白看了扇子就觉得烦人,但偏宋潮青刚刚生过气,现在主动挑起话头,他也不好不给自己和对方一个台阶下:“管,当然要管,但师老太太显然当了鬼也将那明公爱得热切,才舍不得害他。她那魂魄就那么呆着也无妨,过些天到了日子自会有鬼差把她接走。”
“唔。”宋潮青点点头,算是赞同,心里对段月白时而稀松时而踏实的课业有些摸不出深浅来了,不得不补问道:“那还要管些什么?”
“管明公脸上那团黑气啊。”段月白弯弯眼睛,狡黠一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做了孽,整个人的变得乌烟瘴气,是厉鬼缠身之相。他家横死了两个人,师老太太肯定是不会下手了,那另一个呢?”
宋潮青将头一歪,很快听出段月白在胡诌了。
明公脸上的黑气确实是作恶导致气运大变,人的气运一变,可能会比原本短命,也可能会比以前倒霉,可“厉鬼缠身”是再怎么都看不出来的。
他不知道段月白为什么要瞎说,打算潜伏在这鸟身边,再观察观察,也就没戳破。只是宋潮青心中戚戚,悲凉地想道:“师父啊,弟子不孝,您这个小徒弟算是学废了……”
苏巢一听厉鬼,眼睛都亮了:“是不是收了厉鬼,也有功德?”
“自然是有的,还是大功德。”从明家巷子出来,段月白可算收起了帕子,心情极好地买了街角两个羊脂玉的簪子,把银两直接扔进那小贩怀里,都没要找回来的零头。
苏巢对这些首饰向来兴趣不高,一心跟着段月白,根本没发现沈翳也偷偷买了一个,别的没说,只对着她的背影比了比,付了钱便藏在口袋里。
她突然想想起什么似的,说道:“说来也怪,上回师老太太家那个女鬼,明明收服了,我怎么一点儿也没察觉到修为提升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段月白道:“嗐,你年纪小,心法还不够精进,自然提升得慢些,不要紧,这个鬼抓了,肯定大有进益。”
“段师兄,那你一定带我去!”苏巢忙抓住机会。
“好说,好说。”
段月白心中的算盘打得很响,算珠噼啪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够听见,他内心冷笑:“废话,鬼还没抓住呢,你能有功德才是真闹鬼了,傻子。”
明家死掉的女管事师老太婆、在师老太婆家里留下猫尾和鱼鳞女鬼、明家死掉的新妇——这三者好像用“明家”这条承先启后的线系成了一个大结,只要把这个结解开,段月白就能够解开困扰自己多日的疑惑,还琴川真正的太平。
段月白有所感觉:这条线的一头,如今就在明公身上。
他这才编了瞎话,让苏巢被“功德”驱使,如此一来沈翳必定留下。有道是蚊子腿再小也是肉,他俩虽然照序临差远了,但多少能派上点儿用场。
当晚子时刚过,天边滚来几声雷,一下闷得让人睡不着觉,二更天里便下起雨来。雨声一来,雷声倒停了,可这雨下得不爽利极了,雨点子又大又重,不由分说便往门窗上砸,像是夹着泥点子。
宋潮青卧房门口种了两颗对称的石榴树,栽了有几年,一直病殃殃的,今年意外长势很好,开了许多火红的花,秋天说不定就要结出很多石榴来,段月白一望着那花就念叨着嘴里没味道,想吃鲜石榴。
今夜这大雨一下,也不知道满树的花还能剩下几个,宋潮青本来就被雷声吵得睡不着,刚有点困意又被雨声扰了,开始担心他那嘴馋的师弟过几个月的零嘴,干脆起了身,打开窗子,用食指和中指微微一弹,便弹出了两道金色的真元,落在那两株石榴树上。
石榴树本来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突然被附上了保命真元,竟在雨里抖擞了两下,舒展开了枝叶,迎风而立。
宋潮青见红花未有太多损伤,放下心来,微微点头,觉着这回他可算能安心睡觉了。
可刚要关上窗,外头“嗖”地一道影子从房顶上略过,轻松避过了他家房顶上所有能踩响的瓦,可见对宋宅异常熟悉。
那道影子白得惊人,在红棕色的阴沉天幕之下显出了一丝清新脱俗的气质,愣是没沾到半个雨点子。
宋潮青用脚后跟都能想到,刚才过去那个大黑天穿白衣服、大白天穿花衣服的奇葩就是他那到处跳大神的倒霉师弟。
他先是一愣,随后狠狠地咬了咬后槽牙,披着衣服推门出去,边望着段月白的背影,边自言自语道:“这二百年也不知道他跟谁学了什么,天天就知道多管闲事儿,哪儿有事儿哪儿到,他是闲事儿成的精吗!我才不管他,要死也死别处去。”
在段月白身后,又有一高一矮两道黑影“嗖”、“嗖”地跟上。三人动作倒挺整齐划一,队形还分外一致,脚下不积德地踩着人家的房顶,背影越来越小。
仔细观察,黑影中那个高的,动作总比另两人慢半拍,四肢明显的不协调,在人家的房顶上踩到一块空瓦,差点儿从房上摔下去,被那个矮的拉了一把才站稳,继续往前走。
这个笨的一看就是沈翳!他可真是修得一身好医道,除了诊脉啥也不会,浑身上下只有手指头好使!
段月白去驱邪祟,竟然能找这样的庸才当帮手,简直看得宋潮青一阵心惊肉跳。
宋潮青站在廊下,上一刻还在为保住了几个石榴而感到欣喜,下一刻就想提刀杀人,他三两下把衣衫穿好,还进房间拿了一把油纸伞,只用身法便飞身上檐,心里骂道:“宋潮青,你就是贱!”
作者有话说:
鸟:每日序临1/1成就达成√
第12章 “你把伞拿好”
段月白双耳微动,又在夹杂着土腥味的空气中嗅了嗅,终于确定了明公的位置,对两个同伴指指脚下,说:“就是这儿了。”
虽然雨水掩住了大多数凡尘之味,但段月白仍闻到了师老太太身上那股新鬼味儿。
苏巢微微点头,轻手轻脚地搬起了一块瓦片,屋里橙黄色的烛光刹时间涌了出来,三人迅速蹲下,将脑袋凑在一起,仔细偷听明公说话。
这间屋子正是明家的正厅,烛火通明的,里头影影绰绰坐了三五个人。
段月白几人的偷听大洞开在侧边,只能看到明公端坐在主位,身后还背着那个青花瓷老鬼。
只听明公道:“今晚有雨,一定要把讲经师父们的房间安排妥当,不能凉了,也不能热了。天一晴便会有烈日暴晒,到时千万不能让做法事的师父受了暑气,凉茶和冰块也要准备。”
有一男子之音,沉稳有力,答道:“是,父亲。”
“诶,有没有觉着雨声好像大了些?”一个女子突然说道:“感觉屋里有风,是不是哪儿坏了?改明个天晴了,得好好查看查看。”
那男子又说:“行,是该修整一下了,不然入秋后满屋子灌风,可要冷死了。”
段月白一怔,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一掌拍向苏巢的肩膀:“施避水诀啊!外头在下雨,你就这么把人家房顶揭开一块,还不施避水诀,擎等着屋顶漏雨让人家发现咱们啊!”
“那你不也才想起来吗……”苏巢小声顶撞了一句,还是低头默念了咒语,从指尖升起一层薄薄的水膜,正好覆盖在那片空瓦之上。
明家正厅终于不漏风了。
段月白让她顶得刚想发威,感觉到背后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身形瞬间僵住。
“你们在干嘛?”
听了声音他才松了口气,可与此同时,刚刚憋在心里那团无名火成倍地增长,“噌”地就窜了出来:“宋潮青,你怎么又来了?你是闲事儿成的精吗?怎么哪儿有事儿哪儿到呢?”
宋潮青把伞撑到段月白头上,微微张着嘴,一脸难以相信的震惊,急忖道:“这不是刚才我骂他的话吗,怎么转眼就跑到他嘴里了?我骂他的时候让正主听见了?”
他微微皱眉,咬了咬嘴唇:“我……”
话一出口,段月白也觉得有些说重了。
宋潮青来了就任劳任怨地给他打伞,半句好处都没落着,反而让他给数落了一通,这表情看来是伤心了。
段月白有些后悔,但又碍于面子不愿意道歉,于是说道:“我倒也不是那意思……不是,你干嘛来了?”
“嘘!你俩能不能小点儿声!一会儿让明家人听见了!”苏巢白了他俩一眼,把这两个人的行为归为打情骂俏一类,在心中暗自诅咒两个不思修道只知情情爱爱的人一辈子也得不了道。
经久没说话的沈翳开口了:“说到此处我有一事不明……咱们为什么要趴墙角,不走正门拜访呢?”
段月白还没来得及回答,明家正厅就先乱了套,哄闹之声通过那巴掌大小的空瓦往外传——明公方才还跟人吩咐这吩咐那,转眼就晕了,躺在地上干喘气儿,且还是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一家子男男女女都围在明公身侧,更有胆子小的已经开始哭了。
“这就是我暗中行事的原因。”段月白皱眉道:“我担心盯着明公的邪祟发觉我们,便不动手了,这回它先露出狐狸尾巴,我们便可以登门拜访了。”
沈翳和苏巢先下了房,段月白看了宋潮青一眼,看见宋潮青正把瓦片放回原处,又觉着他这样子傻得可怜,净做一些冒傻气的事情,于是便说:“你也真是的,还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也不怕掉下去摔死。大晚上的也不安全,你和我们一道去吧。等事情结束了,我再把你送回去。”
宋潮青心想:“不然我来干嘛?大半夜给老头修房顶吗?我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可他眼睛一眯,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过来。”段月白招手道。
“什么?”宋潮青不明所以。
雨中伞下,两人几乎同时起身,站得过于近了,宋潮青有些慌。
他修为摆在这儿,在雨中能够轻松分辨段月白的呼吸声,明明迫切地想要忽略,却反而听得越来越真切。他一下想知道方才慌乱中穿的衣服是不是齐整,会不会又像那天早上一样无意中宽衣解了带也不自知。
段月白叹了口气,下一刻将他整个人横抱在怀里,偏过头说道:“你把伞拿好。”
话毕,他脚尖轻点了一下房檐,飞身而下,端的是衣袂翩翩。
宋潮青那一瞬连呼吸都滞住了,他被段月白翻飞的衣袖遮了眼,看到那白衣的料子里好似闪过了鲛人的鳞光。
随后二人落到了明家大门外,段月白将他稳稳放在地上,拂了拂袖道:“我是看你功夫不好才抱你下来,免得摔死。”
“谢,谢谢……”宋潮青一偏头,躲开了对方的目光,只觉心跳如雷,面红耳赤。
他有些赧然,于是又在心里开骂了:“小崽子,反了教了!动不动就……这要是姑娘还不得以身相许?”
想到“以身相许”,宋潮青连忙否了自己:“有病有病,我想这些做什么,说破天我也是他师兄,是长辈,他这么伺候我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