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无事,”顾峤有些强硬地反驳了他的话语,却在再一次开口的时候话音一转,“不过若是先生不愿,朕便依先生言。”
他就像是一个善听纳谏的好君主,在话音落下的时候就又一次扬起声来喊进了候在殿外的宫人,让他们将殿中所有的烛火给点燃。
偌大的空间一点点亮起来,黑暗被驱散,商琅脸侧那半圈绒毛模糊在这样的光亮里,少了那些亲和的温柔,又成了位温和疏离的丞相。
顾峤有些可惜,但没多开口。
两个人这一早上已经是有些耽搁时间了,接下来顾峤也就没有多去烦扰丞相大人,自己慢吞吞地咽着粥,看商琅坐在他的对面吃着御膳房精心熬制的燕窝,只觉得秀色可餐。
一顿有心上美人相伴的早膳吃得实在是心情舒畅,哪怕之后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太多可交流的话题,到了殿上的时候顾峤还是足够神清气爽,连带着与朝臣交谈的时候语气中都可见愉悦。
商相留宿宫中的这种大事当然不可能瞒过那些天天盯着人挑毛病的谏臣的眼睛,又看到今日少年帝王如此心情,自然而然地就会将两个人给想到一起去。
媚上惑主!不知廉耻!
朝臣垂首瞄着站在最前面的丞相大人,在心中暗自骂了几句,怎么也不敢直接当着顾峤的面说什么对商琅不善的话。
毕竟先前连奏折都被那么冷淡地打回去了,如果他们胆敢跑到顾峤的眼前去骂商琅,皇帝可能直接让他们乞骸骨归乡。
除了几个还在坚持跟商琅斗争的人,大部分人一边骂,一边想着的还是:只要他们陛下在政事上没有什么纰漏,私下如何也便无所谓了。
国家安定比什么都重要。
眼下朝臣弹劾商琅也只是不痛不痒地递个折子,只要顾峤不愿意处置人,那就会毫无水花。
两方就这么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顾峤本人自然也知晓这件事:朝臣真想要扳倒商琅,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尤其是最大的阻碍还是他这个皇帝,若要解决掉被皇帝所看重的人,就必须要动员天下人。
眼下他一是亲政,二是勤政,不仅没有什么大过,还能瞧见不少的大功,朝臣是傻了才会不顾死活地同皇帝作对。
而且如果商相的“以色侍君”真的能让顾峤每天这般精神焕发对他们好言好语的话,倒也算得上是不错。
朝臣一边想着一边陆陆续续地上奏,都是些不轻不重的事情,以至于顾峤坐在上首的姿势都变得懒散不少,单手托着脸,指尖在龙椅上轻点。
今日商琅不知道怎么了,异常的沉默。
往日商琅在私底下虽然说有一些的少言寡语,但是到了朝上该说的话是一句都不曾落下过。
今日却不同。
顾峤好几次听到些关键处,都以为商相要开口发表点独特的见解了,那个人却还是安安静静地垂首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奇也怪哉。
因为没有要事,这一整个早朝都快要过去了,顾峤的目光也还是落在商琅的身上没有移开。如果不是因为这些臣子都已经是跟了他四年的老臣,可能上奏的时候他都不知道是谁在说话。
顾峤一整个早朝都在瞄着丞相大人,也不知道后者究竟有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都垂着眼不曾动弹。
以至于到最后听他们上奏的时候,顾峤都开始觉得有些无趣。
本以为这个早朝就要这样无波无澜地过去,礼部尚书忽然站出来开了口:“臣昨日收到了来自南疆那边的消息,说是……傅小侯爷不日或许会回京。”
话音刚落,商琅抬起了头。
礼部尚书说的是那个六年前跑去了南疆的长宁侯傅翎。
先长宁侯为国战死,侯位自然而然地就继承在了独子的身上。因此,傅翎也算是大桓当中最为年轻的外姓侯爵了。
六年前有一次万国来朝,当时京都里面热闹非凡,顾峤和傅翎都是喜欢热闹的性子,自然而然地就微服跑了出去。
街市上到处都是服装容貌各异的外族人,然后傅翎一眼就瞧见那一身银饰叮当的南疆人。
南疆除了奉国主旨令入京面圣的使臣,还有些趁此机会前来贸易的商贾。若非是京都当中街市上的摊子都各有定数,怕是这几天会被外族人给占个遍。
但是最繁华的街市上面已经没有什么能给这些外来的商贾出售货物的地方,他们就只好将摊子摆在了别出,却不约而同地派了不少人跑到皇宫外面最繁华的这条街市上来揽客。
他们两个人也是在这里认识的子桑瑶。
那是个很漂亮的女子,甚至可以说是顾峤所见的除了商琅之外最漂亮的人,哪怕在拥挤的人潮当中也是分外的显眼。
傅翎和他的性子很像,都好美人,见到那少女之后就转不动眼了,一眨不眨地瞧着人消失在人潮当中,才喃喃地开口道:“你说我若是让陛下赐婚商家女,陛下会答应吗?”
顾峤跟傅翎的关注点完全不同,瞧见子桑瑶的时候首先想到了商琅那张漂亮的脸,因此在傅小侯爷说出“商家女”的时候,顾峤德第一反应竟然是商琅的“商”,下意识地反驳:“商家哪有女儿?”
傅翎闻言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最后大不敬地在七皇子额头上来了一个爆栗:“我说的是商贾之女,不是你那位探花郎家里的女儿。顾娇娇,你脑子里整日除了你家探花郎还能容得下旁的吗?”
“容得下四书五经。”毕竟还要跟商琅求教呢。
顾峤小声地反驳了一句,在傅小侯爷再度恨铁不成钢骂他之前及时转移了话题:“怎么回事?你喜欢方才那个姑娘?”
傅翎干脆地点头:“你还小,你不知道——陛下一直都想着给我赐婚,这段时间尤其,一有时间便来问我觉得哪家女儿合心意,将婚事早早地定下,以至于我都不敢天天跑到皇宫去找你了。”
两人虽是至交好友,但是傅翎实际要比顾峤年长四岁,不过因为父母早逝,皇帝格外地照顾他,傅小侯爷在这样的环境下长起来,也就养成了同顾峤一般的少年心性,哪怕差了几岁也能玩到一起。
不过话说的没错,当时的顾峤确实不懂被人催着成亲的痛苦。
“若陛下真得要我寻一个女子成婚,倒不如直接寻个漂亮的,譬如方才那个,留在府上也养眼不是?”
傅翎说得理直气壮,当时的顾峤却不知委婉为何物,直击要害:“可若是那位女子不愿意呢?”
那一身银饰,一看就是南疆打扮,南疆离京都万里,那姑娘真得会愿意远嫁吗?
“陛下若是同意,帝王赐婚,岂有不应之理?”傅翎轻哼一声,喊来了暗处的护卫,让他们去探查那位女子的身份。
但是还没等暗卫回来,他们就先见到了这位容颜绝色的女子——原来是南疆的小公主,名唤子桑瑶。
那一日商贾实在是太多,子桑小公主跑出来闲逛,就这么被两个人给误认成了商贾之女。
届时在给各国使臣设下的宴上,顾峤与傅翎挨着坐在一起,不过他目光一直都落在对面一身绯红官服的商琅身上,到子桑瑶出现的时候才偏头看了傅翎一眼。
傅小侯爷面上神情着实算得上欣喜,欣喜到顾峤都怀疑这个人下一刻就能跟殿前那位少女成婚了。
不过之后两个人之间的事情顾峤知道的不多,因为那个时候也恰好赶上商琅升官,不少人都去庆贺,免不了要灌酒。
商琅身体不好自然饮不得酒,但高位官员的邀请终究是难以拒绝,无论是淡酒浓酒商琅都得面不改色地咽下去。顾峤看着着实心疼,在发现这件事之后就直接护在了他的身边,之后数年,滴酒没再让人沾过。
那天宴上顾峤光顾着在商琅身边打转了,没怎么关注过之后傅翎做了什么事情,只知道第二天见到傅小侯爷的时候,人双眼发红,像是一整夜都没有休息好。
之后各国使臣要回去的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傅翎直接追去了南疆,还同他说子桑瑶偷了他的东西,不过只有这么一句话,听得顾峤不知所云。
更不理解他父皇为何对于傅翎追着人跑去南疆这件事接受得这么快,问都没问一句,一度让顾峤怀疑先前他对于傅家这独子的那些好都是假的。
之后傅翎这一走就是六年,南疆路远,期间也没有传出什么消息来。顾峤原先还惦记着,等到宫变之后就开始忙得脚不沾地,渐渐地将这位童年好友给忘到了脑后去。
诚如傅小侯爷所言:顾峤脑子里装得全都是商琅。
眼下傅翎回京,实在是意外之喜。
而且南疆那边传信需要不少时间,这封信如今到了京都来,就说明傅翎本人不日也能归京。
顾峤的眉眼再度舒展开,瞥向商琅,不动声色地勾了一下唇。
也不知道这六年里傅翎的性子有没有什么变化,若还是同先前一样,等知道他对商琅直接从孺慕变成了爱慕,估计又要开始痛心疾首。
想到傅小侯爷的那副模样,顾峤就忍不住笑。
商琅的目光原先是落在站到正中的礼部尚书身上,忽然又转过头来,恰巧与顾峤目光相对。
只不过在瞧见帝王嘴角的笑的时候,丞相大人的眸子似乎是沉了沉。
两人相识这么多年,隔着这样的距离也足够顾峤察觉出来商琅一些细微的变化,发觉人似乎没那么高兴,甚至是情绪还落下来之后,就变得茫然。
这之后朝上就没了别的事情,顾峤挥手让让人退朝,破天荒地直言了一句:“丞相且先留步。”
这样的话顾峤已经许久都没有说过,一般都是在下朝的时候暗中派人去留人,这样直接当着朝臣面开口的只是寥寥几次,每一次都是大事。
私底下喊人御书房叙事,多多少少都会带着点私情。但是在殿上直接留人,就等同是将两个人彻底摆在了君臣的位置上。
只不过今日……
朝臣都在纳闷,苦思冥想最近究竟是有什么大事;商琅闻言神色也是一肃,朝着顾峤一拜,留到朝臣全都离开,方才开口:“陛下留臣……是为何事?”
别说其他人,就连商琅这个当事人都不明白顾峤此番的用意。
顾峤示意他跟过来,一边朝着御书房走一边问他:“丞相对于傅翎此次回京,是如何看的?”
这个问题再度出乎了商琅的意料。
傅小侯爷待在南疆那么多年,这一次猝不及防地回京,不带其他任何信息,谁都不知道这一位究竟是回来拥护新帝的还是回来砸场子的。
毕竟这六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傅翎走的时候,还是上一个盛世。
如今回来,先太子早死,宫变已过,最后登基的是顾峤这个年纪最小的七皇子,而曾经那个貌美到让人猜忌的探花郎也成了一朝丞相。
南疆的消息来得慢,去得便也慢,可能等到一件事从京都这里传到那边去的时候,京都的人们早就已经将那事情给封存在记忆当中了。
所以他们还不知道,如今的傅小侯爷对朝中局势究竟了解多少。
会不会对昔日好友顾峤做些什么,这也是个未知数。
两个人的默契摆在这里,顾峤同商琅说话向来都不会说满,丞相大人也总能自然而然地找到他想问的那个点,然后柔声细语地给他解答。但这一次知晓的事情实在是太少,商琅沉默半晌,最后也只得出了三个字来:“臣不知。”
顾峤差点要被他这过于坦率的回答给气笑。
没必要因为这个生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也不跟人继续绕弯子了,问:“既然丞相不知,那为何方才在朝上的时候,听到了傅小侯爷的名字,丞相脸色便变得不好了?”
商琅被他这问题问得一怔,藏在衣袖里的指尖动了动,下意识地想去摸摸自己的脸看看是否如帝王说得一样有所变化。但觉得这样的举动到底是不合适,他最后还是止住了,然后迅速垂了眼睫,恭顺地开口道:“臣只是觉得,物是人非。傅小侯爷离京许久,不知道此番回京会是何等模样,又是为了如何目的。故而,臣为陛下忧心。”
顾峤站定。
商琅也跟在他后面站定,没管人有没有转过头来看他,只拱手一拜,不再言语。
顾峤顺势抓住了商琅的手腕,随后察觉到后者颤了一下,总算舍得抬起眼。
“商相当真是……一心为朕。”顾峤开口,半真半假地调侃了一句。
丞相大人看向他的眼神分外无辜,清清亮亮的,好一个为君分忧的贤臣。
顾峤头一次在这样的情况下,放开了商琅的手,然后道:“既然如此,不若朕让礼部尚书好好歇上一阵子,由先生来做这件事。”
从顾峤换了称呼的时候,两个人就清楚这已经从国事变成了私底下的玩笑话。
于是商琅从容应下:“若陛下想,臣便肝脑涂地。”
“朕哪里舍得,”顾峤笑骂一句,“前日才让丞相担下了瓦解世家的要事,如今再去担礼部的责,先生莫非一日要换作五顿药么?”
商琅闻言,宠辱不惊地弯了下唇角:“陛下仁善。”
仁善什么?
顾峤想着自己手里那些人命,总怀疑丞相大人是在骂他。
但是商琅并不会。
顾峤对于此还是有点信心的。
这件事最终自然还是交给了礼部。
虽然说当今的皇帝是顾峤,但臣子当中还是有不少昔日的老臣留下来,礼部尚书就算是一个,也自然清楚当年那位傅小侯爷在朝中有多受圣宠。
甚至于都有人怀疑傅小侯爷是不是跟皇家有点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只可惜傅翎的模样与已逝的长宁侯实在是太过相像,他们怀疑也丝毫证据都没有,颇显苍白。
眼下为了这位离京六年的祖宗办接风宴,刚刚办完帝王冠礼和生辰宴的礼部尚书愁的头发又白了好几根。
但是谁都没想到,顾峤第一眼见到长宁侯,竟然是在自己的寝宫里。
事情就发生在几日之后,顾峤跟商琅一同回寝殿的时候,一开了宫门就瞧见站在天井下的长宁侯。
昔日那个眉眼尚显青涩小侯爷已经彻底长开了,足以称得上一句丰神俊朗,不过眉眼间还是没少那些少年气。
看样子在南疆这六年并没有受太多的磋磨。
因为先前离京的时候傅翎的眉眼基本就已经长定了,因此过了六年,顾峤还是能清晰地从那张脸上找到熟悉的影子,于是半点介怀也无地开口玩笑:“南疆待了六年,长宁侯是已经忘了京都的礼数,开始擅闯禁宫了?”
傅翎只轻轻朝着一旁的商琅那里瞥了一眼,嬉皮笑脸地接下顾峤的话:“臣思念陛下已久,不愿遵循那些虚礼,便先来宫中见陛下了。”
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没少有,傅翎仗着身手好,整日整日地擅闯禁宫来寻顾峤陪他出去玩。此次估计是因为六年未见还有犹疑,不然傅翎此刻不应该在天井下面吹冷风,而是直接闯进他的寝殿里各种放肆——先前傅小侯爷没少仗着自己比顾峤大欺负小孩。
两位经久未见的好友这般打了一个照面之后,就齐齐笑开,六年的生疏好像就在这一声笑之中彻底消散。
顾峤看了看他身上那一件圆领袍,一勾唇:“朕还当你去南疆这么多年,回来会作副南疆打扮。”
他倒还挺好奇傅小侯爷穿起那玎玲珰琅的南疆服饰会是一副怎样的场景。
“怎么会,”傅翎不赞同地开口,“我若是真的那般穿着,这万里归京,途中要迎上多少人的目光?”
“小侯爷这般风姿,已经足够让女子折腰,还怕那几道目光不成?”顾峤笑吟吟地打趣他。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得兴起。商琅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忽然一动,避开顾峤的视线朝着旁边走去。
却被顾峤眼疾手快地拉住了。
哪怕他在这边跟傅翎聊得欢,注意力也时刻放在丞相大人身上,不动也便罢了,若是一动,顾峤轻易就能察觉。
“先生做什么?”顾峤打心眼里没有把傅小侯爷当成外人,因而喊商琅的时候称呼也没有注意,脱口而出。
“臣不便打扰陛下与侯爷,便想着先回殿中歇息。”商琅被拽住也没多大的反应,朝着顾峤行了一礼便答。
听着似乎没什么问题,但是顾峤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时候确实不早了,他与傅翎久别重逢,的确是有许多话要说,尤其是关于商琅的——自从傅翎走后他就没了什么可以倾诉心事的人,眼下六年过去,他跟商琅之间发生那么多事情,实在是不吐不快。
于是顾峤便只轻轻颔首,由着丞相大人自己先行离去了。
站在原地的两个人沉默一会儿,瞧着商琅走进皇帝寝殿旁边的那道门里,傅翎猛地一拽顾峤,把人带到了正殿,然后直接问:“商琅怎么会宿在宫里?”
甚至还就在帝王寝殿旁侧。
“这……说来话长。”顾峤满脸无辜,一边示意傅翎先冷静一下。
傅翎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蜡烛:“没关系,这里的烛火够烧,臣可以与陛下秉烛夜谈。”
只不过最后那四个字里面多少带着点咬牙切齿。
顾峤眨了眨眼,喊宫侍拿来了梨花酿,两人在殿中对坐。
傅翎见到酒来,眼前一亮,一时间也没顾得上继续质问人,先抱过酒坛来拍开封泥,深吸一口气,然后闷了一大口酒,这才开口:“果然,还是京都的酒更香。”
“可不是,朕自你离开那日便埋了这酒,专等你回来的时候开封。”明日还有早朝,傅小侯爷可以藏着装死,顾峤却不能,也就不敢喝多少酒,自顾自倒了杯茶,用内力轻轻温着。
听到顾峤这般言语,傅翎却是一顿,皱着眉,犹疑问道:“若是……我之后没再回来呢?”
手中茶盏轻轻磕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顾峤掀眸盯着他,盯到傅小侯爷忍不住想要开口的时候,才悠悠道:“自然是自己喝尽了,半点也不会给你留。”
好在没有如果。
跨过六年,两个人又坐在了相对的位置上。
连灌了几口酒之后,傅小侯爷容姿焕发,开始跟顾峤聊起来:“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么多位皇子,最后竟然是你拿到了这个帝位——顾娇娇,你当真深藏不露。”
“你若是再这般喊我,可就是不敬君主了。”顾峤瞥他一眼。
天下皆知商相的好颜色,但实际上顾峤也没差到哪去——皇家之人的样貌向来不会差,顾峤的母亲也是当年名动京都的数一数二的美人。
他小得时候还不像现在这般神清骨秀的,脸上有点肉,眸子又圆,就像个英气点的小姑娘,以至于那个时候傅翎总怀疑他壳子里是不是个公主,只不过因为一些皇家乱七八糟的原因女扮男装充做了一位小皇子。
再者,顾峤小时候一直都浸在各方的千娇万宠当中,性子极其骄横,人还娇气,受不了半点委屈,加上那个“峤”字与“娇”字极像,傅翎便玩笑地喊他顾娇娇,一直喊到离京。
当时顾峤对于这个称呼虽然别扭但没那么抗拒,无所谓地放任,但若是没有缺少这六年,随着年岁增长,他一定会为此跟傅翎打起来。
比如说现在。
一代帝王被人叫成“娇娇”,实在是——
荒诞无理!
“好,不喊,”傅翎爽快地应下,还是忍不住说一句,“怎么当了皇帝之后,你就没以前那么可爱了。”
以前小七皇子,张扬明媚敢爱敢恨的少年,怎么现在变得这么阴?说个话夹枪带棒的,还全都是威胁。
说到这顾峤就闷得慌:“你同那群人周旋四年试上一试?”
“大可不必,”傅翎比顾峤大,早几年就已经体验过了朝上的风云诡谲,至今还心有余悸,灌了一口酒,感慨道,“看样子,当皇帝确实是不容易。”
“倒还好,”顾峤垂下眼,没了喝茶的兴致,苦笑,“若我不当这个皇帝,我怕是也不能像今日这般跟商琅如此亲近。”
一提起这个名字傅翎就忍不住皱眉:“说起来,你方才喊他先生?还有方才问你的,他怎么会宿在宫里?”
顾峤轻咳一声:“‘先生’此名……早便有了,只是先前未同你说。至于宿在宫中——”
他一顿,抬眼看向傅翎:“你既然知晓我登基,这一路上都不曾听闻他的事情吗?”
譬如封相,譬如帝王每到冬日便会将商相接到宫中,譬如他们之间那些暧昧不清的传言。
顾峤承认他是因为私心才放任那些暧昧传言播散,但也因为是深藏在心底的晦暗之事,从未去探查过这些谣言最后都成了什么样子。
不过瞧着傅翎这般模样……难道根本没有传多远?
傅小侯爷下一句话就打消了顾峤这一想法:“怎么会不曾听闻,边境的街市上都有同商相有关系的话本子——甚至还有的会提到你。”
“我问得便是,你是如何所想,才不惜这些声名将商琅给接到宫里来?”
宫外的人知道的到底是不多,哪怕就连傅翎这样明白顾峤从小到大眼里都装着那位惊为天人的探花郎的人,都只当顾峤单纯将人接到了宫中,随便寻了座宫殿安置,怎么也不曾想过,这位少年帝王竟然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将人安置在自己的寝殿之侧。
如此亲密,但凡是个略知风月的,都能窥见两个人之间的不对劲。
第21章 鬼迷心窍
顾峤缓慢地眨了下眼,也没打算在这件事情上面瞒着好友,便道:“自然是因为我心悦他。”
傅翎恰好仰着头在灌酒,听到他说的这一句话,猛地一咳,眸子瞪圆了朝他这边看过来:“你——”
傅翎声音一下子抬高,但最后顾忌着隔墙有耳,憋着一股子气将后面的话给咽了下去,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我就知道他当年是狼子野心。”
傅小侯爷的声音实在压得太低,顾峤没听清楚,茫然地问了一句:“什么?”
傅翎深吸一口气:“我说他大逆不道!”
胆敢引诱君王!
“哪里大逆不道?”顾峤立刻蹙了眉,手下的茶盏随着指尖在他的掌心转动,他反驳,“朕心悦他是朕的事情,与他有何关系?再者,他位极人臣,真要论起来,在朝上的威势绝不逊色于朕,还需要采用这等下作的手段固宠?”
怎么想都不可能。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傅翎瞧他这一副维护人的模样,就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酒也顾不上喝了,“这丞相的位子是你给他的,你敢说你自己没有半分私心?”
少年帝王眸子清亮,斩钉截铁:“绝无半分私心。”
这样果断的回答让傅翎有一瞬的失语,顾峤便接着道:“人臣太贵,还必易主位呢。商琅虽说是去年才刚刚封的相,但是早在四年前父皇他托孤于斯的时候,商琅就已经是掌握了朝中大权,你见他可有半分不臣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