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棋插话道:“左阁老说,在来凤楼上杀害许师傅的,是宫中派去核实情况的阉人与水工,自然也不可能。他上书状告梁王、宫中派人来江都,同样是一来一回,也需要一个多月,根本来不及!”
李炎面色冰冷,瞪眼道:“阿翁与恩师有何理由骗朕?梁王殿下犯错被贬,难道不是靖王得利最大?”
李镜并不回答李炎的质疑,反而看着韩棋,摇头叹道:“这就是咱们一直被误导、被蒙蔽的根源。从前咱们总以为,这些罪案与冤孽,皆是某一个大恶人在幕后主使,而从中获利的靖王,必然就是这个唯一的罪魁。可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好人、坏人?不过人人都有诉求、有欲望,与我愿望相抵、利益冲突之人,在我看来,便是‘坏人’。同样,在那人眼里,我才是‘坏人’……”
“少同朕搅合这些歪理!”李炎振袖怒道,“靖王勾结阉宦,将阿翁禁在宫中、意图逼宫,总归不假。韩棋,这不是你亲眼所见?”
“没人囚禁无上皇!”这事韩棋也早已想通,有了公子支持,他便底气十足,梗脖儿回道,“是无上皇眼盲心虚,害怕跌倒受伤,自己不肯走出去。仇不息的确有心投靠靖王,因此对圣人百般侮辱逼迫,想令圣人尽早传位,他好在新君面前立下大功。可靖王对此未必知情!
“进宫以来,我始终有个疑问,无论是无上皇还是左阁老,总说靖王如何把持朝政、如何有心篡位,可明明有许多大好的时机,靖王若真有那本事,怎会迟迟不动手?无上皇每每提起靖王便咬牙切齿、咒骂不休,因此我也时时惧怕靖王暗中加害,可如今想来,竟没有哪一件事有真凭实据指向靖王!”
李镜接口道:“无上皇目不能视,只觉一切不由自己把握,因而心生恐惧,总觉得有人要害自己。靖王自幼不得圣宠,便被当作这个假想之敌。
“臣听闻,靖王生母魏国夫人是与无上皇指腹为婚的将军之女,她利用无上皇醉酒之机,因一时之幸怀上龙嗣,并因此得以晋为皇后;与无上皇情投意合的秦国夫人便只能屈居妃位,成为秦妃娘娘。秦妃娘娘为此事十分伤心,从此郁郁寡欢,与无上皇恩爱不再。无上皇因而无比憎恶皇后,连带着对她诞下的靖王也无甚好感,总觉得他与他阿娘一样,是爱使心机的虚伪小人。这一点,宫中老人们无人不知,朝堂之上也素有传闻。当年靖王迟迟不能入主东宫,也正是因这一段旧事。”
韩棋点点头,这便说得通了。去年李炎进宫面圣时,将“二十年前靖王为争太子之位谋害梁王”的故事讲给老皇帝听。老皇帝本就对靖王成见颇深,又对梁王母子心存愧疚,自然深信不疑。说到底,是李炎利用老皇帝对靖王的偏见,令其陷入疑邻盗斧的扭曲心态;恰巧老皇帝突发眼盲,惊惧之下,便将一切过错与阴谋全安在靖王头上。
思及此处,韩棋陡然心惊。如今公子将这些实情在李炎面前揭露出来,不就等于说,靖王是含冤受屈的替罪羊,李炎才是阴谋篡位的乱臣贼子?这不是在老虎头上拔毛吗?公子究竟想做什么?方才一时冲动,也跟着附和,这会儿反应过来,他不禁十分后怕。
却听李镜继续道:“圣人是否想问,那么左阁老又是被谁所害……”
话音未落,韩棋赶忙出声打断,生怕他不知死活地说出是李炎指使:“是陈玉山!侯爷有所不知,奴婢入宫之前,无上皇已将玉玺交予左阁老携带出宫;圣人入宫救驾那日,玉玺却在陈玉山手上。此为铁证,左阁老必定死于陈玉山之手。这陈玉山是苻春左膀右臂,与仇老妖怪分属两派,他自然也想在新君面前博得头功,于是为抢夺玉玺杀害朝廷重臣!”
李镜与他对视一瞬,便心下了然,冲他轻轻点头,好令他放心。
“不错。左府管家向臣叙述,除夕当晚,一伙宫人强闯进府内书房,关了门与左阁老交涉吵闹。下人们守在门口与阉党对峙,不久,为首的紫袍公公得意洋洋走了出来。下人们冲进房里,见左阁老正气急败坏,捂着胸口老泪纵横,说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被抢去了,‘吾命休矣’!老人家因此犯起心疼病,一直哭叫着‘圣人’,夜里便没了。太医来,说他是因急火攻心引发胸痹旧疾。韩公公这么一说,便对上了。是陈玉山从阁老手中抢走玉玺,从而害死了他老人家。”
韩棋听了这话,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垂眼哽咽道:“是我,是我不慎暴露了来历,才令陈玉山想到玉玺下落……”
那时陈玉山追查韩棋的身份,问到了那个在广济堂做抓药伙计的假舅舅,自然能够顺藤摸瓜、查出是谁下令为韩棋净身。陈玉山并非蠢笨之人,韩棋进宫的目的,他一想便知,便将计就计,虽不拆穿韩棋身份,却在暗中将玉玺劫夺在手,顺势倒戈李炎。
李镜当然不能面刺李炎阴谋篡位,便话锋一转,委婉替李炎开脱道:“总之,靖王是因无上皇固执偏见、平白遭受怀疑;圣人与左阁老忠心护主,对无上皇深信不疑,便也以靖王为祸魁;天家恩怨又被醉心权术的阉党操弄利用,最终造成这出乱局悲剧。所幸上天自有公道,圣人英明神武、平定天下,作乱的阉党皆已玩火自焚,总算报应不爽。”
李炎直直看进他眼里,片刻后神情稍稍缓和,转向地上的韩棋道:“起来吧,朕不怪你。你为阿翁忍辱负重,亦有拥立之功。你与那些阉狗不是一回事,朕心里有数。”
韩棋竟似充耳不闻,仍呆呆跪坐在地上。李炎又叫了他一声,他还是不动。李镜便上前掺住他胳膊,将他拉起身来,说道:“若臣猜得不错,韩公公必是在想,那左阁老为何在二十年前江都一案上作伪,编造‘宫中来人调查、害死许焕’的谎话?”
韩棋回头与他对视一眼,连连点头。
李炎见不得他两人这副惺惺相惜、默契十足的模样,又拉下脸来,没好气道:“不必卖关子,你还有什么见解,直说便是。”
李镜放开韩棋,拱手回道:“是,圣人容禀。方才咱们说到,煽惑梁王的人,和在来凤楼上杀害许师傅的人,绝不可能是京里派去的。那便还是梁王身边之人,至少是预判到水患要来、能及时赶到江都的就近之人。”
韩棋转眼回忆道:“据刘捕头交代,那时县令左峻看到画师所造来凤楼上两名不速之客的画像,便神色大变,不再追查此案,转而带着画像与许师傅验尸报告离开了江都县。他想要保护的,正是这两人?二十年后,他向圣人与侯爷说谎,也正是为替这两人遮掩。既然这两人并非宫中所派,那会是谁呢?”
“韩公公可还记得周水兴如何描述这两人身形样貌?”李镜问。
韩棋点头,一字不拉地复述:“衣着面料考究,都穿着厚底官靴,显然非富即贵;其中一人生得面皮白净,嘴上两撇八字胡,声音尖细、有气无力,应当是个粘着假须的阉人。”
“非也。”李镜看进他眼里,凝神道:“面皮白净,声音尖细,需要粘假须伪装男人的,不一定非得是阉人。也有可能,是女人。”
李炎虚眼讶异道:“女人?在江都左近,想诱骗梁王犯下大错、令梁王获罪的,女人?”
第72章 那时就勾搭上了
当年左峻一看画像,便认出那两人是谁,可见他事先见过他们,且认为他们是为梁王办事,这才决定带齐证据奔赴吴地劝阻梁王。因此李镜推测,在此之前夜探江都县衙、递上梁王密信劝说左峻开闸泄洪的,也正是这两人。然而二十年后,左峻却不惜编造谎言掩盖这两人身份,当李镜误会其中一人是为阉宦时,他便将错就错,推说他们是被梁王收买的宫中来人。
由此可见,首先这两人是梁王极其信任的人,可他们却抱着诱骗梁王犯错的险恶用心;其次,这两人身份特殊,老皇帝与左峻都不愿让人知晓他们的所作所为;最后,这两人是距离江都与吴地都不遥远的一男一女。
经过李镜一番分析,韩棋惊觉答案已呼之欲出,却不敢置信,只大张着嘴,目光在李炎与李镜两人脸上来回游走,已不知此事该如何收场。
李炎忽然发笑,冲李镜指戳道:“好你个不孝之子,查来查去,竟查到自己老子头上了?荒唐,荒唐至极!哈哈哈哈——朕问你,淮南伯李赟与先父梁王交情甚笃,他夫妇二人有何理由陷害梁王?”
“为情。”李镜依然淡定,脸上却闪过一丝哀伤,“圣人读他二人书信,可曾觉得奇怪?尤其梁王殿下手书中的语气用词,像是写给君子之交,或寻常兄弟伙伴的吗?”
李炎下意识伸手进怀中,将那扎一直藏在心口、捂得温热的信笺摸出,蹙眉翻看。韩棋早就对这批书信十分感兴趣,总觉得其中隐含关于公子身世的关键证据,便假意好奇心起,仗着胆子凑上前去,试探着问:“圣人,可否赏奴婢一眼?”李炎心不在焉,随手就将看过的一封递给他。
韩棋接一页,看一页,一目十行,看得渐渐皱眉撇嘴。“这两人是不是……”他尴尬抬头,看向李镜,却听李炎接口道:“睡过了。”
“淮南伯李赟少年时曾在国子监为梁王伴读,那地方禁女色,故而男风盛行,两人应当确有私情。”李镜谈起自己“父亲”年轻时的风流韵事,竟依然面不改色,毫不避讳。
李炎怪笑一声,从韩棋手上夺回书信。
韩棋摇头道:“不不,淮南伯李赟与夫人琴瑟和鸣、伉俪情深,府中上下有目共睹,他不能够……”
李炎歪提着嘴角,冲李镜道:“赶明儿淮南侯娶了妻,想必也会同人家‘伉俪情深’吧。”
韩棋听了这话,眼角眉梢便耷拉下去,再无言语。
李镜淡淡道:“圣人说笑了。臣命中克妻,誓愿终身不娶,没这福分。”
李炎瞥见韩棋抿嘴悄然动容,忍不住浅浅翻了个白眼,鼻中哼气道:“怎么没有?朕正打算将升平郡主赐婚予你,毕竟你二人并非同宗,结合不违祖制;朕也好对叔父靖王有个交代,不教世人诟病朕无情无义。”
韩棋闻言浑身一哆嗦,不能说的话险些脱口而出。李镜是真皇孙,李镜与李升才是亲堂兄妹,李炎明知如此,却要用赐婚来掩盖他的身世实情,用心何其毒也!
李镜依旧淡定无比,拱手禀报道:“圣人有所不知,郡主已与护卫武士私定终身,一同相偕远走。靖王殿下为此在府中哭号了几日,却不敢声张,如今都不知她跑到何处去了。”
韩棋憋不住“扑哧”了半声,赶忙咬住嘴唇儿。除了于哨儿那个夯货,谁还有这么大的狗胆,敢拐带郡主私奔?上回郡主入宫时说,有个傻大个儿进京来满世界寻李棋、与她偶遇,言语间满是少女情窦初开的娇羞,这样看来,两人恐怕那时就勾搭上了。
一计不成,李炎面上挂不住,便搁下这出,另起话头道:“话又说回来,若淮南伯李赟与先父梁王有情,淮南伯夫人对先父心怀妒恨可以理解,为何李赟也要害先父?”
李镜坦然道:“回圣人,此一节臣也想不通。若来凤楼上那女人是我娘亲,她必不会与旁的男子孤身同行,那男子便只可能是臣父李赟。不过,圣人只吩咐臣查察靖王与左阁老一案,并未令臣调查梁王与臣父旧事;再者,事关臣身生父母,臣总该避嫌,不便深问下去。还请圣人体谅则个。”
李炎气结失语,起身绕着龙椅转了好几圈。李镜口口声声说的“身生父母”,其实是李炎的父母,李炎自然比谁都想知道自己的父亲因何与情同手足的梁王为难。李镜偏偏放下这桩不肯再查,李炎怎能甘心作罢。
李镜气定神闲,冲韩棋点了点头,便俯身下拜告退。等他念完万岁,李炎却抬手叫住他道:“靖王与恩师一案,你办得不错。你既然身为监察御史,替朕办案便是你职责所在。朕便再给几日时间,你去将淮南伯李赟与我父王当年恩怨情仇,查清报来。”
李镜拱手推辞道:“圣人这可为难臣了。欲知当年旧事,需从他二人在国子监的岁月查起。臣人微言轻,哪敢向国子监老夫子们询问这等不可言说之事?怕是要被那班饱学正义之士批驳得体无完肤,也问不出一句有用的来。不可不可,臣这就收拾行装,动身回淮南去吧。”
这明显的装腔拿乔之辞,气得李炎鼻孔喷气,耐不住性子指着他道:“你不要不识抬举!你走不走得掉,还要看朕如何发话呢!”
韩棋在一旁急得要死,不知公子又在盘算什么。若真查实淮南伯李赟才是罪魁祸首,李炎趁机要他“父债子偿”,他又如何逃脱?便小心劝道:“圣人呐,上一辈的事,小辈们不便深究;再说,事关梁王殿下清誉,有些事,还是不要太过较真才好。侯爷说得是,国子监那班夫子们嘴里哪有好话,平白叫他们非议梁王殿下,一旦叫史官记下了,岂不自寻烦恼?”
这番话明着是为梁王殿下名声着想,实际是为提醒李炎,李赟是你亲爹,梁王是你养父,他二人名誉受损,怎么都落在你头上,何必呢?
李炎却执迷不悟,尤其对他那句“侯爷说得是”格外反感,当下便怒气上头,拍着龙椅靠背叫道:“朕还怕那群碎嘴老头不成?朕还不信了……李镜,你与朕同去国子监,看谁敢当着朕面大放厥词!”
“圣人一露面,还能问出什么实话?慑于天威,他们便只敢歌功颂德,不如不问。”李镜眨眼道,“若圣人当真要查,臣倒有一计……”
“你再给我卖关子试试!”李炎指着他从龙椅上冲下来,李镜赶忙垂下头道:“不如圣人微服与臣同去,臣先问出实情,他们若口无遮拦、诋毁梁王,圣人再亮明身份,以为威慑,令诸般非议不得外传,如何?”
李炎略一思索,的确,此为万全之法,便草草点头,冲韩棋道:“去找件便服与朕换上。”
韩棋望着李镜十分为难,李炎狠狠瞪他,他不得不从命,跑上寝殿翻出一身颜色老成的朴素袍服,配上一顶垂耳便帽,为李炎换上。
李镜道:“圣人委屈了,此为权宜之计。到那儿后,臣便自报家门,只说圣人是我御史台执笔言官……”却又犹疑道,“不对,臣穿着官服,为何属下言官竟敢便服跟随?只怕骗不过那班老夫子……”
“这有何难?”李炎挥手道,“韩棋,再去找一身便服来,你也换了。只是问案,都穿着便服并不奇怪。”
韩棋便又跑了一趟,找来一身颜色纹饰十分接近的,李镜跪谢了,再三道“僭越,恕罪”,也恭敬换上。
两人前后向外走去,韩棋在后边儿跟着,望见两人身形背影别无二致,公子李镜举止步态倒更加端庄清整些,不觉心头一震,似有一道灵光划过眼际,却来不及细想。
才下玉阶,韩棋拍着头“欸呀”一声。三人谁都不知道国子监该怎么走,韩棋只得回到长生殿直房,将袁五儿叫来带路。
一行人微服行至国子监院内,在正厅等候。学监去向夫子们通传,说御史台察院来人问案。李镜背手观看墙上挂的太宗皇帝御笔,李炎也有样学样,站在另一面墙前看字画,袁五儿垂手立在李炎身侧。韩棋总不能也站他旁边,那样太明显,于是他乐得轻身挪到公子身边,暗自悸动羞红了脸。
好一会儿,七八个白须老者鱼贯而入。路上韩棋明明同袁五儿说好不得泄露圣人身份,可袁五儿跟着李炎伺候惯了,此时习惯性地顺嘴扬声道:“圣驾到——”一个“跪”字尚未出口,便觉失言,急忙以手捂嘴,却已来不及。
只见那几个老迈夫子纷纷甩袍屈腿,艰难躬身下拜。可他们拜的却不是李炎,竟正正对着李镜高呼万岁。
作者有话说:
收尾了收尾了
李炎勃然变色,韩棋与袁五儿则吓得直往地上瘫。
李镜故作惊讶状:“你们怎么……”却不将话说完。
为首的荆老夫子趴伏在地上,苍老的嗓音缓缓道:“圣人龙姿凤表,与梁王殿下相貌酷似,有如依样儿再造一般,学生怎会认不出来?不知圣人驾临敝学,有失远迎,望圣人恕罪。”
可怜国子监这帮年迈昏聩的老夫子们,只在登基大典那日遥遥看了几眼龙座上的天子,别说是面容样貌,高矮胖瘦都未必看得清,哪能辨认得出李炎才是当今圣人。
袁五儿冲上前去,一脚接一脚踹在荆老夫子肩上,尖声斥道:“老眼昏花!你耳聋眼瞎!你哪个眼儿见过梁王殿下?挖出来喂狗!”
李炎咬牙压住火,厉声喝止他道:“不可造次!退下!”
李镜扑通一声跪倒,冲李炎咚咚磕头,连声道“臣死罪”。
众夫子一听这话,个个惊惧发抖,五体投地不敢抬头。荆老夫子“啊”的一声,一口气上不来,歪倒在地上。厅外几名学监急忙跑进来,七手八脚将老人家抬着出去送医。
韩棋更是如遭雷击,瞪眼愣在原地。公子这是做甚?当真不想活了?他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世?竟还故意在李炎面前、当着这世上最难捂嘴的一帮人,将此事揭露出来?!
与此同时,许久以来的一个疑问,此时也有了解答。为何老皇帝与左峻在无任何人证物证的情况下,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李赟与李越互换了孩儿?只因公子李镜长相与梁王李越几乎一模一样!
韩棋耳边嗡嗡鸣响,只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原来这个“秘密”并非只有他与李炎两个活人知晓,国子监的夫子们、任何一个二十年前见过李越、至今仍在世的人,一见李镜,便知他才是梁王独子、真龙血脉!
还有仇不息。韩棋闭眼回想,他查看宫中案卷时,曾翻到过仇不息的档册,仇不息考中进士后待诏三年,最终得了个从七品的“宫门舍人”。当时韩棋并未在意,只当是个小小的京官,如今想来,在册立太子后,宫门舍人便转为太子舍人,而当时老皇帝嘱意的太子人选,正是梁王李越。因此,二十年前,仇不息极有可能是李越身边侍从之一!案卷里那句轻描淡写的“因失职获罪,受宫刑”,恐怕就是对他未能及时劝阻李越凿堤犯错的处罚。他明知老皇帝憎恶靖王,却不顾圣意一心投靠靖王,只因他心里清楚,如今这个众望所归的皇孙李炎是个冒牌货,而真正的皇孙李镜,却势单力薄、根本无力上位;相对而言,支持靖王胜算更大、风险也更小。
李炎脸上风云变幻,闪过各种复杂神情,李镜却只一味以头点地,不知在作何想。韩棋一时不知该如何破此僵局,只眼巴巴瞅着李炎,目光满是悲哀祈求,一颗颗豆大的泪珠从脸上滚落下来。
“朕来是想问,当年先父与李赟相处如何,可有罅隙?”李炎明知问也白问,却不得不做此姿态,不令自己显得心虚、尊严扫地。
地上趴着的几个老头儿偏头互相瞅了半天,终于有一人低低答话:“回圣人,梁王殿下与侍读李赟交情甚笃,并无嫌隙。殿下性格豁达,天马行空,有时顽皮恣意,李赟常从旁劝谏,却不令殿下反感,着实难能可贵。”
这时李镜抬头道:“臣听闻国子监规矩森严,王子犯错不得姑息。敢问夫子,梁王殿下可曾因顽皮受责罚?”
夫子有些吞吐,又与旁人对视片刻,才又答道:“是,国子监有律,夫子对待童生必一视同仁,不得因身份尊卑有所差别。只是,殿下毕竟贵为龙脉,怎可受皮肉之苦。故而,故而殿下受责后,皆由侍读代为领罚。此乃祖制,并不单单针对……”
“这就是说,一旦殿下犯错,侍读李赟便要受皮肉之苦?”李镜认真道,“夫子可曾记得,殿下一般几日犯错一次?”
“这个……这个……”那人左右转头,不知是答不上来,还是不敢做答。
另一名夫子抬头正色道:“这有何说不出口?我国子监为天家培育栋梁之材,数百年来从不曾有损师道尊严。从前学生任讲师时,曾为梁王殿下讲《经》。殿下习惯拖延功课,总要再三逼请,才能勉强完成课业。侍读李赟为此每日受罚,十冬腊月的,总跪在窗外檐下听讲,殿下却在堂内闷头大睡……”
“这叫‘感情甚笃、并无罅隙’?!”李炎不禁动怒。
“回圣人,的确如此。代罚并未影响二人关系,殿下与李赟一贯同吃同住、同进同出,整日焦不离孟,亲厚无比……”
李炎拂袖而去,李镜与韩棋、袁五儿急忙跟上,一行人各怀心思往长生殿走。
到这时,李炎终于意识到自己中了计。李镜分明早就知情,故意将他微服引入国子监,当众揭穿他二人身世。此事一旦传出,无论是否有真凭实据,光是这议论本身,就足以撼动他身为天子的体统与威严。
回到长生殿,李炎回身一脚踹倒铜鹤,揪住李镜衣领,切齿与他对视。李镜却气定神闲,提醒他道:“圣人还需尽快命人封闭国子监,不可令消息走漏。”
李炎冲袁五儿道:“你去,带人将国子监各处门禁封锁,蚊蝇不得出!”
袁五儿得令便往外跑,口里一声招呼,长生殿各处涌出十几个阉人,哗啦啦一齐随着他又往国子监去。
“你以为朕不敢杀你?”李炎重重甩开他,咆哮道,“朕会在乎刀笔汗青如何评说?!”
李镜过于平静,反倒令人不寒而栗。韩棋已吓得魂飞魄散,甚至忘了哭泣,嘴里嘤嘤不知嗫嚅着什么,全似痴傻了一样。
“圣人不在乎,臣亦不在乎。”李镜镇定道,“淮南伯李赟养我教我,李镜生为淮南李氏独子,死为淮南李氏家主,此生不渝,并无他想。”说着退后两步,抓起身侧莲花铜台上的长明灯,举手将一碗滚烫的灯油,从自个儿额顶浇下。
“公子!”韩棋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扑上去抱住他手臂,却已来不及。灯油顺着他俊秀的面庞缓缓淋漓而下,芝麻灯油烧灼皮肉,散发出一阵焦香,他凤眼微阖,疼得咬牙嘶吼。
“这张与梁王殿下酷似的脸,臣这就还给圣人。”李镜声音颤抖,却毅然决然,“臣无意与圣人争抢,天下之主非圣人莫属。臣只求圣人开恩,准许臣带走李棋。他已为李氏江山付出太多,圣人若真心爱怜他,便放了他吧。我二人从此远走他方、浪迹天涯,永世不再踏足长安圣土。”
韩棋泪奔抱住李镜,口里不住嘶声喊着“公子”。李镜握住他冰凉的小手,柔声令他“向圣人谢恩拜别”。韩棋颤抖着,边哭边跪在李炎面前,接连磕了九个响头,可一抬头,却直直对上李炎喷出怒火的赤红双眼,顿时浑身一怵。
“你们当朕是三岁孩童?指望朕信他鬼话?”李炎冷笑道,“放了他,朕今生今世永无宁日!”又振臂呼道:“来人,将逆贼李镜拿下!如有反抗,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