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个天煞孤星。
害死了所有亲近之人。
他的亲友, 或在离去之前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
江横方才醒悟,这就是他这一世的道吗。
仙门踏平星云观的那日, 江横着一袭月牙色的白衣, 修长挺拔地站在迎仙乡庭, 手持云天封光。
迎仙乡庭是登入星云观的必经之路, 白玉三千阶,上有琼楼天阙。
面对段别隐众人, 江横孤身一人, 俯瞰三千阶下的仙门众生。
他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接连七日血战之后,星云观只剩一人, 他们都还记得最后那晚,江横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杀性, 让所有人都退步,不敢直面锋芒。
可, 江横毕竟只是一人。
仙门十万大修, 何来惧他?
段别隐手持法杖, 因与江横交手次数最多, 一眼便察觉江横周身灵气不对劲, 不再强势, 也没了恨意。
江横很安静,对上他们时甚至脸上还有三分笑。
白羽莲峰的人都懒得叫阵了,只想区区一个江横, 也配?
是以,江横先开口。
他抬眸扬唇三分轻笑, 似主人招待来客,音色清亮:“欢迎来到星云观,你们。”
说着,江横话音一顿,长刀在冷硬的腕骨间挽了花,刀尖一转便朝向前方众人。
动作轻快又利落,刀光一扫,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江横生了一副仙姿玉貌,俊美秀逸,笑时如春风吹雪,和煦温暖,让人移不开眼。
他微笑地扫视每一个踏上星云观的人,最后一垂眸。
“都得死。”
静默了瞬息,而后爆发出大笑。
“笑话,死到临头你还在大放厥词!”
“江横,你还不束手就擒!”
“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简直狂妄,哈哈。”
“要不是你和谢辞,星云观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说起来,最该死的人就是你了。”
“丧家之犬。”
“长泽就是因为收了你和谢辞这两个白眼狼,星云观才落得如此下场,作孽啊!”
嘲笑怒骂声起,山野之间,是人是狗都得骂上江横几句。
偏生被骂的人脸上笑容依旧,明媚温柔。
段别隐眼神锐利,盯着不同以往的江横,虽是灭了星云观满门,但江横不死始终是一个祸害,让他不能安心。
可他内心也明白,江横绝非易与之辈。在一次次交手之中,江横虽是手下败将,却能次次全身而退。
段别隐不敢深想,今日不管付出何种代价,他必然不会留下江横狗命。
四方云散,凉风厉厉,江横一甩云袖,风姿卓绝,他手中长刀瑟瑟鸣铮,刃口任霜雪洗得晶莹剔透。
“哈哈,”江横突然大笑一声,打断了这群大修士对自己的声讨怒骂。
“我们有仇,你们想杀我也是理所当然。既然如此,诸位便一起上吧,我赶时间。”
段别隐想的不错,今日的江横不对劲,自仙门讨伐星云观以来,江横一直是面色阴沉,心事重重的,他从未有一刻这般开怀的大笑——
不等仙门众人动手,江横甩袖挥刀。
那一刀,是修仙界千年万年不曾有过的辉煌灿烂。
无人可接,无人能挡。
刀气横贯千古,纵肆天地,似要讲这世界斩于刃下。
一点寒芒,白骨堆雪。
流星赶月,万山红艳。
西华苑中,谢辞孤身一人待在庭院之中。
院中堆满了放不下的慈灯。
最后一盏,他沉思许久,划破食指,鲜血在灵绢上缓缓写了江横二字。
虽然江横不会死。
但他希望,这个世界的机会能释怀一切。
谢辞眼神深邃,看着这二字,想起江横少年意气的笑脸,放纵恣意,无忧无虑。
他眼中浮现出一丝不曾有的凄恍。
似乎只有在这一瞬,他的情绪不再压抑,不在掩藏。
满腔爱意温柔了他的眉目,指尖轻轻抚上慈灯。
他能为江横做的,只有这些了。
如雾如电,梦幻泡影。
万世顺遂,自在随心。
谢辞在回星云观之前,将西华苑洒扫了一遍,断秋堂里供着禅璎的神像,他点了香,拜了一拜。
将门扉推开,正对着庭中枯死千年的寒英晚水。
谢辞沉默地走出去,他抬起胳膊露出漂亮的一双手,轻轻抚摸树干,无论他如何注入灵力去灌溉,他感受到的仍是没有生气的干涸,衰败。
是枯木啊。
离开的这一夜,星繁月明,他将庭院中的慈灯点了。
春山城里的人不多,不知谁人高呼了一句‘有人放灯’,百姓纷纷走上长街,目光虔诚地望向朝夜空飞去的莲花慈灯。
谢辞背对着人群最热闹的地方,穿着江横最喜欢的白衣蓝袍,神谕簪发,朝回山的路上走去。
不疾不徐,人间千载。
他都见过。
这一回,是要去告别他所珍爱之人。
谢辞还未走到星云观所在的山域,便嗅到浓郁的腥臭。
和过去偶有的几次走到终点一样,他挑起仙门百家与星云观的矛盾,利用长泽留下遗言给闻修白——
只要谢辞不死,这个世界就会重新到来。
我们还有再见的机会。
谢辞想,自己是晏西楼用寒英晚水木雕成的傀儡,是草木无心,所以才能对这些师兄师姐、宗门弟子的生死置之度外,冷血无情的吗?
或许吧。
他从木枝化作傀儡是在寒英少君濒死的一刻,是晏西楼让他照顾好寒英少君的。
后来,岁昔与禅璎结阵,助寒英少君入镜花水月重塑神魂。因为他记得晏西楼的交待,所以也入了镜花水月。
在镜花水月,他与寒英的转世江横成了长泽的徒弟,走过了十世。
他是第一次当人。
第一次体会师徒之情,好友之情,私情爱情……面对宗门覆灭,又怎会当真无动于衷。
他也曾痛苦的在疯魔的边缘,质问自己为何要陪寒英走这一程。
质问自己,为何不就此罢手,留在这个世界,停在岁月静好的时刻。
质问自己,为何一定要亲手打碎珍惜的一切。
太偏执。
他太偏执,偏执地想让江横活下去。
活着,走出这个世界。
活着,回到神庭。
方厌知也是因为这件事而怨怼他,恨他。恨他想将江横送出这个世界,让寒英独自去面对暗藏杀机的神庭。恨他不肯将江横留在这个世界,做一个有亲友在侧,弟子满天下,恣意快活的江横。
太偏执。
谢辞从星夜走至层云破晓,淡薄的红日落在他肩头柔软的白雪上。
风声清悠,遍地尸骸。
谢辞衣摆染上血污,像是一双双从地狱深渊中挣扎而出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袍,拽着他下地狱。
一步一步,终是踏上了迎仙乡庭。
谢辞看见,站在长阶最上的年轻人。
乌发高束,玉带飘摇,一袭月牙白衣,淡紫仙袍,清风盈袖,腰间没有珠玉琳琅,只挂着一只红褐色的护身符。
护身符烧了一角,却仍能看出这是一只符箓宗七阶护身符,仙品难求。
谢辞看见护身符时怔了一下,随后脸色又恢复如初。
这是江横在春山城时赠予舒沐心的。
舒沐心也死了。
江横手中的长刀还在滴血。
他杀完了仙门的人。
最后一个是段别隐,不知道被他分成了多少块,最大的一块跪在星云观前。
“你来了。”江横甩了甩刀上的血,转头朝停在不远处的谢辞笑了笑。
“我已经杀完了他们,”江横语调轻快,面带笑意,“正打算去春山城寻你的。”
谢辞道,“寻我做什么?”
江横歪着脑袋,眨眼笑笑,“杀你呀,这很难猜吗?”
这一世的江横面对灭门,表现出来的情绪与过去几世都不同。
而且他修出了完整的第三脉。
谢辞能感知到,江横身上的气息有了神意。
他在笑,便是真的在笑,阳光明媚,而非弄虚作假。
他说杀人,便是真的杀人,手起刀落,无关血海深仇。
谢辞身材修长,朝前走了几步,停在离江横更近的地方,让自己能更清楚地看清对方的容颜。
如果谢辞能再早一点上山,江横想问他的事情一定会很多,而不是像眼下,只是笑笑。
他不好奇谢辞为何入魔,也不好奇谢辞为什么要害星云观数万人,更不可能好奇谢辞爱不爱自己。
谢辞立于阶下,抬头望向江横。
江横朝他笑笑。
谢辞晦暗的双眸亮了亮,像星子落在汪洋海面,细细碎碎的光在跳跃。
汹涌,无声。
寂静,深厚。
江横笑着问,“死之前,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谢辞目光遥遥,在世界的尽头安静地凝视着江横。
将他牢牢记在脑海。
等这个世界消失,他化作尘埃,妄想还能记得心爱之人。
江横见谢辞一如既往的沉默,笑了笑又随口问道,“你是谁?”
谢辞道,“谢辞。”
“真好,”江横点头说道,“那我是谁?”
谢辞看着他。
江横垂眸低声笑,轻嗤一声,再看谢辞时他眼神已冷寂如霜。
“可是谢辞,我不是江横。”
谢辞的心猛然一惊,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江横,知道了?
江横道,“我不是江横,是因为我不是一个人。”
一个人是掀不起波澜壮阔的,只会湮于尘埃。
“我是闻修白,我是牧云生。我是萧翠寒,我是舒沐心。我是封海,我是霍群,我也是晓梦迟,是丁湘云……我是白羽莲峰七万众,我是段别隐。”
“我是星云观最平凡的弟子,我是仙门惨死的每一人,是芸芸众生的一个,是蜉蝣一只。”
“我是这世间无情的一花一木,我也是这世间多情的雪月风花,日月同寿,天地不竭。”
山野清净,风雪寂寂。
红日照彻江横清瘦高挑的背影,他的脸在阴影之中,五官秀丽,眼神纯粹的冷漠。
谢辞声音沙哑,眼眶暗红,“你是谁。”
江横眼中一丝迷茫,在思考,自己的答案应该是什么。
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到今日为止,他到底是什么。
只是符箓宗的宗主吗。
是也不是。
江横笑着一扫眉间阴云,云淡风轻,鲜艳活泼。
“我是,这个世界。”
我本不该出现在这里,虚妄的世界。又因为我一错再错,分崩离析的世界。血腥杀戮,仇恨滔天的世界。失去所有亲友,被挚爱离叛的世界——
偏偏,那么多人告诉我。
江横,要好好活下去啊。
因为我,令无数人痛苦死去的世界。
所以,我要结束这个该死的世界。
从清晨到日落,余晖撒满山坡,晚霞瑰丽。
与过去在山上的每一个黄昏日落一样,静谧安详。
晚风吹来,打破了二人间长久的沉默。
时间,恰好。
“牧师兄与我说,”江横开口道,“不管做什么选择都没关系,没有人会怪你。”
说完,江横望向谢辞,笑道:“他是不是已经原谅了你?”
谢辞面色一僵,心情难明,痛苦纷杂。
“那我呢,我该如何选择?”江横笑问。
没等谢辞出声,江横手中的云天封光便先作出了选择。
一刀,划破了谢辞道喉咙。
鲜血朝上喷薄,艳过撕裂的夕阳。
谢辞身体一软,跪在了白玉阶上。
令江横意外的是,自己竟能一招得手,如此轻易地杀了谢辞。
比梦中数次死决的场面还要简单。
江横微愣,笑容淡了几分。
他眼眶被风吹得干涩发疼,脸上的笑显得虚无又彷徨。
江横朝台阶下走了几步,停在谢辞面前,垂眼看着他。
他依旧没有问谢辞,为什么要这样做。
“谢辞,”江横开口,声音低哑,“你可有遗言?”
谢辞点头。
江横撩袍,蹲在他身前,双手捧起他垂下的脑袋。
江横看见谢辞脸上有几分笑意。
温柔清浅,灰绿色的眸子安静地看着他,眷恋又深情。
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这不是往日什么都藏在心里的谢辞,是江横不熟悉的谢辞。
江横心中空的厉害,是不是做了错误的选择,进入了一个圈套?
耳边似有轰鸣炸裂的声响,嗡嗡的他头疼。
“江横,别怕。”谢辞白衣红透,脖颈源源不断地冒出鲜血,气息微弱。
他握住江横颤抖的手,柔声说道:“要好好,活下去啊。”
这一句,让江横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
他确定自己进入了一个圈套。
到底是什么圈套,需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来捕捉他!
江横将谢辞拥入怀中,指尖朝他伤口注入灵力。
石沉大海,不见回音。
谢辞是笑着离开的,终于结束了。
再见了。
仙道夺魁那日,谢辞看见舒沐心手中的云天封光,他就预见了今日的局面。
这一次他会死。
过去他们走到终点的几世,江横用观世艳斩根本就杀不了谢辞。
为了重来一次,谢辞只好杀了江横。
只有寒英少君的佩刀云天封光,才可以斩神杀魔。
第三脉与云天封光互相感应,那一刀划破喉咙,碎裂神魂……
轻而易举。
从谢辞说出那句遗言,江横就明白了。
谢辞与牧云生他们一样,是这个世界的弃子。
他疯狂地呼喊着系统,为什么跟书里的不一样,跟if线也不一样。
可是,早就没什么系统了。
江横抱起谢辞冰冷的尸体,回到了晓云峰。
两个人都躺在寒英晚水的树下,卧在积雪之中。
江横与谢辞十指相握,他转头温柔地望向谢辞安静漂亮的容颜,弯了弯嘴角。
“阿辞,我感觉这个崩坏的世界就快消失了。”江横温声说道。
这一天的夕阳很久很久都没有落下。
金红色的光芒铺满了天际,云层化作圣洁光辉的金色,涤清山脉之中的魔气。
江横分不清降落的是雪花还是梅花,漫天飘撒。
落在他眉眼之间,落在谢辞唇边。
“阿辞,你们总说让我好好活下去。”
“若我没能活下去,会怎样……”
“你们会不会是和我一样的穿书任务者……我死了,你们是否就会任务失败,重新回到我的世界?”
“很可笑吧,我会这样想。”
“阿辞。”
“阿辞…”
“算啦,你睡吧……可是,我想请你们回到我的世界!”
“我不想,和你们分开!”
江横轻声一笑,拔下谢辞发间的发簪,对着喉咙划了下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天光乍破,神梯降世。
鲜血顺着玉簪尖锐的一端流出,江横觉察不到丝毫疼痛,只在望见神梯的一瞬,灵台一清。
过去种种,错乱几世的记忆犹如一场浩瀚的雪崩,朝自己蜂蛹而来。
铺天盖地——
我是神都废太子。
寒英少君。
作为江横时曾以为参破大道,悟出了自己存在的意义——自己是这个世界。
不曾想,误打误撞。
镜花飘零,水月散去。
我是唯一活下来的人。
而这个世界的人,大都是我在进入镜花水月之前就逝去的故人。
岁昔开启了镜花水月,将故人们的遗物放入这个世界化作芸芸众生,陪我走过漫长的十世,不寂寞,不寥落。
而谢辞,是晏西楼的傀儡。
他独自承载十世的记忆,找到岁昔的游戏规则,将我送出了镜花水月。
江横脸色惨白,脑中万千思绪如絮。
他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湿润乌亮的双眼重新看向这个世界,看向那棵巨大的寒英晚水,看向躺在雪地里的谢辞,看向晓云峰、星云观、整片山脉。
看向整个世界。
这个世界鲜活的人,死去的骸骨,花木,飞鸟虫兽都逐渐失去灵魂,化作金色齑粉,飞扬天边,裹挟瑰丽的云霞翻涌……补上了神梯的残缺。
一阶一阶,从天而降,落在江横身前。
江横久久注视着眼前一幕,猛地回身抱起了拼尽一切将自己送出这个世界的人。
在世界消失的最后一刻,他带谢辞踏上神梯。
崩塌的世界碎成了锋利的碎片,碎片上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容颜。
身后是无尽春风,散去皑皑凉雪。
江横转过头,双目垂泪。
足下千阶,有风相送。
袖边翻飞,青丝吹拂,丝发间珠玉叮铃脆响。
他仍旧是那个风姿翩然的少年,在风里,与故人无声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