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厉每天到文科重点班等他,引来周围同学好奇、窥探和八卦的眼光和议论。
“厉神又来了。”
“听说奥赛成绩出来了,保送名额也下来了。”
梁千里但笑不语,在一片钦羡目光中走出去,掩下心中的急躁焦虑。
在学校里,萧厉不会和他走太近,偶尔手背贴近对方的,一秒,又分开,可是会在无人的玉兰大道把梁千里压在树干上亲得气喘吁吁。
在球馆水汽氤氲的沐浴间啃咬梁千里的耳朵和侧颈。
在反锁的天台很紧地拥着梁千里给他单独辅导英语和数学,从身后抱着他吻他后颈,安抚他隨着高考越来越近但却不愿让他知道的焦躁。
“你怕什么?”
“我们不会再分开。” 萧厉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淡,但梁千里确实被他一记直球摸顺了毛,忽然从他书包扯出一张纸,歪着头,狡黠一笑:“厉神也看我作文啊?”
都保送了还这么认真。
高分作文是年级统一印发,萧厉指着空白的地方:“给我签个字。”
“做什么?”
萧厉催促:“快签。”
梁千里好笑,故意说:“厉神不会也搞睹字思人那一套吧。” 他打了个哈欠,课间忙着填错题本没怎么休息。
已经高二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同一个宿舍,每天都朝夕相处,萧厉将人拉过来坐到自己腿上,彼此对视了几秒,梁千里双手搂上他脖子。
萧厉捏了下他的脸:“闭眼眯会儿。”
梁千里听话地靠在他胸膛里假寐,掌心按在他的温热心口,凸起的一小块是那个桃核。
萧厉说:“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过几天就是高三高考,他们的教室被腾出来做考场,放两天假。
“嗯。” 梁千里窝在他怀中很安静。
天台落满明灿日光,几丛野海棠繁茂。
远处教学楼里闹哄哄的,搬书、课桌碰撞和打闹的声音被风带过来,梁千里嘴唇贴着萧厉的心口,很轻地说:“明年就是我们了。”
萧厉手臂收紧,吻落到他耳尖上:“睡吧,什么都不要想。”
下七路车的时候,梁千里愣了愣,萧厉要带他来的地方竟然是九中。
那个他们说好一起抵达但他却失约了的地方,是那三年他做梦都想来的地方。
梁千里抿起嘴,心尖某一块地方忽然变得酸软。
时值会考,初中也正在放假。
校园里种了白色玉兰、橘红石榴树,青草池塘里游着几尾肥硕金鱼。
萧厉抬了抬下巴,指着浮满绿萍的池塘说:“他们考试前会来这里拜锦鲤。”
“那你来拜过吗?”
“没有。”
梁千里弯了弯唇。
萧厉带他去小超市买了一罐橘子汽水,拉开易拉罐,递给他。
梁千里尝了一口,酸甜冰凉。
萧厉直接拿过来喝了一口,忽然说:“我经常买这个。” 在打球的傍晚,在清晨的早读。
他摩挲着易拉罐,声音很轻很低:“它的味道会让我想起你。”
梁千里一顿,沉默着去握他的手。
萧厉牵着他走过绿油油的足球场,桂树后有人在背单词,不流利的发音听得出默默努力的刻苦与沮丧。
留校的女生披着还没干透的黑发,抱着书袋匆匆经过食堂。
“这是年级大榜。”
梁千里看过去,榜首的照片是个平头男生,肃眉敛目,有种与年龄不符的苦大仇深,倒是第二名那位女生,其貌不扬,雪亮眼晴透过镜片闪出几分独孤求败的肆意张扬。
那个宣传栏的木架已经陈旧不堪,框架过数届学子的少年时代,鲜少人能幸免,沉溺追逐、野心勃勃,焦虑功利。
可是日光流淌,照亮木纹,又让那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闪着光,变得明亮,温柔。
“每次我都站在这里把所有名字看完,想象如果你也在,名字会挂在哪一行。”
萧厉一处一处给他介绍。
“这棵树是是初二植树节我们班种的。”
“你喜欢槐树吗?”
“我觉得你应该喜欢。”
“以前这里还有个石凳,我有时候坐在这里背书。”
梁千里被他牵着一个个地方走过,就好像他也在这里度过了三年一样,心中的愧疾与缺憾都被夏日的风吹散。
紫荆秾丽饱满,苍翠针松锁着日影。
梁千里眼尾好像被风吹红了,萧厉拿出一个校章,上面遒劲字迹力透纸背【初一一班,梁千里】
用的是他高一时的证件照,和初中的模样差别不大,皮肤白,黑白分明的眼,含着一股倔。
梁千里捏紧校章,把脸埋进他胸膛,手紧拽着他腰间的衣衫。
萧厉好像终于心满意足,轻声喃道:“梁千里,以后我们也是初中校友了。”
梁千里眨走眼底水汽:“你好,校友。”
中午萧厉带梁千里吃了初中时他经常去吃的那家粤菜,没有梁本清做的味道好,但也解了成日吃食堂的馋。
路过民族大道,当年萧厉逃课去找梁千里的博物馆在办展。
小时候在少年宫练书法的日子永远是梁千里心底最明亮温暖的时光。
“郑板桥的字好倔啊,一横一竖都像在发脾气。”
萧厉扫了一眼,淡道:“是挺不开心的。”
天地不仁,不管是千古圣贤、文人墨客还是每一个时代的匆匆过客,都逃不开生命所必须历经的共性磨难,不同形式、不同程度拷打磨砺着世人。
你不会是唯一被这些忧愁烦恼困扰的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些陶冶情操的书画也不会给你指向一个明确具体的方向指南,有的只是自己慢慢摸索自己道路。
馆藏收录了一位不知名文人誊的《琵琶行》和《前赤壁赋》。
是当年梁千里在那个透不过气来的乡镇初中最喜欢背的两篇课文,觉得朗朗上口酣畅痛快。
彼时埋头苦读还并不真正懂得诗里写微渺个体命运的不由自主与人在逆境和牢笼中抗争所能抵挡的高旷宏达,只记得为了填空题那五分每个苦读的夏夜秋晨,记忆里的诗句也落满泠泠月色与蝉鸣蛙声。
后来考诗词赏析,他对着那句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迟疑了很久,所有飘零沉浮世事无常都这沉默不可言之中了。
梁千里琢磨得认真,眼风一转,忽然有些兴奋:“萧厉,我五年级临过这张,你还记得吗?”
萧厉看着那幅《归去来兮辞》沉默,微微发怔。
这是文徵明版本的小楷体,温纯精绝,梁千里最爱仿的一篇。
失去联系后,萧厉总是拿他以前寄来的书信一遍遍看,晚自习、下课、睡觉前也看。
有一天他没有忍住,模仿对方的字体给自己写信。
他模仿梁千里的语气和笔锋,给自己写:“你再等等,我马上就要回来了。”
“我没有不想跟你做朋友,我只是家里有点事,马上!马上我们就能见面了!萧厉等着我!”
“萧厉,我可能没那么快回来,但是我一定不会骗你的,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相信我。”
一遍一遍,写了好多封。
如今想来,何其可笑,知道的人把他当成疯了也不奇怪。
小叔甚至已经给他联系了心理医生。
可那时候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小孩子的想念嘛,不懂得控制和克制,想要就是真的想要,想要见到这个人,想要和他说话,思念是像火一样热烈狂野。
“萧厉?” 梁千里伸手在他面前招了招:“你也喜欢文徵明啊?”
印象中萧厉更偏爱行书,张肆的,不羁的。
萧厉看着眼前真真切切的人,面无表情说:“我不喜欢文徵明,我喜欢你。”
“……” 梁千里傻了,想不到他突然犯规,“啊,你这——”
“千里?”
两人回头。
第48章 一切的开始
高考结束那天,校园广播放《下雨天》和《因为你所以我》,大家纷纷把稿纸从走廊扔下楼,好像在下一场大雪 高考是结束,也是开始,这篇充满少年时代回忆的青春物语就停在这里吧。
梁千里惊喜:“俞老师!”
俞思云依旧面容温婉气质不俗,但确实不再是当年那个少年宫里浸在墨香里的少女了,那一分书卷气早已在历经世事后落尽。
她关了身上的麦克风,笑着走过来:“来看展?”
梁千里点点头,看她一身正装:“老师在省博工作吗?”
俞思云指指胸前的挂牌:“解说员。” 当年事发她走投无路,流产过后便辞职来考了省博。
梁千里叹道:“好厉害。”
俞思云看着当初那个软软糯糯的小团子已经比自己高出一截,不置可否笑了一下:“你还是没怎么变。”
永远是一团明亮的暖气,眼睛里还闪着柔软的光。
梁千里:“嗯?”
俞思云摇摇头,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连头发都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软软的。”
梁千里有些不好意思。
俞思云看了一眼从头到尾不插话只是向她点了个头的萧厉,对梁千里提议:“晚上老师请你们吃饭,好不好?”
气氛很融洽。
俞思云点了许多菜,说起当年的事情,沉默了许久。
“很辛苦吧?”
“是老师不好,老师那时候……”
很丢脸,那时候她被迫流产辞职,自顾不暇,也没有脸联系自己的恩师和学生,可谁知道一别竟是永远。
梁千里唇边噙着淡笑摇头:“没事,阿婆要是知道您现在进了省博,一定很高兴。”
俞思云这些年成熟了不少,欣慰地笑道:“你才是许老师的骄傲,省高竞争压力很大,学习和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来我,老师的电话存了吗?”
“存好了。” 梁千里亮起手机给她看。
萧厉不怎么说话,梁千里时不时给他夹菜、舀汤。
俞思云偶尔扫过来一眼,他便镇静地对视回去。
分别的时候俞思云再三嘱咐梁千里有事一定要记得联系自己,还说有空会去槐高看他。
上了地铁,萧厉在拥挤的人流中揽着梁千里,梁千里忽然凑到他耳边:“刚刚老师跟我说——”
萧厉心中隐隐一跳,皱眉道:“什么?”
刚刚他出去接了个家里的电话。
梁千里直直望着他:“你太明显了,被她看出来啦。”
之前他们在博物馆那些亲密的动作也早就被俞思云看到了。
“嗯” 萧厉不是很在意:“她说什么?”
“就…… 让我不要胡闹,她说她这个前车之鉴在这里,我别重蹈覆辙。”
俞思云的原话是:“我不知道你们是图新鲜玩一玩还是真的喜欢对方要在一起,老师不是老古董,我看少女漫画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但是这条路太难了,你…… 知不知道萧厉是什么人?他跟你说过家里的事情吗?”
梁千里张了张嘴,他对萧厉家庭的印象仅有那一对体面而疏离的父母。
俞思云当年那桩事闹得很大,毕竟孩子都有了,最后是萧老爷子亲自出马收拾的,她对那个规矩森严的家族始终充满恐惧与厌恶。
“听老师一句劝,萧厉不会是那个能陪你走的人。我们和他们不一样,萧锦可以在玩玩之后改邪归正当他的好丈夫好爸爸摇身一变爱家庭爱老婆的青年企业家,我却搭上了整个青春,你呢,千里,你把一颗心放进去了,想过未来吗?”
地铁外面一片漆黑,明亮的日光灯反射出萧厉侧脸冷峻的线条,他心里沉了一半,轻声问:“你怎么说的?”
梁千里 “唔” 了一声:“我觉得挺有道理的,对了,你小叔那时候——”
萧厉凶道:“梁千里。”
“你不要连坐!”
梁千里额头抵在他肩上,笑得发抖。
“给我一点时间,” 萧厉将他的肩膀捏得死紧:“相信我。”
梁千里抬起眼,不笑了,认真望着他说:“那你也相信我。”
校园时光缓慢又疾驰,为上一届高三喊楼的盛况还历历在目,属于梁千里和萧厉的成人礼却飞忽而至。
两人拍毕业照不在一块,教导主任从一班开始轮着喊,拍完一班接一班。
他们一个台上一个台下,目光穿越同学老师、领导,为彼此加冕,见证这个对方人生重要的一刻。
梁千里不高不矮,站在男生的第二排里,朝底下的萧厉眨眼睛。
萧厉面上八风不动,心里有点痒。
梁千里眉眼弯弯的。
校园广播放了五月天的歌,不知道是谁点的,《因为你,所以我》。
你是何时静静靠近我
你是何时偷偷拯救我
因为你 所以我 爱上那 片天空
天空下 我在祈求 那是你 牵着我
最深刻 的故事 最永恒 的传说
不过 是你 是我 能够 平凡生活
因为你 所以我 所以我 不退缩
再不愿 这一生中 有遗憾 不反驳。
青春连风是绿色的,树上的蝉声也是,不知道是从哪个班开始,下面掀起了女生小小的隐忍的哭声。
少年人即便是伤感和惆怅,在阳光下也显得蓬勃和明亮自由。
解散后何照与许一白过来拍照,还有以前没分班之前的同学,大家抢着厉神合影,谁都要沾沾学神的喜气,梁千里大方借给他们半个钟,退到一旁安静笑着看自己喜欢的人在人群里被簇拥环绕。
不小心碰到一人,他回头,竟是蒙夏若。
梁千里弯了弯唇,算打招呼,对方一愣,也点点头。
两个人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也不需要再说什么,童年和青春的故事都留在歌声和风里。
余晖洒满操场,蒙夏若望着金色夕照,眯了眯眼,轻声说:“终于结束了。”
他们的高三,他们的十年苦读。
“不,” 梁千里的衣角被风扬起,他瞭望太阳,很温柔地笑了笑,“是开始了。”
一切才刚刚开始,大道光明,正途繁锦。
人生的时间轴很长,很长。
高考那一天,萧厉送梁千里。
考场就在本校,萧厉早早去食堂买了早餐,又帮他检查了一遍笔、准考证、身份证。
教学楼两道大红横幅气势磅礴,“天王盖地虎,全考 985,宝塔镇河妖,全上 211。”
“……”
梁千里从萧厉手中接过透明的文件袋,拍拍他的肩:“那我走了。”
萧厉把他拽回来,伸手摸了摸他心口重新戴上的观音玉:“去吧。”
啊,厉神的魔法,梁千里弯了弯嘴角,凑近他耳边低声说:“我不会再失约的。”
他错过了萧厉的初中三年,不会再错过他的大学四年,不会再错过他以后的人生。
“好,我等你,你一出来就可以看到我。”
萧厉挥手,目送他的少年一步一步走进盛夏的光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