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图木—— by盛星斗

作者:盛星斗  录入:12-25

成南答应下来,之后每天睡前都去马厩一趟。裴府里的马并不算很多,只五六匹,棕的白的都有,其中一匹黑马却单独占据了一个马厩,用具等看起来也比别的马要好。何来宝说这是主人常骑的一匹马,从京城带来的。
成南于是常在这匹马面前站得更久些,他喜欢这匹马,它常让成南想起来当年裴缜带他骑过的大黑,后来裴府那场大火烧毁了一切,大黑也没了踪迹,应是也死在了火里。成南摸着眼前黑马柔顺的鬃毛,忆起裴缜曾经说过他在京中也有一匹马,不知道是不是它。
成南在心底里希望是,他想让裴缜身边能留有些旧日的东西陪着他。
几天下来,成南比何来宝更像个马夫,常是干完自己的活便跑到马厩里来,摸摸这匹看看那匹,最后就抱着那匹黑马的脖子坐在栏杆上看月亮。
府里的人都去睡了,他不用顾忌什么,便自己和马叨叨着说话。
“你既然是裴缜从京城带回来的,到底是不是他以前就养过的那匹马呀?”
“裴缜平时都骑着你去干什么呢?”
黑马虽不说话,但在他怀里却意外地乖顺,甚至还用湿润的鼻头拱了拱他的下巴。
成南笑起来,拍了拍马脑袋,又问他:“你应该也有名字吧,叫什么呢?不会也是大黑吧?”
想也知道不是,成南刚想说自己开玩笑的,便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它叫皮蛋。”
成南一惊,僵硬地回过头去,只见裴缜站在院子里,正含笑看着他。
黑马的脑袋从成南怀里挣扎出去,伸向裴缜的方向,裴缜信步走过来,顺着皮蛋的意愿摸了摸他的脑袋,眼见着黑马亲昵地将湿润的鼻息打在裴缜手心,成南这才反应过来,低低地叫了一声“裴缜”,明明没什么其他意思,却怪异得很,声音怎么听怎么委屈。
裴缜沉默一瞬,问他:“在府里受委屈了吗?”
成南下意识地点头,又连忙摇头,说:“没有。”
他试探地又喊了一声“裴缜”,听裴缜应了,几日郁郁的心情就这样一下好了起来。虽然其他的所有人都呵斥他不许直呼裴缜的名字,可裴缜却是愿意这样让他叫的,这让成南高兴。他想起来什么,从木栏杆上跳下来,这就往自己的住处跑,一边向裴缜喊道:“你在这等我啊!”
没大一会儿便又跑了回来,顾不得擦额上的汗,先把手里的东西举着给裴缜看。外面的油纸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有点碎了的两块桂花糕,裴缜有些怔怔地看着他,成南笑得一如多年前:“这两天的餐食里面有小糕点,我给你留的。”
清甜的桂花香勾得他吞咽了下口水,说:“你要是再不来,我就要忍不住都吃掉了。”
裴缜微垂视线,云层挡住了弯弯的下弦月,昏暗亦遮住了他的神情,他抬手从成南手心中捏起一小块碎掉的小糕点,放进嘴里,许久才低声道:“很甜。”
“真的吗?”成南说,“我也尝尝。”
他们你一口我一口,站在深夜的马厩旁,吃掉了两块桂花糕。

第44章 伤疤
夜色已深,偶尔不知哪里传来几声虫鸣,反衬得周围的月光和树影更加寂静,就连时常扰民的狗吠此时也沉寂无声。
成南和裴缜并肩坐在院中的石阶上,裴缜看院中的月影,成南歪着头看裴缜,半张脸埋在衣袖里,显得又乖又小,除了个子高了些,过这么些年还跟没长大似的。
裴缜问:“有话说?”
可不是有话要说,成南在这坐着看了他半天,肚子都快被疑问给涨破了,然而话涌到嘴边,一时反倒不知该先问什么好,他磕巴了一下,问了个最不重要的问题:“皮蛋是你在京城养的那匹马吗?”
裴缜似是也没料到他问这个,顿了下才回答:“是。”
“我早就想要一匹属于自己的马,但我爹觉得不上战场要马是纨绔之为,所以一直不同意,后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在我十四岁那年突然就松了口,让秦叔牵回了皮蛋。”黑马油亮的皮毛在月下如同发光一般,裴缜的视线淡淡落在上面,提及过去的事也看不出几分特别的情绪,“那时候因为它还挨了不少打,后来怕我爹把皮蛋送走,还在马厩里抱着马腿睡了好几天,再之后要来霖川,就把它留在了京中。”
成南没想到裴缜会主动提到以前和裴相,心里骤然难受起来,抿紧唇不说话了。
许是他安静得过于怪异,裴缜偏头看他一眼,问:“怎么了?”
成南闷声回了句“没事”,今晚忽然不太想再打听裴缜这六年间的经历,于是偷偷在黑暗中抹了把鼻子,换了个话题,闷声问裴缜道:“你这几天去哪里了,我都没见到你。”
裴缜微微挑眉:“想我了?”
没想到成南竟是答应得极利索,点头道:“我每天都看着外面,想你啥时候回来。”
他这样坦率,裴缜反倒不再笑了,看他片刻,低低问道:“等我干什么?”
成南低下头,伸手摸进衣襟里,掏出来个什么东西。裴缜的视线落在上面,微微的光折入眼中,让那里面蓦地凝起一层寒冰。成南毫无所觉,兴致高昂地拉过裴缜的手,要把那石头磨成的串戴到他的手腕上,一边道:“之前给你的那个太难看了,我又做了个新的,这个可费了好久的时间呢……”
他没说完那石头串便被裴缜反手抓住,一把从手腕上扯了下来,不等成南反应过来,裴缜已起身大步迈下了台阶,婆娑树影落在他肩上,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明暗交错,他的声音厉声传来:“成南,你知道——”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他用力攥紧手中的石头,似是在压抑什么情绪。半晌,他慢慢转过身来,看向台阶上坐着的青年,问了一个极奇怪的问题:“我跟你说不要给别人的那块木头,还在吗?”
成南不知道他问这个作什么,愣愣地点头,从领口将那块木头拎了出来。贴身与他共处二十多年,赤红的木头看起来柔润细腻,像是烙进夜色中的一块红色印记。
裴缜看着,嘴角忽然勾起一个极轻的笑来,只是那笑未达眼底,融不化深处的寒意。
“既是如此,”他说,“明早我跟冯连说,你来做我的贴身侍从吧。”
这天晚上成南又梦到了那只红色的大鸟,在梦境最后,那只鸟振翅飞上云端,俯视而下时却忽然变成了裴缜的脸。成南一下被惊醒过来,后背出了一层冷汗,觉得后脖颈生疼,这才发现手中不知什么时候竟拽着了那块木头,在白皙的皮肉上勒出一道深深的印记。
剧烈的心跳尚未平息,房门便被砰砰敲响,何来宝的大嗓门传进来:“你醒了吗成南!”
成南连忙把木头塞进衣裳里面,随手抹了下额前汗湿的发,跳下床去给何来宝开门。结果房门打开,他没看到何来宝黄瘦的脸,伴着凉飕飕的秋风,倒是迎面被塞了一怀的棉布,何来宝不无嫉妒的声音紧随在后面:“行啊你小子,还真认识主子啊。”
成南展开怀里的东西,竟是一套绀色的崭新衣裳,惊讶地抬头问道:“这谁的?”
“还能是谁的?”何来宝酸溜溜地看着他,“冯管家一大早便来跟老何说了,从今天开始你就跟着主子随身侍候,那不得给你拿两身新衣裳。”
他嫌弃地扯了扯成南身上的破布条:“不过你这衣裳也是够破的,穿着也的确跌主子的面。”
成南眉头微微蹙着:“是裴缜让他来说的?”
何来宝跳起来在他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说了别叫主子的名!”
说罢他揉了揉手心,脸色看起来舒爽不少,让成南不得不怀疑刚才那一巴掌他是找了个借口泄邪火,打完了那点微妙的嫉妒也散了七八,何来宝神秘兮兮地凑近成南,压低声音问他:“老实交代,你和主子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后面的话成南忽然犹豫了下,在何来宝眼睛滴溜溜转得更快之前,他赶紧将那俩字甩了出去,“朋友。”
“朋友就朋友,你脸红个啥?”何来宝颇为不信任地打量他。
“红、我什么红了,红什么了!”成南赤红着脸,手忙脚乱地把何来宝推了出去,“我换衣裳了,你出去吧!”
房门关上,他背身用力抹了把自己滚烫的脸,热气随即烧到手指尖,将抱着的衣裳都熨得温热起来,他暗自嘟囔了句“毛病”,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犯了哪门子的邪。
新衣裳穿在身上正正合身,比他那破烂布衫好了千倍百倍,成南却像是流浪狗被缚上了金项圈,哪哪都不自在,去找裴缜的一路上都是溜着墙边走,生怕碰着了认识的人。
等进了屋见到裴缜,更是难受了,不停地耸起肩膀磨蹭后背,裴缜站在床边上,刚穿好内衫,抬头看到他这模样,于是问道:“不舒服吗?”
成南摇摇头,怪不好意思的:“就是觉得不像我的衣裳。”
裴缜笑着道:“好看的。”
这一句话也不知有什么神奇的功效,成南瞬时背不痒了手脚不僵硬了,支着胳膊低头看了自己一圈,后知后觉地嘿嘿乐起来,凑到裴缜眼前问他:“真好看啊?”
明摆着一副求夸的模样,裴缜偏不遂他的意,笑着伸开手臂,抬首示意了下旁边的外衫。成南在心里暗道娇贵,又不是自己没手,不过还是乖乖地从架子上将那衣裳取下来,替裴缜套在外面。
裴缜低头让他给自己整理领口,随着他的动作,一道深褐色的伤疤从右肩处暴露些微,直劈入玄色内衫,成南一怔,惊骇之下连问也忘了问,一把抓住那领口向下扯开,裴缜伤疤交错的后背就这样猛地暴露在他眼前。
深深浅浅的伤疤带来的冲击太强,成南的呼吸都窒住了,裴缜回头看了眼,视线漠然地扫过肩头,不甚在意道:“以前在战场上伤的。”

“战场?”成南震惊道。
裴缜嗯了一声,事不关己一般,眼见着是指望不着成南了,于是自己拽回领口,清俊的手指一丝不苟地理好了衣襟和腰带。
“西疆?”成南一迭声地问,“你怎么会去那里?怎么去的?”
袖口整理好,裴缜的右手停在半空未收回,他的视线落在上面,看向手心中的薄茧,那是拿惯了武器留下的痕迹,而后,他忽地嗤笑一声,放下手来。
“当年我回到京中,没什么事可做,闲了半年后端王便去向圣上求了个允准,让我能随着大军去战场上历练一番,不过也并未在西疆待太久,四个多月便回来了。”
他说得平淡,成南有限的见识也不足以让他听出异常之处,只是仍紧蹙着眉,忧心忡忡道:“那你打仗啦?”
“上战场怎么会不打仗?”
“你还受伤了。”这回是笃定的语气。
“打仗哪有不受伤的?”
成南的目光似是要穿透他后背的衣料,直直看到里面的伤疤上面,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气鼓鼓的,闷声道:“还那么重!”
“倒也还好。”裴缜浑不在意,“没要了命。”
眼瞧着成南的脸一下涌上血色,嘴唇用力抿着,眼神凶恶地瞪着他,裴缜从善如流,连忙举手认错,找补道:“我说错话了,但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的确早就不疼了。”
成南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只是仍旧不好看,裴缜趁机拉开话题:“不过西疆风光的确与众不同,长河落日,辽阔苍凉,是霖川和京城都见不着的景致,以后……”
他顿了下,以后如何,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成南也并未追问,他想起来了一件其他的事:“那你见到红色的大鸟了吗?”
“什么?”
“大鸟。”成南认真地解释,“那种嘴里衔着宝物的。”
裴缜一怔,待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忍不住大笑起来,多年来都未有过的真心实意地开怀的笑,连肩膀都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在成南愈来愈难看的脸色中,半晌才止住,再开口时嗓音微带了些喑哑:“你想什么呢,哪有什么大鸟?”
他看着成南,目光忽然变得柔软:“那是骗你的,傻子。”
成南没有一点身为下人的自觉,意识到被骗多年以后,抬脚便气冲冲地摔门而去。裴缜原地又站片刻,摇摇头,迆然踱到桌边,端起有些凉了的茶水抿了一口,嘴角仍旧勾着一点不自知的笑意。
直至房门被敲响,冯连的声音传来:“少爷,京城有信来。”
那点笑意才如正午大街上洒的水般迅速消退,眨眼间已恢复冰冷,如同挂上一层谁也看不透的面具,方才那点笑像是幻觉,出现得不合时宜,亦消失得了无踪迹。
“进来。”他说。
冯连推门而入,外面的风紧跟着裹了几缕进来,将裴缜的衣袍吹得翻飞,门外黄叶簌簌飘落,这个深秋肃杀而漫漫,不知何时才能过去,过去后也不过是一季更难熬的严冬。
裴缜面无表情地看完了信,随手将之在一旁冯连备好的火烛上烧掉,微垂视线,不知在想什么。冯连立在一旁安静地等着,过了一会儿,他听裴缜道:“杨家那个宴席,回他们说我去,让成南跟着。”
成南院子里待了半天仍是气得够呛,知道裴缜混账,但没想到这人能这么混账,竟是一连骗了自己那么多年。
何来宝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本是要问成南第一天贴身侍候感觉如何,迎面撞上他这副模样,不由好奇地追问发生了什么。
成南抿紧唇不发一言,裴缜骗他是一回事,信了他的鬼话的自己显然更丢人。
何来宝喋喋不休得着实烦人,成南转了好几个圈,又从东院一路走到西院,还是没能摆脱这个大尾巴,何来宝仍在他旁边叨叨:“难不成主子打你了?不对,也没伤啊。那是骂你了?这些贵人倒是真难伺候得很……”
成南听不下去了,正色道:“裴缜不是这样的人。”
他又喊“裴缜”,何来宝下意识要纠正他,脑中却忽地闪过清晨成南莫名其妙红了的脸,他像是窥到天机,其余种种迹象都被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连成了线,瞬时如遭雷劈。
成南还在那为裴缜解释,何来宝看他的眼神却越来越怪异,这嫩白的小脸,这壮实的小腰,这飞速蹿升的小身份,难不成?怪不得?怪不得啊!
成南说了一通,才发现话多的何来宝竟已沉默好大一会儿,疑惑地蹙起眉,刚要问些什么,便见何来宝一副什么都懂的模样,伸手过来重重拍了两下他的肩膀,语重心长:“我明白!你保护好自己,苟富贵,勿相忘!”
成南:“……”狗什么?
他不知何来宝发哪门子疯,没等问清楚,何来宝已是一边摇头一边往外走去,要找个无人处独自消化下刚得知的事实。成南“诶”了声跟上去,没追上何来宝,倒是碰上了冯连。
成南一下拘谨起来,他对冯连有点怕。按理说裴缜才是这宅子的主人,他却当着裴缜的面常嬉笑怒骂常忘了顾忌,是因为裴缜在他心里还是当年陪他一起蹲墙根的少年,可冯连不一样,他的身份等同于成南先前去过的宅子里的大管家,又看起来十分威严,让成南不自觉便畏惧。
他正无所适从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冯连已走到他面前,眸光微沉,将成南上下打量一番,在成南更不自在之前,他终于开口:“少爷晚上有约要赴,你随着一起去。”
他的声音沉哑,像是裹着尖利的风沙,成南愣了下,连忙点头。
等冯连转身走出一段距离了,他才想起来自己啥也不知道,慌忙叫住冯连:“我都要跟着做些什么?”
冯连转身看他一眼,语气倒是波澜不惊:“不惹事就好。”
等冯连走远,成南还在想这句话的意思,冯连当时的语气总让成南错觉那句话是对他而说的,但他怎么可能惹事呢?想了半天,他终于信心十足地下了结论,一定是冯管家怕裴缜惹事才这样嘱咐他。他暗暗腹诽,裴缜以前究竟是做了什么坏事,才让冯管家这样不放心啊!
夜色垂落,马车驶过石板路,在一座富丽宅院前停下。成南从车上跳下来,抬眼看到那宅子门前被红灯笼照亮的匾额,上面洋洋洒洒“杨府”两个大字让他眼皮猛地一跳,不等缓冲,他又撞见杨二少那张他到死也忘不了的脸。
他恍惚地想,白日里冯连那句话怕不是真对他说的。

第46章 筵席
杨升以往总是跋扈的脸此时洋溢着极其热情的笑,见到裴缜便拱手迎过来,亲热无比地喊“裴大人”。随着他靠近,成南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此时裴缜恰好上前,不知有意无意,正挡在成南面前,笑着回了句“杨二爷”。
六年前两人之间并不愉快,然而此时却看不出任何旧日的嫌隙,在门口你来我往地恭维寒暄。成南默不作声地站在裴缜身后,尽力低下头不去看杨升的脸,然而仅是那道声音灌入耳中,便让他背上如生芒刺,胸前早好全的肋骨又隐隐作痛,连带着胃中也翻涌起强烈的恶心感,不知是因为过度的惧怕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知道裴缜为何会带他来这里,想要离开,但周围却全是作笑的人,根本寻不到空子,只能攥紧了手强作忍耐,在旁人看来倒只不过是下人的乖顺之态。
他正混乱着,周围的人群开始向前挪动,原是终于寒暄完要进府去了,杨升引着裴缜走在最前头,其余人皆在后头跟着,成南浑噩地被人群推着上前,回过神来时已踏入杨府,穿过一重院落,能看到前方华贵通明的大堂、听到歌舞之声了。
虽早就知道杨家巨富,但等亲自置身其中,才发现比在外面遥观这宅院之大来得更为震撼。院落不知几重,四处悬挂着灯笼,将夜晚照得亮如白昼,深灰色石头砌成的高墙层层耸立,雕镂着精巧华贵的纹饰,院中花草不知从哪里移栽而来,此时尽管已是深秋,仍旧长得茂盛,满鼻尽是奇异的香气。
及至进入大堂,富贵豪奢更是直逼人眼,织着奇怪花纹的金丝地毯从门直铺到主席,屋角立着的摆台上插着春日才有的紫红牡丹,纯金打造的花瓶四周嵌着彩色的宝石,就连那下方的木头也发着淡淡的辛香,边角之处都是如此,更别提其余的地方了。
有跟着其他主子来的下人惊讶地偷偷四看,成南的视线却漠然地从那些富贵之物上扫过去,停在前方已落座的裴缜身上。裴缜对这一切看起来司空见惯,从容自在地坐在桌后,参加此次筵席的还有几个与杨家交好的富户,此时亦都向裴缜致意敬酒,裴缜淡淡应着,姿态随意地举了举杯。
舞乐声中,杨升看向裴缜笑声开口,称呼已经从“裴大人”变成了“裴兄”:“早就从伯父那里多次听到裴兄大名,说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在下真是听得心痒难耐,想着将来定要与裴兄结交一番,今时今日可算有了机会。”
他说的伯父是现任御史大夫杨北岩,位同副宰相,裴缜听罢却无什么特别反应,只是道:“杨大人高风亮节,在职不过数年便功绩累累,才是晚辈的楷模。”
席上其余人皆是连声应和,杨升随着饮了一杯酒,放下后仍是笑看着裴缜:“不过我与裴兄也并非初次相见。”
裴缜“哦?”了一声,似是真将过去的那些事忘了个干净。
“六年前裴兄尚在霖川,我与裴兄有过几面之缘,尤是其中一次闹得还挺不快,回家后被父亲知道,可是好一顿教训。”杨升像是玩笑,一边却又紧盯着裴缜的脸,“我后悔不迭,想去找裴兄赔罪,可惜那时你已离开了霖川,就没了告罪的机会,还望裴兄不要在意。”
裴缜看起来还真不在意:“多年前的小事何必再提。”
他笑了笑,语气中带着点恰到好处的世故:“许是就为了今日这一宴的缘分呢。”
杨逢放声大笑,看起来是放了心,招呼着裴缜快些喝酒。众人举杯宴饮,歌舞热闹,灯火辉煌,成南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成拳,指甲深深扎进手心里,只觉得一股气直冲脑门,让他眼前发黑,耳中嗡鸣,周围的人影声音都变得影绰起来。
当年他差些被杨升淹死在霖河里,是裴缜将他救了出来,那之后没几天杨升夜里行路又被人蒙脸揍了一顿,虽是从未确认过,但成南莫名地坚信那人就是裴缜,就像他坚信无论什么时候,裴缜始终都是与他站在同一边的。
可现在是在干什么?他怎么能将那些事说得那么轻易,又怎么能这样太平无事地和杨升谈笑喝酒!
越想越恨,成南愤愤盯向裴缜的背影,恨不得眼神化刀,从他身上剜下块肉来让他知道自己有多恼,然而脑中方一想那鲜血淋漓的场面,他反倒先打了个寒噤,于心不忍起来,最后仍旧只能徒劳地痛恨。
灯火通明处不是成南的所在,他隐在柱子的阴影之中,看裴缜在那个他陌生的名利场中饮酒笑谈,欢恣从容,于是人也成了陌生的人。成南咬紧了唇,生怕自己忍不住一张嘴呕出口血来,但许是他忍得太过用力,眼前猝然模糊起来,他连忙低下头去,这下是连看也不敢再看了。
他自顾自地站在一旁较劲,筵席上的交谈便也听得有一搭没一搭,只零星传来几句。
酒酣之时,杨升状似随意地问裴缜:“听说裴兄此次是奉命离京,不知可有什么是兄弟能帮上忙的?”
裴缜手中拿着一盏白玉杯,看着里面清冽的酒液中映出的烛火,晃悠悠的,竟显出些与方寸外的热闹格格不入的孤独,他垂眸看了片刻,仰头将那点子孤独就着酒一同饮下,嘴角勾起笑:“不是什么大事,找个东西罢了。”
杨升坐正了些,下意识地前倾身体:“什么东西,不如说出来大家帮着一起找找?”
裴缜这回没再接话,手指轻敲桌面,但笑不语。杨升的喉结滚动,脸色僵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招呼着让大家继续喝酒,当是揭过了这一页。
裴缜没有再留太久,支着下巴兴致寥寥地看了会乐舞,便以酒力欠佳为由,准备告辞。杨逢及众人都连忙起身挽留,双方正你来我往地客气之际,一个灰黑的影子遽然从人前一声不吭地蹿了出去,眨眼间便走出一大截,眼瞧着便没影了。
大堂之上一时寂静,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人嚣张至此,虽是没看清脸,不过瞧着方才那人过来的位置像是裴缜带来的随从,于是片刻之后,厅中大半的视线就都落在了裴缜身上。
裴缜神色如常:“在下确是不胜酒力,怕众位挽留,就让人先去引车过来。”
他看起来去意已决,众人再留便有些过了,于是一路送出院来,直至门口才分别。
等那些人再次入院,裴缜方才转过身,今夜无月,只有门前灯笼映出摇晃的光,他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缓步迈下石阶,侧首向一旁石狮子下方看去,成南正蹲在那里,仰头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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