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的语言好比机械地灌输,远不如自己寻找到的答案来得深刻,鲜明。
我要你亲自来了解红和黑,爱与恨,从来都是一体两面,要你亲眼看见恨是怎样被爱覆灭,被爱完全取代。
黎棠呼吸一滞,心脏跟着发紧。
是蒋楼突然的强势让他慌乱不已……不,蒋楼一直都是强势的,无论是复仇还是做别的事情,
他都步步为营,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都有其目的,甚至他的后退,也是为了以退为进。
就在这时候,蒋楼上前一步,仿佛掐准时间收网,由不得被逼到角落的人逃避。
他微微颔首,声音很低:“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看了?”
剧烈的心跳鼓噪着耳膜,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轰鸣震动。
黎棠想跑,可是路被蒋楼严实地堵死,抬眼便能看到摘掉助听器的左耳,稍微侧身,耳后的文身清晰可见。
好像无论从哪个维度,都逃不出去了。
不知是否因为被海水浸泡的关系,尾椎附近隐隐泛起麻痒,黎棠思绪混乱,犹自仓皇着,还没想好该如何回应,忽然有脚步声和说笑声由远及近,一名父亲模样的人和抱着泳圈的孩子走向男洗手间,黎棠忙趁此机会推一下蒋楼的肩膀,从闪出的缝隙挤出去。
回到沙滩,还有几个人在打排球,齐思娴也参与其中。
孙宇翔和李媛媛吃过东西回来,还给大家带了水果和零食。
这下本就不饿的大伙儿都懒得去吃午饭,说忍一忍,等晚上自助一次吃回本。
黎棠回到阳伞下,脚埋进沙子里,用手拨弄细沙一把一把地撒上去。
杨柏川拿面包递给他,他拍拍手,接过来咬两口,只觉没滋没味,不及上次在叙城吃到的锅盔凉粉的万分之一。
“后来手串买了吗?”杨柏川忽然发问。
“嗯?”黎棠回神,“哦,还没买。店里种类太多,挑花眼了。”
“我有常去的店,价格公道质量也不错……需要的话下次一起去?”
“好啊,正好我不懂,你给我介绍介绍。”
“没问题。”
涨潮令许多人撤回岸边,挖沙子砌城堡的人也多了起来,气氛比先前热闹。
杨柏川却在这时候提了个不相干的问题:“ROJA的蒋总,和您不止是同学关系?”
料想是齐思娴那声大剌剌的“老板娘”暴露了,黎棠索性承认了:“嗯,他还是我前男友。”
“难怪……”杨柏川似有些感慨,停顿少顷,“那你们是要复合了吗?”
黎棠觉得杨柏川今天有点奇怪,却也没多想,只当难得度假旅游,终于可以抛开老板和员工的身份,像朋友一样闲聊。
可黎棠无意把自己感情生活过多地讲给别人听,于是含糊道:“这种事说不清的……”
说着,身侧突然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放下一颗插了吸管的椰子。
黎棠偏过头,发现是蒋楼。
由于还在为刚才洗手间里发生的事情不自在,黎棠没有出声,蒋楼也不说话,与晴朗的天气相比,他脸色略显阴沉,放下东西就走。
让黎棠心口倏然一沉。
是不开心了吗,因为我看了他的,却没有给他看我的?
有一种微妙的后悔心情,黎棠想,刚才就该用手机拍下来,以后要是再也不给我看了,或者一气之下把文身洗掉,可怎么办?
担心一直持续到晚餐时间。
众人围坐在一张大桌子旁吃自助,以齐思娴为首的女孩子们食量不大,却热爱给大家取餐,说有一种逛街不要钱随便拿的快感,因此黎棠哪怕全程没有站起来,面前的食物也多到吃不完。
海鲜自助味道尚可,主要靠调料调味。黎棠拿了份牛肉酱碟,蘸着食物吃了几口觉得有点辣,起身去取饮料。捧着杯子回来时,发现座位上多了一碗酱碟,看颜色没有加辣,连他不太喜欢的葱和蒜都没放,只在上面撒满芝麻。
后来齐思娴他们还给拿了啤酒和红酒,大家喝酒聊天,甚至有人开始划拳,输了的罚酒,比谁能憋住不去上厕所。
欢声笑语中,黎棠也喝得面颊酡红。
被问到黎总酒量这么差怎么在酒桌上叱咤风云,李子初代答:“别看他一副不能自理的样子,其实头脑清醒着呢,他喝得越多越聪明,你们可要小心了。”
散席后回酒店,黎棠走在人群后方,杨柏川跟上来,问他要不要醒酒药,黎棠视线一转,盯得杨柏川心里直发毛。
想到李子初说的他喝酒后会变聪明,唯恐被瞧出端倪,杨柏川不做久留,道过别就跑。
乘电梯上楼,走在铺满地毯的走廊里,黎棠宛如踩在棉花上,脚下不由得一软,被横伸过来的一只手扶助。
扭头一看,是蒋楼。
黎棠看着他,半晌,叹一口气:“……怎么又是你啊。”
这句话并不含抱怨意味,只是有种无力感。
好像蒋楼这个人已经占据了他工作,生活,甚至思想的每一寸领地,更可怕的是这个人对他了如指掌, 任他想逃,也飞不出方寸之间。
除此之外,又有一种酸涩微苦的心情。
要花多少心思,才能如此了解一个人?
是不是有许多他不知道的瞬间,蒋楼就这样默默守在他身边,怕被他看见?
到房间门口,黎棠先刷卡进去,手掌扶着门框:“不进来吗?”
蒋楼眼皮一动,显出诧异。
“你的衬衫还在我这儿。”黎棠表情沉着,似在和暧昧划清界限,“我这里放不下,你把它拿回去。”
蒋楼就跟了进去。
屋内是酒店千篇一律的装修和陈设,哪怕作为领导,黎棠也没有给自己安排更高档的房间,双标间的床一张用来睡,另一张用来堆放行李。
而蒋楼的衬衫,被摊开放在睡觉的那张床上。
没来得及想是不是某种暗示,黎棠从房间配备的小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递一罐给蒋楼。
蒋楼接过一罐还不够,连黎棠的那罐也拿走了。
“不能再喝了。”他说。
黎棠眉心微拧:“可是我好紧张。”
蒋楼想了想,问:“因为和我待在一个房间里吗?”
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是酒店的房间。
不免勾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黎棠点了点头,又却很慢地摇头:“是,也不是。”
“理论上我应该害怕,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会期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他看着蒋楼,眼底蒙一层水汽,“……我是不是很奇怪?”
好像听过类似的问题。
当年第一次去到黎棠家里,进到他的卧房,看见被制成干花的红玫瑰,黎棠几分羞涩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的人喜欢红色很奇怪?
而这一次,答案和上次一样。
“不奇怪。”蒋楼说,“我只觉得,果然如此。”
黎棠喝过酒之后除了变聪明,还会变得更坦率。或者说黎棠原本就是热烈坦荡的,无论心无芥蒂的当年,还是两人之间隔着层峦的现在,黎棠从不掩饰对他的念念不忘。
学不会掩饰,也不屑去掩饰。
怀揣真心的人,是这世界上最明亮热烈的颜色。
抓住这抹红色的人,则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蒋楼忽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前二十年的举步维艰,只是黎明前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是在为此刻的天光乍破积攒运气。
没等黎棠反应过来这熟悉的回答来自哪一段记忆,蒋楼抬手,摘去架在黎棠鼻梁上的眼镜,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接着倾身凑前。
黎棠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却被箍着腰,后退不能。
此刻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可蒋楼已经不容他反悔,贴在他耳边,用理直气壮的无辜语气:“是你叫我进来的。”
时隔八年的吻,远比想象中热烈。
蒋楼等了太久,再也等不及,托住黎棠后脑往前按,咬着他柔软的唇瓣,品尝他口中未散的酒精,和饭后咀嚼过的薄荷糖的清冽香气。
而黎棠,也在这强势到让人无法拒绝的亲吻中,被夺尽氧气,进而清醒的头脑也变得昏沉,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圈住蒋楼的脖颈,抱得更紧。
心口一阵紧似一阵地疼,由呼吸艰难时肺叶过度翕张造成,也是缺失三千个日夜的空白被填满产生的胀痛。
还未分开,黎棠就已泪湿满脸。蒋楼抿去滑至唇角的一滴咸涩的泪,再往上,舌尖在湿润的眼角轻轻一舔。
黎棠难耐地眨一下眼睛,本该躲开,却咬着唇,鼓足勇气迎了上来。
“这边,”他露出依然潮湿的另一只眼眸,“……也要。”
于是吻一视同仁地落在另一边眼角,将那些苦涩和惶惑不安,一并舔舐干净。
啤酒到底没有开。
虽然黎棠接受了“等价交换”,允许蒋楼触摸他尾骨附近的文身。
两人面对面拥抱着,蒋楼的手跃过衣摆,伸向后腰。指尖接触到身体的瞬间,黎棠忍不住颤了一下。
那处早已掉疤,却依然凹凸不平。黎棠说,前两年病情不稳定,发病的时候他曾用手抠挖过这处文身,每次清醒过来都会后悔,可是已经无法补救。
蒋楼并不在意文身是否完整,指腹抚摸过已经愈合的伤痕,再握住黎棠的左手腕,拇指推开遮挡的串珠,摩挲曾被刀划开过过的皮肤。
声音不免颤抖,蒋楼问:“是不是很痛?”
黎棠趴在他肩上:“痛的,但是很快就忘了。”
人类擅长忘却痛苦,所以会有重蹈覆辙这个词。
可是重蹈覆辙解释为再走过翻过车的老路,如果车先前并没有翻呢?
如果,原本就是两情相悦,只是被命运作弄,被蒙住了眼呢?
凭什么不能拥有一次重来的机会?
早已愈合的伤口在手指的触摸下发痒,黎棠无法在这种情况下什么都不做,于是抬起空着的一只手,去摸蒋楼的耳朵。
左边耳朵,戴着助听器,黎棠学他今天的步骤先把耳塞拽出来,再去扯那跟连着受话器的透明细线。
很轻松地拿了下来,黎棠有几分得意,伸长脖子凑过去,观察白天没来得及细看的纹身。
然后发现,不止形式和格式,连所用的字体都别无二致。
不同的大概只有因为耳后的皮肤面积有限,所以只能竖向排列。却刚好贴合外耳的轮廓走向,顺着耳骨和头骨之间的折痕阴影一路往下,黑色字母刻在冷白的皮肤上,有种隐秘的性感。
黎棠舔了舔嘴唇,觉得喉咙也莫名痒起来。
就在这时候,蒋楼突然问:“能看见吗?”
黎棠愣了下,意识到他在怀疑自己的视力,“以牙还牙”道:“那你呢,能听见吗?”
蒋楼笑一声,刚要说什么,忽然察觉到耳后的皮肤被温软地贴住。
带着潮气的吐息扑上来,蒋楼一时怔然。
这些年他心里悔恨,煎熬,把这个文身当成罪人的刺青,做好了一辈子都无法获得原谅的心理准备。
可是现在,那个最该痛恨他的人,用温热的唇吻住他的文身,告诉他,你没有罪。
我还是那么爱你。
两人再度拥吻,一齐倒在铺着衬衫的床上。
蒋楼撑着双臂压在上方:“你看了,也亲了,我也要亲。”
黎棠撇嘴:“你很久以前就亲过了。”
“那你也只能亲这一次。”
“……”黎棠无语片刻,“下次吧。”
蒋楼追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黎棠有些苦恼,“我们的进度是不是太快了?”
如果加微信是1%,那么今晚的进度已经一跃来到99%,几乎就差临门一脚。
况且……
黎棠难以启齿地说:“其实我有点享受现在的状态,以前,你都没追过我……”
类似一种延迟满足的心态,和小时候得不到的东西长大就要疯狂买是同样的性质。
所以不是拖着不回应,而是舍不得。
也怕自己像从前一样“好追”,容易得到的总是不被珍惜。
再次惊讶于黎棠的直言不讳,蒋楼沉默片刻,实在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他轻叹一口气,翻身躺倒在黎棠身边。
两个人挤在狭窄的单人床上,黎棠像以前一样自然地把脑袋搁在蒋楼胸口,听他蓬勃有力的心跳,很渣男地说:“放心吧,我会对你负责的。”
蒋楼笑了声:“至少给我一个期限,就当是盼头。”
黎棠掰了掰手指,算不过来:“还是你来定吧。”
“三分钟。”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急性子?”
“今时不同往日。”
黎棠当他还在为白天自己推开他走掉而不开心:“白天那是在洗手间门口,人来人往的,万一被看到……”
“不是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
蒋楼不吭声了。
黎棠想起当时那顶阳伞下只有他和杨柏川两个人,再结合蒋楼从前的表现,灵机一动:“你不会又吃——”
“醋”字还没出口,一只手忽然绕过来,准确地捂住黎棠的嘴巴。
蒋楼理由充分地说:“我现在还不是你的男朋友,不配用这个字。”
黎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