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桉撇嘴,轻轻跺了跺脚,赌气似的转回来:“才没有。”
原始星的傍晚连风都是暖色的,吹在身上柔软无比,同荒星上但凡出了安全屋就像刀子一般乱割的恶劣环境完全是两个极端。
西里厄斯撑着胳膊,身体微微后仰:“知道吗,人其实是会被闷死的,且大多数人都是被憋死的。”
荀桉听不太懂,晃了晃脑袋,疑惑西里厄斯怎么突然开始喜欢教育人了,这样老气横秋的话居然会从他嘴里冒出来,他难得不应该斜瞥自己冷声嘲讽吗?
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
荀桉在他边上坐了下来,这次没有主动逃离:“你是说在前线的时候?”
“不,后方。”西里厄斯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一个人的时候才特别的闷。”
“所以你才来原始星疗养?”荀桉透亮的浅色眸子里透出赧然之色,“治疗战后心理创伤?”
“抱歉,我刚才不该那么吼你。”
西里厄斯意外挑眉,这次次不讲理的小家伙居然也会道歉?果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荀桉顿了顿又道:“也不该逼你带货,逼你露脸。”
他抱着膝盖,把头埋进了手臂里,这是一个极其缺乏安全感的姿势,应用心理学满分的西里厄斯一眼就分析了出来,故意道:“还有呢?”
“还有,不该扇你巴掌,不该叫你做全陪,不该逼你养猫,不该阻止你和荀呦呦亲近,抢胡萝卜……”
西里厄斯:“……停。”住脑,不要再反思了。
“啊,你诈我!”荀桉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无意识地被西里厄斯牵着鼻子走,他昂起了脑袋,卷翘的头发被风吹散了,团成好几个漩涡似的可爱圈圈。
西里厄斯忍住伸手摸两把的冲动,往后一靠,平躺在地上,面朝晚霞:“今晚还回——”
黑影忽的从眼前闪过,他条件反射去抓,只听吱的一声惨叫,一只圆滚滚的土拨鼠被他倒抓在了手上,可爱的尾巴竖直朝上,短胖短胖的手脚胡乱扑棱着。
荀桉立刻瞪圆了眼睛:“快松开,你抓的它不舒服!”
愧疚呢?不安感呢?在荀桉身上咋都持续不到三秒呢?
西里厄斯:“……它踩的我也很不舒服。”
“它多大你多大?!”荀桉居然上前掰他的手,意图把被抓的鼓起双颊,舌头微吐的“大耗子”救出魔爪。
可是他还没掰开西里厄斯的一根小拇指,有一道黑影从他脚边擦踵而过。
他眨了眨眼,今天土拨鼠族群搬家吗?被西里厄斯那一棍子捅到老巢了?
西里厄斯接收到质疑的信号,难得试了一次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没有,我不是。”
说着把证鼠丢进了荀桉的怀里:“要不你自己问它。”
荀桉:“……心虚?”
西里厄斯百口难辩:“真没有。”
土拨鼠趁机溜了,短胖短胖的小腿倒腾成了风火轮,呼啦呼啦地一圈圈转,荀桉被逗乐了,这才作罢。
入夜,两人生了堆篝火,一人一边靠在树下睡觉。
荀桉身上盖着一片巨大的树叶,睡着睡着忽的坐了起来,动静大到把西里厄斯都惊醒了:“荀桉?”
荀桉缓缓转头,神色清明,没有一丝睡意,只是那张小脸惨白惨白:“西里厄斯,今天山里下了雨,老鼠搬家。”
“睡前才普及过,土拨鼠是松鼠不是老鼠。”西里厄斯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感觉自个儿睡着的时候,似乎又被某种松鼠科的胖爪子们踩了几下。
“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荀桉站了起来,神情严肃,身上的巨型树叶滑落,有一头甚至烧到了篝火,噼里啪啦作响。
“听见石块撞击的巨响了吗?”
其实没有。
比起古地球人得天独厚的精巧结构,严重依赖精神力的星际人体质虽强,五官灵敏度却差许多。
西里厄斯调动身体里为数不多的精神力,扩散探查,果然收到了百米外传来的轰鸣声,伴随着大地异常震动,沙砾泥土,古树顽石,都开始剧烈晃动,巨大的裂口仿佛深渊之中张开的巨嘴,吞噬了摇落的鸟巢,也吞噬了夜里黑蓝色的流云。
精神力再这样浩瀚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被碎片似的击沉了,裹挟着西里厄斯向下坠落,他甚至看见固体湍流中无数野马,白肢野牛四蹄朝天,奄奄一息掠过了他的身边。
熟悉的原始星,在这一刻变成了他不认识的狰狞模样。
“西里厄斯!”
荀桉一嗓子把西里厄斯拽回神,贸然抽出的精神力在自然之力的巨大冲击下溃不成军。
西里厄斯被撞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晃了一下按住身边人的肩膀。
难道,原始星崩溃的节点已经到了吗?
耳边传来荀桉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语气:“西里厄斯,通讯帝国森林局,定位B625原始星,突发灾难性巨型泥石流,山体滑坡严重,请求支援!”
“预测爆发定位为白霞沟,楚河沟,受损程度星际特等S级!”
一长串一长串的专业术语从荀桉嘴里炮弹似的吐了出来,他甚至忘了西里厄斯有光脑,直接拽掉自己的通讯器丢进了他的怀里。
绷紧着身体,煞白的脸上慌乱与恐惧交错,但还是强行冷静下来,毫不犹豫地控局:“快啊,往东边高处跑,哪里信号最好!”
“快去!”
西里厄斯攥着掌心又黑又小的硬盘,因精神力溃散而失了血色的脸冷硬一片,他一把抓住了荀桉的袖子:“你呢!”
“冲进泥石流里送死吗?!”
“这里离白霞沟,楚河沟不算近,等我过去泥石流早就停下了!”荀桉想把他甩开,却感觉扼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铁钳一般,越抓越紧,“如果我能及时赶到,很多生物都能活下来!”
“我能救它们!”
“那不是偷猎贼,荀桉!”西里厄斯绝不松手,语气强势而不容拒绝,“一旦二度暴发,甚至会引发星球解体,现在原始星状况极不稳定,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绝不能胡来!”
“松手!”
“听我的荀桉,联络军部应急网点!跟我乘星舰离开!”
“不行!”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地心深处动荡的中心似乎在挪动,逐渐逼近二人的位置。
泥浆的轰鸣声交织着石块骇人坠落,撞得这一一方天地挤压变形,仿佛要把四蹿的生灵永久禁锢下来,将胸腔里每个器官都压成血泥,碾作化石尘渣,虚无地漂浮在宇宙间。
荀桉盯紧西里厄斯的眼睛:“我是森林巡护员,我属于这里,在它完全毁灭之前,我哪都不会去。”
“犟什么!”西里厄斯死死扼住荀桉,瞳孔隐隐开始泛红,“你的命是你自己的,用不着吊死在原始星上!星际之中宇宙法则大于一切,它们的生死你改变不了!”
荀桉摇了摇头:“总要试试。”
西里厄斯咬牙切齿:“你这就是在送死。”
没等荀桉回答,他恨恨地咬了下牙,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厉声道:“阿瑞斯!”
荀桉第一次听见西里厄斯呼唤自己的光脑,又或者不仅仅是光脑,指令之下,牢牢抠住他的那只手腕上,代表帝国的星芒散发出耀眼金色。
像那夜密林深处熠熠生辉的萤火虫——
白金色的粒子强行撕破暗夜空间,悬空虚构出巨型机械机甲山体似的庞大轮廓,然后瞬间凝实,露出寸寸被战火淬炼过的银色骨骼、肌肉和经脉。
荀桉瞳孔地震,他从没有亲眼见过真实的星际战甲,之前甚至还以为那只是和古地球的手办差不多大小的人工智障玩意。
可他当真正站在这只庞然大物面前,竟不自觉地感受到了压迫,那种排山倒海碾压而来的强大气场。
而且,这只全副武装的机械产物——
俯瞰着他,分明还会呼吸。
鲜活无比。
荀桉来不及纠结前沿的星际科技,更没有在意杀伤力TOP的精神力武器如何做到的生物活性共振,被西里厄斯拉着上前。
刚一抬脚,机甲便自动弹出只悬浮阶梯,将两人送至隐蔽舱门前,瞬息完成激光扫描,露出透明的银白色内室。
荀桉浑身僵硬,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被西里厄斯按着坐在了流水体的墨色副驾驶座位上,这种感觉就像是坐在了古地球全息灾难片影院里,眼前就是毁于一旦的白霞沟。
“接通帝国森林局和军部应急办,以最高权限介入。”西里厄斯居然面无表情地同时向两方下达命令,且两方都是毫不犹豫地立刻接收执行,没有一丝质疑。
这根本不可能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副官能达到的量级。
又或者可能,这架强横到变态的机甲,以及这个权威的通讯账号,并不属于他。
“西里厄斯?”
西里厄斯绷紧了脸,替他系好拦腰安全带,转过身飞速操纵着成千上万的仪表盘,某种明显狂躁超标的精神力同步接通机甲光屏,能量填充般渗入轴承零件。
就在这瞬间,机甲蹬地腾空而起,像一颗燃火的流星,擦破空气,瞬间驶向灾难现场!
“西里厄斯,原始星磁场紊乱,没有能源供给,这么大的机甲随时都会失去控制!”
就像坐上了云霄飞车在大气层里狂飙,荀桉在失重与超重反复横跳,耳边轰鸣着骇人的音爆,与下方泥石流的咆哮重叠在一起,几乎分不清哪一个更为危险。
西里厄斯一言不发,操控着机甲,不到三秒便悬停在了山谷上空,俯瞰着下方整个大地被洪流淹没,蜕皮脱茧似的倾覆重来。
他的前额布满了细汗,瞳仁也像被烈火舔舐般殷红一片。
荀桉倒吸了一口冷气:“西里厄斯,你——”
“没事,我可以凭精神力驱动机甲。”西里厄斯死死咬住后槽牙,掰下了替换能源的控制引擎,随着精神力填入凹槽,浑身都像散了架似的剧痛,像被抽空了气力再恶狠狠一棍子打碎。
“危险警告!危险警告!空间受外力扭曲,磁场异常,舱体压力过大,超出正常承受范围,请驾驶者尽快远离危险地段!”
“危险警告!危险警告!检测到输入的精神力破坏性超越一般等级,不建议接管中枢!”
警示的弹窗一直在往外跳,但被西里厄斯眼也不眨地粗暴关闭,即使那闪动的红光鲜血一般扎眼,就像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不受控制地疯狂抽搐着。
整个星际没有谁比他更疯了,敢在脆弱期强行驱动精神力,何况还是皇室血脉觉醒期间,那种狂虐到席卷八荒的量级!
或许全帝国最强战力“阿瑞斯”的摇晃颠簸并不是因为外力,反而是因为承受不住他的力道,就像是把一克钠含在了嘴里,产生的爆炸足以毁灭内脏和四肢。
“利滚利它们在那!”荀桉眼尖,一下就看见了叼着肥崽与滑坡方向垂直,极限狂奔的花斑猛虎,两只发光的眼睛在夜里如同火炬!
果然还是当了父亲的虎,危机时刻,它居然没有丢下平日里嫌弃的不行的三只累赘!
眼看着就要被夺命泥浆裹挟,阿瑞斯机甲从侧壁唰的伸出机械臂,一下子便钳住了一大三小,呼啸着把它们挪到了安全地带。
“吼——”
微弱的虎啸在天崩地裂的杂音下被削弱到毫无存在感,利滚利昂起头,半只虎脑沾的不知是泥泞还是血浆,糊到眼睛都不睁不开,而得救的三小只更是瑟瑟发抖蜷缩在它的腹下,也完全不敢动弹。
“太多了根本救不过来。”
西里厄斯的操纵看似像抓娃娃那样简单,但荀桉已经注意到他极速泛白甚至开始发乌的嘴唇。
可这离通讯军方和森林局还不到十分钟!
荀桉垂在身侧的指尖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而是憎恶这个懦弱且无能为力的自己。
但事实就是如此,他身为除了体力一无是处的古地球人,永远都没办法做到像西里厄斯那样调动精神力,狠厉地战斗。
荀桉嗓音干哑:“你说的对,即便赶上了,我还能做什么?我什么也——”
“抱住我。”西里厄斯艰难地从牙间挤出三个字眼,一个比一个用力,像是强弩之末时的挣扎。
怕荀桉不信,他又困难地重复了一遍:“抱紧——”
没等他说完,荀桉想也不想就松了自己的安全带,从后面一下子搂住了西里厄斯的腰,这个姿势也不会妨碍他操纵仪表器械。
危急关头西里厄斯这么说肯定有自己的道理。
其实副驾驶从未坐过人的某皇太子,想的只是小巡护员能侧身往他身边靠一靠,用那与生俱来的治愈能力让他稍微好受一点。
一点就好。
可现在荀桉整个人抱上了他的后腰,脸也贴了上来,肉乎乎的一团,那具柔软且温热的躯体存在感极强,只激的他身体一僵,干枯到冒烟的精神海,久旱逢甘霖般得到了滋润起来,效果立竿见影。
西里厄斯微微垂下眼,掩住了疲惫:“别松手。”
下一秒机甲俯冲朝下,两人也跟着垂直朝下,原始星失控了的重力似乎要将他们全都拖进地狱,荀桉抱着他的手紧了紧:“绝不会松,我抓你抓的很紧!”
西里厄斯忽的低笑一声,像镶了绿宝石的华贵羽毛,尖锐的根部轻轻从人耳畔刮过,又痒又烫。
荀桉脸上微微有些泛红,抬高了音量,再度强调:“我真的把你抓的很紧!”
“知道。”
西里厄斯恢复了五成精神力,极度的压榨与及时的充盈来回折腾下,整片精神海竟误打误撞扩展了数倍!连瞳孔里涌现的狂躁之火也熄灭了许多,像是终于融入大海的溪流,归于平静,黑曜石一般沉寂下来。
“呼叫B625原始星——”
“呼叫阿瑞斯——”
两条通讯同时打了过来,西里厄斯一边捞上一只黑麝,一边把森林局地的话筒扔给了荀桉,自己接通了军方的那只。
荀桉也没多想,单手揽着西里厄斯贴上耳朵,只听那头开始一板一眼报备:“阁下,您的申请被驳回,理由是经森林局高层研讨,原始星并没有救援意义。”
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自然错过了西里厄斯那头故意压低声音的“别叫我殿下。”
荀桉死死抓着话筒,用力到指尖泛白:“请求转接负责消亡星球的项目主任,工号A86332,甘布勒。”
对面传来一声“稍后”,然后便是断断续续的嘟嘟杂音。
泥石流最强烈的那一瞬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并发的滑坡塌方和淤泥堆积。
眼下一只幸存的斑林狸刚挣扎起来,抬脚踏错就重新陷进了无底深渊,倒插着被吞噬殆尽,整个脑袋被瞬间活埋,数秒后绷直的尾巴还在抽搐,继而便像是被硬生生折断了似的,无力地耷拉了下去。
荀桉张了张嘴,可喉咙里像被泥石流一齐堵住了,除了哽咽,什么都说不出来。
“喂?军区哪位?”
是最照顾他的主任!
荀桉仿佛找到了中心骨,干哑道:“我,荀桉,原始星泥石——”
“啊,小桉啊,那什么我听上头说了,啊,就能别管别管好吧,我过段时间派飞船去接你,你回总部任职怎么样,朝九晚五外加双休。”
荀桉哑然失声,半秒后麻木地咬了下唇:“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你别多想哈,组织上也是从大局出发,也有自己的原则和考量。”
“要不你趁机开个直播,森林局上上下下都是你的粉丝,亏了你带来的热度,日常福利都好很多,诶你那边天亮了没,我们快下班了都可以去给你捧场的……”
荀桉冷脸挂电话,看着天边灰黑交织的一片,感觉整个原始星都不会再亮起来了。
而载着他被磁场排斥的机甲也每时每刻都在震动,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挤压散架,支离破碎,即便那么庞大的一个身躯,在自然面前也如同汪洋小舟,无力回天。
另一边西里厄斯一心三用,一边眼疾手快救古生物,一边支撑机甲运行,另一边还皱着眉头告诫救援军舰换用不受磁场影响的晶体燃料。
当然这遭到了安迪和凯莱布的齐声抗议:“太浪费了,我们现在把库存全拿出用了,以后怎么办,军费不够啊。”
“凯莱布,从我的私人账户走,把亏损填满。”
“啊这——”
安迪凑近军舰通讯设备,小声提醒:“老大,那可是你的老婆本,从军校毕业攒到现在的!”
“别废话,劳资现在就在追媳妇!”西里厄斯不耐烦了,直接挂断了通讯。
宇宙中正在飞速前进且频道公放的全舰上下都呆住了,安迪甚至机械似的转眸看向凯莱布:“哥们,刚才我是幻听了么?”
凯莱布幽幽躲开:“不是。”
安迪手哦了一声,走到某掌舰校尉身边,大手一挥,指向光屏上化作蓝点的原始星:“全速前进,小爷我今天见大嫂!”
“荀桉?”
下方滑坡暂且停了下来,目及所至满是苍夷,无数动物横尸荒野,遍体鳞伤,断肢残躯七零八碎,被压毁,连根撅断的植物更是随处可见。
西里厄斯把机甲停在了一处安全地段上,却没有开启舱门,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外面血淋淋宛如无边地狱,里间银白一片宛若天堂。
荀桉扒着舷窗往外望,脸上的软肉都紧紧贴在上面,他似乎没有听到西里厄斯的轻唤,只是缓缓道:“可以放我下去吗?”
西里厄斯看着被他摔在地下的通讯器,大概猜到了什么,抬手揉了揉青年垂在眼前的卷发:“军区的人马上就会赶到,急救物资充足,不要担心。”
“抱歉。”
荀桉缓缓回头,瞳孔间有几分失焦。
“是我太自私,不懂得顾全大局,还把你卷了进来。”
荀桉眼神空洞,贴在舷窗上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你本来就是来疗养精神力的,而我——”
在他的身后,舱门已经被缓缓的打开了,原始星上的新鲜空气流了进来,只是这一次混合了血液和腐败的腥气。
西里厄斯摇了摇头,他反倒应该感谢荀桉帮他突破精神力难关才是,解释道:“首都的森林局——”
“我知道他们不归军方管控,一向只负责首都星建设,并每一项工程都按照价值评估。”
荀桉垂着眼睛,嗓音微微有些颤抖:“三年前我提交巡护原始星自愿申请书的时候,就该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那种看怪物似的眼神看我。”
青年的眸底浮现出一抹悲戚,他拒绝了阿瑞斯好心递来的悬浮梯,径直蹦下了机甲,落地时双腿被大地的反作用力撞的生疼。
周遭全是尸首残骸,荀桉双手攥紧成拳,用力到微微发抖,甚至压破掌心渗出了血来,他咬着下唇,终究还是憋红了双眼,再看见一只蜷缩在死去的母亲身边,被冻得快要失去意识的小盘羊,泪珠便决堤似的大颗大颗掉下了来。
西里厄斯是跟着荀桉一起蹦下来的,他宁见青年哭,也不愿意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从刚才起就一直屏着呼吸,直到看见荀桉缓缓蹲下身抱住小羊羔,重新变成那只熟悉的小哭包,才稍稍松了口气。
站在了青年身后,像一堵可以往后依靠的墙。
小羊羔身上脏兮兮的,本来已经冻僵了,此刻被荀桉的体温捂热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开始发抖,又怕又冷地往他领口里拱。
荀桉张了张嘴,嗓子却哑涩的发出不声音,只能沉默地脱掉外套,把它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搂在怀里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
第一步差点碰到了咽了气的断腿芦蒿鹿,第两步差点踩到四肢朝天的银星竹鼠,第三步踢到了一只分辨不出物种的带血前肢。
荀桉看见利滚利一瘸一拐地带着三个崽,踉踉跄跄地往他这里走,身上不知是被砸到还是被刮伤的血口多如牛毛。
落在最后的努尔哈赤可能是跑渴了,竟伸着舌头不管不顾地去舔坑洼里又腥又臭的脏水,被眼疾手快的西里厄斯抓了个正着,揪着后颈皮提了起来,撂给了利滚利。
而又累又气的利滚利抬手就是一巴掌,直接把它掀翻了肚皮。
怀里的小羊羔闻到猛兽气息下意识瑟缩,但利滚利连眼神都没往它身上瞥一下,再累再饿也没有要下嘴去咬,只力疲地往边上一倒。
荀桉看着努尔哈赤在地上委屈嗷呜,蹲下身,叹了口气:“乖一点,泥里都是病菌,得了瘟疫遭罪的还是你。”
“难道只有土拨鼠提前感知到了灾难?”西里厄斯紧蹙眉头,倒提起了一只没跑掉的红腹松鼠,“古生物应该有本能的警觉性才对。”
荀桉沉默了一下,喉咙干涩:“它们是被星际淘汰的物种,无法适应变异的生态环境。”
“古地球,早已消亡了……”
他的嗓音又冷又轻,轻到像在自言自语,轻到像在自我麻痹,像在一遍遍地说服自己,接受古地球早已毁灭,古地球人早已不复存在这一既定的事实。
就像在异国他乡一觉睡醒的文物,你睁眼,消失的不仅仅是山河故人,而是记忆里的所有。你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虚构的角色,被投影投到了难以想象的月球背面,时时刻刻面对未知的恐惧,没办法做到既来之则安之。
身穿之前,他明明那么害怕交际,害怕应酬,害怕露脸,害怕在公共场合里有没有错都被反复鞭尸,那些痛苦与狼狈每日每夜都像噩梦一般挥之不去。
可当那些罪魁祸首的同类真正消失的那一天——
整个宇宙都空荡荡的,像一只巨大的、密闭的棺椁,充斥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只剩下了一个瑟缩的他。
西里厄斯注意到小卷毛又耷拉了下去,和怀里抖个不停的小羊羔蜷在一起,一抽一抽的煞是可怜,不由得叹了口气:“物竞天择,人为延长古生物的存在时限,也是对星际其他生物的不公。”
荀桉不抬头。
西里厄斯俯下身去去哄,摸了摸湿漉漉的小卷发:“不是已经陪你来了吗?”
荀桉没有动静。
西里厄斯长臂一伸,连人带羊捞进怀里:“小哭包,那么多古生物等着你,还救不救?”
怀里软乎乎的两坨都动了,他听见荀桉闷声吸了吸鼻子,嗓音还微微带着点哭腔:“救。”
然后使劲在他干净的衣领上擦了擦眼泪。
西里厄斯无奈,脸上浮现出一抹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容:“小森林巡护员,赶紧行动吧。”
他的嗓音很沉,在周遭凌厉的风声里,几乎听不太清,仿佛在灌满了刀片的世界里,替小家伙裹上了一层附着了精神力的厚布。
荀桉突然抬头,脸颊上泪渍未干,可他很认真地一字一句道:“我并没有试图阻止古生物灭亡。”
“也没有干扰任何不可逆的宇宙意志,我只是不想它们的正常进程被打断,被迫的、扭曲的,加速奔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