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落下,房间里的寂静忽然被打乱,有几道呼吸变得压抑急促,又被死死咬住牙压下去。
暖房是不能有任何一点不高兴的——这是规矩。
因为这是一个房子成为“家”的开始,要高高兴兴、要热热闹闹,要定下未来的全部基调。
这是他们要送给朋友的最后一样礼物,Cypress早就该得这个:
要最热烈的幸福,与永不熄灭的自由。
“痛痛快快大吃一顿,然后疯玩,今晚你就负责这个……别的什么都别管。”
“房间有我们收拾,以后也有,一直有。”
“根本一点用不着担心,把心放得透透的,我们排班了,每个月都来人。”
“等玩够了,准备投胎的时候……记得叫大伙帮你参谋参谋,列个单子。”
“要是哪儿卡住了,记得托个梦。”
“别单打独斗,别自己死撑。”
“……朋友是干什么的?”
他们必须给Cypress长记性,下辈子决不能再犯这种错——下辈子的Cypress就该特别自信、特别勇敢地直接拉个群。
直接拉个群,把他们这些早就想做朋友,早就想一块儿玩一辈子的人拉到一起,对他们说:江湖救急。
江湖一定会救急的,因为江湖里有朋友。
会有很多朋友,是因为Cypress这个人干净纯粹、炽热温柔,秉性诚挚得不含半点杂质。
哪怕外部的生机叫疾病扑灭大半,天光云影之下,也是从没变过的静水流深。
……于是每个人都要狠狠抹把脸、深吸口气,用严厉的态度问一遍过生日的大寿星:“朋友、是、干什么的?”
不问不长记性,不问这人就要跟他们生分。
等去下辈子的时候,要是还有什么他们能帮得上的忙——要是这个死心眼的家伙还敢一个人撑着,一个人解决,什么都不告诉他们,就等着被算总账。
“想过生日,没什么不帅的。”中年设计师说。
他的年纪其实已经足以当Cypress的父亲——在他家里,也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儿子,因为生日那天公司加班,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中年设计师说:“多大了,都能过生日。能切蛋糕,能吹蜡烛。”
这些知识,甚至还是Cypress从群里学到的。
在认识他们之前,这个温润诚恳的年轻人,甚至不知道蛋糕上要插什么样的蜡烛……不知道“纸皇冠”和“吹蜡烛许愿”,不只是电影里的艺术表现形式。
在得知这件事之后,Cypress就自以为藏得非常好的、完全没被任何人发现的,开始秘密期待一个生日。
那些超然的沉静安稳之下,在认真偷偷期待一个生日的时候,Cypress变回温柔纯净的少年人。
一定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少年人。
没吃过蛋糕、不知道怎么过生日,站在很安静的岔路口,认真看这个对他并不好的世界。
“来。”中年设计师张开手臂,“抱一下。”
——这是句很不理智的话,张着胳膊抱空气大概也不太帅。假如Cypress真在这,说不定要偷偷拍照,暗中观察朋友们的奇怪举动并留影。
但Cypress似乎从没被好好抱过,哪怕是作为朋友的、最简单的拥抱。
群里大半都是设计师和剪辑师,讨论的话题经常会围绕美术设计、围绕画面张力。他们对着一张广告照片,讨论什么样的拥抱姿势更有视觉说服力,Cypress就认真听。
然后在连麦被敲到的时候,那个平时总有真知灼见的年轻剪辑师有点愣怔地回神,不太好意思地笑笑,老老实实承认没听懂……不过真好。
他们到现在还没见过Cypress,只是听过那个很温柔的声音,在那一刻忽然变得有点局促、腼腆和向往:“真好……”
这样不行,Cypress不能只是对着一些空洞的理论、几张冷冰冰的图片,很诚恳和满足地说“真好”。
所以他们不远千里,来抱一抱他们的朋友。
他们来过一场生日。
……顺便来吓Cypress最后一跳。
石英钟的秒针跨过最后一格。
切蛋糕的人立刻挥胳膊打手势,负责拉纸拉花、摔纸炮的人同时行动,异常热闹的欢呼起哄声骤然响起。
然后他们全都被早有预谋的Cypress绝地反杀,吓了结结实实的一大跳——因为沙发后面有箱子砰地打开,铺天盖地的彩带全帅气地跳出来。
金色的、银色的,纷纷扬扬。
彩带掀起的微弱气流吹灭了蜡烛。
异常明亮的、仿佛叫人生出幻觉的灯光里,温絮白变成彩带跑出来。
他新奇地看着漂亮的纸皇冠。
他张开看不见的手臂,抱住等着他的朋友。
朋友们全在这儿, 都留下来陪着Cypress,把这一宿热热闹闹过完。
他们喝酒喝聊天,讲外面那个世界的趣闻, 讲哪里风景很好、哪里适合拍照。
窗外的景色也很好, 寒星点点, 在浩渺夜穹中闪烁。
朋友们枕着胳膊, 躺在满地漂亮帅气的彩带里, 随手扒拉出一大片笑脸,朝夜色敬酒。
“真不错。”有人说,“房子真不错。”
“是好房子。”
“一个人住, 多好,舒服自在。”
“还能看见海, 阳台朝东,还能看日出。”
“再养条狗……狗不行,太活泼了。还是养点沉稳的, 比如仙人掌。”
……这话让一群人笑出声。
笑过之后, 众人合计半天, 居然又觉得挺合适。
仙人掌的生命力很顽强,隔段时间浇一次水就足够, 他们排班的频率,正好可以轮流替Cypress养一盆小仙人掌。
那就这么定下, 等明天早上天一亮, 就去附近转转。
看附近哪有花鸟市场, 派代表去精挑细选, 挑个刺长得最帅的仙人掌回来。
虽然暂时还是一片漆黑, 看不清海,但他们在Cypress的家, 陪朋友等。
等明天太阳升起来,把天和海照亮。
等天亮就有光。
庄忱在天亮前离开温絮白的公寓。
海滩正在退潮,他们的厉鬼特效在这段时间最明显,能在湿漉漉的沙滩留下脚印。
系统把记录下来的影像全转化成数据,导进温絮白的数据池,还趁审核不注意,导进去一点泡了姜汁冰球的可乐。
“宿主,宿主。”系统小声问,“温絮白还有什么愿望?”
庄忱正在挽裤腿,举起塑料小桶和小铲子:“赶海。”
系统:“……”
庄忱忍不住笑了:“温絮白想做的事不少……没办法。”
没办法,因为温絮白这个人,就是活得很认真、认真得稍微过了头。
看谁说什么有趣就相信,就满心期待,就盼着病好能去做。
“奔向新生活计划群”不光是帮他装修了一间公寓,也让温絮白看见外面世界的有趣……在朋友们齐心协力的诱拐下,Cypress想冲浪、想浮潜,想去山顶滑雪,还想周游世界。
众人带来的礼物里,还有套相当帅气的潜水服,和一整套相当专业的潜泳设备。
……不过,这些愿望用不着他们帮忙实现。
因它们并没有被写进笔记本。
倒也没什么特别明确的原因……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那个笔记本按分类来说,属于温絮白的现实。
笔记本是现实,是温絮白迁延不愈的重病,是连不靠人帮助、自主下楼都逐渐困难的别墅二楼。
Cypress是自由的,没有拘束,也不必有顾虑。
温絮白下楼时需要帮助,被护工慢慢扶着下去,坐上轮椅,把柔软的毛毯盖在腿上。
靠自己实在坐不直的时候,温絮白的轮椅需要扣约束带。
也曾经有很多次,温絮白坐在桌前,把笔记本翻开。
温絮白对着空白页斟酌,再三琢磨沉吟良久,然后相当尊重客观现实地写下愿望:想赶海。
海边有小螃蟹吗?
珊瑚碎片、小贝壳也行。
如果实在不那么好找,那就慢慢地走,吹一吹风,装一桶海水,上面盖一层太阳。
温絮白从没喝过奶茶。
过去做运动员的时候不能外食,后来身体就变得不怎么好,又不能摄入太多咖啡因。
但温絮白猜测,一桶足够清澈的海水、一层沙砾、一层阳光,组合起来就和奶茶差不多。
天气足够好的话,阳光就是金色,沙滩像焦糖。
他可以做一桶海盐焦糖柠檬味。
————————
赶海这种事就很需要耐心。
系统悬浮在沙滩上,搜索了十分钟,也只找到几片贝壳、几颗好看的石头,还被一只卧沙的螃蟹盯上,一钳子夹没了一半。
庄忱及时出手解救,把系统捞起来,放进塑料桶里。
系统第一次见识到海滩的险恶,抱紧他们准备送温絮白的金箍棒:“宿主,我们天亮要做什么?”
“暂时没有特别急的事。”庄忱捡起螃蟹,在海水里洗干净,让它夹住小木棍,“支线二的进度怎么样?”
系统翻出任务进度:“已经完成了87%。”
他们的支线二已经快完成了,剩下的13%,如果不算笔记本,就只有些散落的零星遗物。
庄忱点了点头:“支线一呢?”
系统:“……”
事实上还在持续下跌,这么点完成度,主要还来自于正在拆酒吧、准备回去继续游泳的宁阳初。
“也有好消息,宿主。”
系统翻了翻备注,立刻补充:“因为两个主角拆伙了,所以支线一也会裂成两条。”
就算裴陌那条支线崩了,宁阳初的支线还在,剧情就不至于完全崩掉。
温絮白的小公寓可以一直威风地守在这,领着仙人掌带刺护卫,等风和海浪把该住进去的人送回家。
至于宁阳初,他会回去游泳,会拼命训练、拼命比赛,酒吧拆迁的赔偿款足够他初步供养团队。
等成绩重新提上来,他就会重新拥有不错的商业价值。
……当然,这条路不会太好走。
因为宁阳初不想要新的团队负责人,所以没办法再像过去那样被保护得密不透风,只管游泳。
但宁阳初自己这么决定,他不接受商业类体育公司的招揽,因为他很可能会和各种人吵架。
——事实上,宁阳初现在就在和人吵架。
他沉寂了这么多天,缺席了不少重要的比赛,加之前几场成绩都相当不佳,网络上质疑声早就此起彼伏。
质疑他本人没问题——宁阳初自己都赞同那些人说的话,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根本没什么本事,不过就是个运气好的花架子。
但质疑团队就其心可诛,宁阳初大半夜气得满头汗,死死咬着牙,跟阴谋论者对着吵:你才洗地,你才包庇,你才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
他一天都不能等,现在就要回去训练,再把过去的数据和团队会议记录砸在这些人脸上。
所以他火烧火燎拆酒吧,把能卖的酒柜和桌椅全都卖掉。
这里要盖旅游区,以前是暴发户的项目,这几天暴发户资金流蒸发破产,到处躲债,这一片就转手给了新的投资商。
新投资商有别的产业,酒保们不过换个地方工作,半点不影响拿工资,明天就能去新酒吧上班。
酒保们都挺乐意,因为新酒吧条件更好,工作轻松、奖金丰厚,还不用面对莫名其妙的神经病客人。
宁阳初找人拉走了一车桌椅,他把门关上,回到空荡荡的酒吧。
神经病还坐在角落不动。
好像这样就有什么用、有什么意义,好像这样就能让回不来的人回心转意。
痴人说梦。
“……有酒吗?”裴陌的声音很沙哑,“随便什么酒。”
宁阳初去拿外套:“没有。”
酒窖里的酒都被送去了该去的地方,给配喝他们的人喝。
这个酒吧里的两个人,都不配去那个地方,不配喝酒,不配认识温絮白的朋友。
他的态度格外冰冷,裴陌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继续说:“……你现在需要钱。”
宁阳初的脚步停顿。
“你要钱,复健训练,给……温絮白正名。”裴陌盯着空气里的某处,嗓子嘶哑空洞,有些字眼甚至听不见声。
他现在能说出这个名字了,但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他简直像是已经被什么孤魂野鬼掏空了,只剩个腐朽稻草勉强搭起的空壳。
他说:“裴氏——”
“做梦。”宁阳初说,“你的钱,我死都不要。”
裴陌的面孔扭曲了下。
宁阳初用力扔下那个手机,砸进团成一团的外套,很沉闷的一声响。
宁阳初扯起他的衣领,死死盯着木然得像个死人的裴陌,胸口剧烈起伏。
宁阳初的声音转哑:“你是不是以为我振作了、走出来了……甚至还有脸带你的份赎罪?你觉得我有这个资格,是吗?你以为——”
“你是不是以为……杀人凶手,改过自新,痛改前非,然后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宁阳初咬着这些话,也像要把牙咬碎:“做、梦……”
“我们都是凶手,是共犯。”宁阳初剧烈地发着抖,“裴陌,你不能因为被我们杀死的是天下第一好人,就觉得,就觉得……”
就觉得……好像作过的恶,能有弥补的办法。
这不是朝大海扔石头,不是乱搅一通湖水,等水面平静了、涟漪消失了,一切就过去了。
温絮白是静水深湖——可这不代表温絮白不会冷,不会疼,不会难过。
恰恰因为那是天下第一大好人,所以温絮白把所有感受都安静吞下去,慢慢消化,慢慢靠自己熬过来,继续活新的一天。
一个人要吞多少难过,才会在临死前,最后说出的一句话……是拜托别人清理洗手间?
假如是个被好好对待——哪怕只是被正常对待,被正常人用最基本的态度对待的人……在被病痛侵蚀到意识模糊的时候,在最痛苦的时候!
在马上——马上要死的时候……想起的难道会是这个?!
温絮白在血流干前就已经死了。
那个温柔干净、用沉稳藏着秉性里一点点活泼的温絮白,那个向往自由新生活的温絮白……早就被他们折磨消耗得彻底。
耗去全部活生生的血肉,只余沉静温和的余习。
所以在临死前,那个人完全没力气撑下去的时候……唯一记得的事,才会是洗手间弄脏了,需要清理。
才会是因为给人添了麻烦……用尽最后的力气道歉。
“我不会走出来的。”宁阳初哑声说,“我很想去找死。”
他很想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喂海鸥,想把所有事搞砸,然后乱七八糟死掉。
可不能这样,因为这样赎不了罪,因为那个天下第一大好人……希望的不是这样。
而且他有必须要做的事,他要解决眼前这个混账王八蛋留下的麻烦。
——所有人都得重新认识温絮白,重新知道这是个多厉害、多难遇到的好人。
至于裴陌……也别想死。
哪来这样轻松的好事,犯下这么重的罪,作了这么多的恶,只要眼一闭就能赎罪解脱了?
裴陌要活着彻底弄清楚,他搞砸了什么,毁掉了什么,他亲手把一个多好的人送进冰冷的、独自等待血液流干的死寂漆黑里。
犯下这种罪的人,活该用一辈子服刑。
“我有事做,我的时间很紧。”
宁阳初松开手,他把这摊腐朽的稻草扔在地上:“我当初偷手机……就不该只是聊天。”
他不该愣头青似的只知道游泳,不该因为被人很好地照顾着,就甩手掌柜一样什么都不管,好像这些都是天经地义。
他早就该去网上刷一刷评论,那时候他还是光芒万丈的冠军新秀……如果看到那些阴谋论、又足够细心地发现负责人的端倪,他就能直接扇得那些人说不出话。
他原本有机会把这份荣耀送给温絮白。
“天亮前别出去。”宁阳初警告他,“你敢出去,我就锁门。”
那摊腐朽的稻草委顿在地上,像是死了,但细看下睁着眼睛,还有呼吸。
宁阳初就捡起手机和衣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吧。
等做完这件事,收拾完这个烂摊子,他还得去浮潜和冲浪,开摩托艇。
温絮白的朋友们在路上闲聊,他像个卑鄙的盗贼,借搬酒的机会偷听,在剧烈慌张的心跳里听见这些。
或许还有周游世界……他去学照照片,当然不会有温絮白照得好看,那就照一千千万张。
这些必须要做的事,会持续填满他的一生。
如果有下辈子,他做温絮白的粉丝。
————————
“宿主,裴陌的幻觉好像并没消失。”
系统带着进度掉到3%的半截支线一,扛着一桶海盐焦糖柠檬奶茶回来:“他还是能看见那个‘冒牌货’。”
酒吧里,宁阳初质问裴陌的时候,冒牌货也在场。
冒牌货认为宁阳初说得有道理——温絮白之所以会撑不过那个晚上、撑不到三十岁,是因为被消磨尽了血肉。
所以冒牌货决定回去救出温絮白。
只要折返得足够远,足够及时,只要从一开始就解决掉所有的隐患,就不会再有问题。
——这个变化,让半截支线一的进度断崖式的下跌,裴陌已经无权拒绝这些幻象。
冒牌货回去找二十三岁、刚准备搬进别墅的温絮白,告诉温絮白,不要住进去。
不要进去,这里面有个噬人的恶鬼,有最叫人不屑和鄙夷的懦夫软蛋,有会锁住温絮白的枷锁。
温絮白会被困在里面,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变成只剩温润余习的空壳。
“你希望自己在临死前,最后拜托别人的一件事,是清理洗手间吗?”
冒牌货很冷静,极为坦白地去找二十三岁的温絮白:“你难道希望,自己变成凡事都怕给人添麻烦的人——每天都要道歉、什么事都要道歉,活得如履薄冰?”
二十三岁的温絮白因为这话有些惊讶,站在别墅门口,微蹙起眉认真思索,又在片刻后轻轻摇头。
这一年,温絮白的身体还没那么差,没到非要轮椅代步的地步,外套下的身体虽然清癯瘦削,却仍挺得很直。
冒牌货戴着口罩和墨镜,故意改变了身形和声音,二十三岁的温絮白没有认出他。
于是温絮白诚实地回答:“不想……我其实有些担心,自己有天会变成这样。”
因为这场病不会痊愈,能看到或许很遥远、或许并不遥远的未来。
温絮白完全不愿活成这样的人。
“你不是有第二计划。”冒牌货问,“为什么不直接买公寓,搬出去?”
“你会有一间非常漂亮的公寓,就在海边,风景非常好。”
冒牌货说:“会有很多朋友,他们帮你做适病化改造,会让它变得很适合居住。”
“你们经常聚会,经常一起聊天和见面,他们年年聚齐,全来给你过生日。”
“就算你的病越来越重了,他们也很愿意推着轮椅带你兜风。”
冒牌货说:“他们会深夜袭击你的小公寓,把你和轮椅绑架走,去看冬天的第一场雪,堆一个雪人放在你手上……”
二十三岁的温絮白听着这些话,柔和清润的黑眼睛不自觉地微亮起来。
他站在原地,修长清瘦的手指敛在外套口袋里,下意识缓缓屈起。
他……想去过这样的生活。
非常想。
可他好像还有什么要做,有什么约定必须履行,有什么人要照顾。似乎有人必须要他搬进这幢别墅,来换取挣脱枷锁的股份……
……这些“必须”,让一切听起来像场遥不可及的梦。
“去他妈的必须。”冒牌货下意识爆粗口,又立刻说了“对不起”,重新改口,“我是说,没有必须。”
“……你没有任何必须非得做的事。”
“你不要跳进这个陷阱,这是吃人的陷阱,你要为你自己活。”
冒牌货说:“我只问你,你想不想半夜被偷袭,被人和轮椅一起扛出去,顶着雪到处乱跑,堆冬天的第一个雪人?”
二十三岁的温絮白不会说谎。
温絮白一生都从未学会过说谎。
他的喉咙轻轻动了动,眼里的期待连自己也察觉不到,在呼吸了几次后,才极轻地无声点头。
于是冒牌货就扯住他:“走。”
冒牌货说:“我带你去那幢公寓,我知道你的钱够用,你现在就买——该让那王八蛋分你股份。”
冒牌货迅速地咕哝了这一句,不等温絮白听清,就扯着温絮白上了那辆SUV。
车速控制得不快不慢,冒牌货带着二十三岁的温絮白逃脱那幢吃人的别墅,把温絮白送到海边,指给温絮白看公寓的方向。
“谢谢你……”幻觉里,二十三岁的温絮白把围巾摘下来,给冒牌货戴上,慢慢打成一个很漂亮的领带结。
他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人,过了片刻,才又轻声问:“小陌,你要去什么地方?”
冒牌货的身体剧烈颤了下,他的存在因为二十三岁的温絮白逃脱成功而流逝,变得更加不稳定。
但他的脸上露出极明显的笑意。
“你别管。”冒牌货抬手,用力拥抱了下温絮白,“我去救二十二岁的你……你不要结婚。”
“我带你出国,去瑞士,去马特洪峰,那儿没人找得到你,谁也别想抓你回来。”
冒牌货问:“你是不是一直想去马特洪峰?”
温絮白抬起手,摸摸他的头发。
马特洪峰在瑞士的瓦莱州——那个曾经邀请温絮白参加攀岩世锦赛,挑战少年组冠军的地方。
临行前夕,温絮白的病确诊,于是这场比赛没能成行。
但温絮白的确一直都很想去。
那是阿尔卑斯山脉的最高峰之一,岩壁陡峭,有经年不化的洁白雪顶,雪峰与冰川交相辉映,会在日出时铺满极耀眼的金光。
那是无数攀岩者梦寐以求的圣地,即使冒着坠进峡谷深沟的风险,也想亲临其境。
脱离危险、从连绵不断的昏厥和高烧里醒过来的温絮白,独自接受后续治疗,独自去医生那里,问清自己病情的全部内详。
从那以后,十二岁的温絮白不再去问攀岩的事,不再考虑异国的神秘小镇、不再考虑据说水面明净的湖泊,不再想那座山。
“我带你去,你该在那儿度假养病,累了就什么也不干,光晒太阳。”
“要是太闲了,非得要找点事做,就种土豆。”
“要是实在太想爬山,就找个小坡,我背你上去,看看风景。”
“我们在湖边弄个小木屋,没事就钓一钓鱼,花不了多少钱,就能过很好的一辈子。”
冒牌货一字一顿、逐字逐句地说:“如果有人好好对你……你能活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