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正峰紧紧攥着大刀刀柄,自责道:“是属下无能……”
当日覃洐帅兵离开后,王爷留了个心眼,把剩下的兵全都转移到远处的山林中蛰伏,就怕有人趁机偷袭。
按照常理来说,在覃将军抵达平州之际便是最好的围困之局,可前几日对方耐住性子未有动静,他们也跟着放松了警惕,以为是王爷多想了,哪知便是覃将军攻城之日,铁骑来势汹汹,直奔主营。
若非王爷有先见之明……
若非有王爷手中的望远镜提前预警,争取后撤时间……
柴正峰眉头紧锁,脸色愈加难堪。
魏游见柴正峰的表情,就知道他的想法,将手里的望远镜抛给他,也不看对方手忙脚乱地接住,只道:“来了。”
远处的山头出现了黑影,柴正峰顾不得珍重手里热乎的神器,收敛心神,学着魏游的操作单眼紧闭单眼睁大。
神器名不虚传,追击他们的一排排兵猛地跳入镜头中,不仅仅是人,连对方将领背后的弓箭根数也看得清清楚楚。
再睁开闭着的那只眼看去。
嚯,真小。
一旁的指挥副官看看远处又看看柴正峰,再看看远处再看看柴正峰,终于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柴正峰压根没理会他,绷着脸收起望远镜:“等他们进了划定的火药圈,通知弓箭手立即动手!”
“是!”
应了指令,指挥副官的身体却一动不动。
见他应了不走,魏游奇怪了:“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指挥副官余光瞥了眼柴正峰,也不怕魏游笑话,伸长脖子道:“这天也快黑了,弓箭手把不准那地上做的记号,要是早了迟了耽误了正事,属下可担不起。”
魏游觉得这人有点意思,顺着搭话:“那你认为该如何是好?”
“回王爷!”指挥副官蹙着嗓子喊得响亮,看也不看柴正峰,“属下认为望远镜可解!”
柴正峰摩挲着刚到手的望远镜,觉得自己的拳头又痒了。
这说的什么屁话,到底是他射箭还是这混蛋射箭?就算是这小子射,拿着望远镜又拉弓,他看得准吗他!
早知道这小子这么不着调,就该把秦善生换成这小子,派他去平州磨炼磨炼,省得在他眼前碍眼抢东西!
魏游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柴护卫如何看?”
柴正峰还能怎么办:“滚滚滚,丢人都丢到王爷面前了,一会儿要是箭射偏了一寸,以后就拿你头当靶子用。”
他嘴里骂着,传递的动作却很小心,指挥副官两手悬在身侧,上下擦了擦手汗,才小心翼翼接过,生怕磕了碰了坏了这唯一的宝贝。
等东西一入手,指挥副官才不管柴正峰脸色难不难看,道了声“多谢王爷”,傻笑一声转身就跑,快得人影都模糊了。
远处还时不时传来几道控制不住的兴奋:“得手了!”
“柴老大愿意给你?他都要心疼死了吧,先前王爷使用时见他偷偷摸摸看了好几回,羡慕地不行。”
“望远镜!大宝贝啊!动作小点……别抢!”
“哥,我就想知道柴老大的脸黑不黑?”
“黑!嘿嘿……”
柴正峰:“……”
魏游转头认真打量了他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脸确实比之前黑了点。
要抓面瘫下属的糗事可不容易啊。
等看够下属的笑话,魏游乐呵呵道:“一个望远镜而已,先解决眼前的事,回头给你也做一个。”
柴正峰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闷声回了句:“多谢王爷赏赐。”
营地留下的火药数量不多,设伏的陷阱范围还没两间屋子大,若想直取三千兵的性命几乎没有可能。
擒贼先擒王。
正所谓没了头的鸡,只有乱窜的份。他们人数少,能够参与作战的不足五百人,王府的护卫或许打仗指挥不行,但逐个击破却是本职强项。
利用望远镜打了个时间差,如今只差东风了。
集结的兵马踏过划定区,直奔城门,指挥副官手掌微抬。
一支带着火苗的箭划过落日的余晖,精准落地。
霎时,人仰马翻。
“中了?”
眼见着主帅倒地不起,城墙上的主射手逐渐咧开嘴,等连绵的硝烟散去,他的笑一瞬间僵在脸上,握着弓箭的右手颤抖不止。
“不对!”
上当了!
他急忙扒着城墙身体往外探,微弱的光线照亮倒地不起的人,清了他的脸。
根本不是什么将领!
视线微抬,队伍正中央被隐隐簇拥的,穿着普通盔甲的士兵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朝着他的方向微勾起唇角。
指挥副官放下望远镜,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示意换一个人来。
但城下的敌军却在此刻停了下来。
弓箭射程范围外战旗飘飘,冰冷的铁甲泛着冷色的白光,看着威风凛凛,训练有素,一点儿也没有因火药打击而退缩。
一支精英部队。
魏游判断。
他背手站在城墙上,垂眼看向城下整齐划一的队伍:“岩州都尉杨山义?原兵部侍郎杨岚之子,因得罪本王被贬岩州。”
名叫杨山义的将领从队伍中缓步上前,似乎对魏游认出他的身份并不意外:“瑞安王,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身下的马蹄在漆黑的土地上跺了两脚,杨山义开门见山:“底下还剩多少火药?”
柴正峰握刀上前,呵斥:“放肆!杨山义,谋害当朝王爷,你是想造反?!”
等天边最后的光线从刀尖溜走,杨山义一脸讽刺:“你倒是忠心,做了别人的狗转头就忘了落魄时收留你的人!想想当初是谁对你有知遇之恩,又是谁提拔你一路高升,像是瑞安王这等残暴不仁之人,也值得你为他卖命?”
柴正峰不为所动:“休要挑拨离间!”
“是否挑拨离间你心中自有衡量,念在旧情,等我攻下城池可饶你不死。”
柴正峰不依不饶:“你今日是奉谁的命来的?要是让那位知道……”
杨山义打断他的话,反问:“你又如何得知不是主子?”
说完便不再理会他震惊的神情,转头看向魏游,视线在他脸上梭巡,企图看出些什么来。
奈何魏游脸上看不出一点破绽,杨山义啧了一声可惜道:“王爷临危不惧,到让杨某刮目相看了。莫非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援军,那可要令王爷失望了。”
依旧没看到想要的慌张画面,但不妨碍杨山义自得:“方圆百里之内,别提是一兵一卒,连一只苍蝇都别想活着飞进来。”
柴正峰心里一沉。
己方火药弹尽,对方全副武装,投车、弓箭手、骑兵样样不缺,真要血拼,三座木城门未必抵挡的住急骤的攻势。
不远处指挥副官忍不住插嘴,听得柴正峰太阳穴一突:“杨都尉可有十分把握?”
杨山义的视线因声音平移到举着望远镜的指挥副官身上,疑惑地盯着看了几秒,随后倏然顺着城墙上众人的视线转过头看向身后。
却见——
远处他们来的方向,不再是空荡荡的原样,山腰过道上俯冲下乌压压一片,不难辨别出对方行进的方向。
怎么会?
杨山义来不及惊讶,调转矛头指向来人,兵戎相接,两方寸步不让。
突然,一小队人马突破重围,直奔杨山义而来,来者带着一股冷冽的肃杀,空气中还夹杂了一丝未散去的血腥味。
杨山义寻思着哪个愣头青的横冲直撞,转头就与来人四目相对,愣住了。
连忙让人收兵开路。
马蹄声靠近,杨山义攥紧手里的长.枪,心情十分诡异:“江大人?”
均为同僚,虽然一人在明一人在暗,但绝无可能认错人。
正是因为认识,杨山义才一头雾水,莫非上头怕计划失败又增派了江大人来协助,可为何他没有收到合作密令?
江少卿紧紧勒住马绳与杨山义并排而立,诧异溢于言表:“杨大人?”
显然他也觉得眼前的场面在意料之外。
怪不得外面严防死守不允许进,甚至还与他们发生了一场恶战,原来杨山义同样被委以重任。
但杨山义是脑子有坑吗?派人打他干嘛?
地面上横七竖八血肉模糊的尸体无人收拾,空气中残留的火药消散不去,江少卿无视现场僵硬的气氛,面无表情地盯着杨山义:“我需要解释。你发什么疯?”
杨山义更是莫名其妙:“我还要问你,你在发什么疯?”
两人的声音不大不小,城墙上的人听得一清二楚,一时间三方均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江少卿脑门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他仔细分析这件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按照道理,同一个密令不可能在提前不通气的情况下派遣两支军队,杨山义既然在这儿,说明和他一样都收到了有关瑞安王的密令,而他的密令是三皇子派人快马加鞭连夜送来的,谴他护卫魏游,但眼前的情况……
杨山义率先打破沉默,试探道:“江大人是否接到密令?”
江少卿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他那把扇子,冷笑:“废话,不然本官吃了撑的来找魏游。”
杨山义松了一口气,差点被对方指挥骗了,以为王爷的援军到了:“既然江大人也在,我等可共商攻打宁城…………”
恰好江少卿同时询问:“这些可是被你诛杀的反贼?”
两人声音渐弱,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等等?对方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是保护瑞安王?”
“所以你接了密令来取魏游项上人头?”
江少卿看看杨山义,杨山义看看江少卿,空气霎时凝固了。
不光对峙的两方沉默了, 连城墙上准备殊死一战的战士们也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江盛转头对上向他看来的魏游,疑惑道:“所以还打吗?”
魏游拽回他探出墙垛外的半个身体,垂眼投向城门外, 自然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臂却没有放松下来。
打是不可能不打的。
只是不知道是一打一, 还是……
那头杨山义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当机立断:“明人不说暗话, 江大人想必比在下更清楚瑞安王的为人,不管此人以前是真纨绔也好还是蛰伏也罢,若是任他在东岭壮大兵马,他日必成为主公成就霸业的心头大患!”
“此子不过在东岭半年,玻璃、水泥、火药等闻所未问之物悄然流出, 光是蜂蜜柚子茶和香皂等受后院喜爱的东西, 其入库的银两便以万计。”
“更何况粮米这等行兵打仗必备之物,稻米之乡钱塘的粮铺, 明面上陈家占了三成,可别小看了三成,近年来中部闹旱灾,南部闹水患,朝廷粮仓的粮有七成来自钱塘。”
“江大人, 瑞安王又是购粮又是拉拢人心,你说这种人,他真愿意单纯的留在鸟不拉屎的东岭当个闲散王爷,每天听个小曲儿,游山玩水”
“瑞安王有争霸之嫌, 东岭八族有支持之意, 蛮夷之地的人心所向已然归集一人……”
细思极恐!
怪不得一向忠心耿耿的陆大人如此忌惮,甚至违抗命令, 宁愿顶着主子动怒砍头的风险也要除之而后快。
瑞安王绝非泛泛之辈!
万万留不得!
杨山义无需回头,便能察觉一道如有实质的视线落在他的背部,他惊疑的同时更加肯定心中所想。
“玻璃、水泥、火药……瑞安王背后定有探子未曾查出的奇才。江大人,你不若细想一回,当朝皇帝偏爱的第六子,我大荆第一位王爷,圣上怎会任其在蛮荒之地自生自灭?”
“本就是猛兽出笼、放虎归山之计啊!”
杨山义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比如,朝堂上与覃家父子之争,现在看来不过是皇帝和瑞安王联合覃家设的一个局,为的就是扰乱他人视线,甚至苏侍郎也可能是他们的帮凶。
这种套路太常见了,当初皇帝上位不就是这么搞的吗?
这些人明面上是大皇子党,实际上,是皇帝安插在大皇子身边的细作,六皇子的幕僚才是他们真正的身份,等六皇子登基之日,便是他们授勋之时!
皇上也太贼了!
还把魏游包装成一个京城最大的纨绔子弟!
要不是他有一双洞察真相的眼睛森*晚*整*理,他们还真要被蒙在鼓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同样神经紧绷的柴正峰等人,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不自觉被杨山义带走了节奏,甚至拿着望远镜的副官频频拿“他说的是真的吗”“卧槽,原来瑞安王这么多诡计……不是,阴谋……也不是,是足智多谋!”的眼神来看魏游,搞得“真猛兽出笼、放虎归山”的魏游都不禁怀疑起了自己。
我真这么厉害?
皇帝真打算这么做?
怎么杨山义每一个点都能说的头头是道,自圆其说?
要不是他作为当事人,他都信了!
杨山义不知道魏游陷入自我怀疑当中,他越想越觉得锋芒在背、如坐针毡。
山谷风大,冬日的寒风一吹,吹得杨山义头皮发麻。
见江少卿不吭声,杨山义加快语速,暗自施压:“事已至此,事后瑞安王与主公必生嫌隙,你我都已没有回头路可走!既然主公不忍心亲刃手足,杨某恳请江大人一同将之扼杀在凛冽寒风之中,永除后患!”
一番慷慨激昂下,江少卿终于“啪”的一声收拢玉扇,狐狸眼浅浅一弯,道:“杨大人知我,那瑞安王强娶舍弟,我实在不喜的很。”
还在等戏唱的众人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冷意。
明明前段时间他们还把酒言欢,相互斗嘴,转头江少卿就倒戈敌方,给予致命一击。
按照目前的兵力部署,一打一有六成把握能拖到覃将军救援,可若是江少卿加入敌方一同攻城,赢面将一边倒。
双方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了!
柴正峰深吸一口气,紧握着刀柄的手心在朔风中沁中一层薄汗,他无暇擦拭,正要开口让魏游先撤,远处再次传来声响。
“但是……”
杨山义嘲讽的唇角还未勾起,听到背后的一声转折,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而柴正峰眼睛一亮,身子向前倾了半寸。
“杨大人,适才有一点你说错了。”
柴正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杨山义沉下脸转过身去。
不知多时,并立在身旁的骏马已经退居一丈远,马上之人风流的玉扇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柄红缨长.枪!
杨山义怒道:“江少卿,你!”
江少卿出言打断:“杨大人,江某是不喜瑞安王强娶舍弟的做派,但两人情投意合,在下岂不是棒打鸳鸯?那瑞安王倘若真苛待盛哥儿,哪怕是当朝瑞安王,必讨之,可如今是何光景你也见到了。”
众人齐刷刷抬头看去,城墙上不知不觉燃起了火把,暖洋洋的火光将魏游和江盛的身影拉长,远看恰似一对璧人。
京城不知何人何时流传的谣言——江盛活不过个把月的传闻不攻自破。
知道是误会,江盛感动了:“没想到我哥竟是祝福我俩的!”
殊不知弟控的江少卿在心里已经把魏游骂了千百遍了。
什么璧人,啊呸。
要不是需要找个借口,再过八百年都休想他点头同意魏游那人渣进门。
被人耍了,杨山义冷下脸,也不再客套。
开战前的每一刻都是黄金时间,说得越多拖延的时间越长,对杨山义来说越不利。
既然身份和目的都被说开,杨山义自然没有再等待的打算:“儿女私情如何与家国大义相提并论!江大人愿与魏游同流合污,那杨某今天连同你这个异己一并铲除!”
状况之外加之天色暗沉,江少卿的兵马来时气势汹汹,实则兵力不到三千,也不像杨山义一样全是精锐,打起来不占优势。
再说这宁城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瓮城建的也笔挺霸气,关键时候总算起到了拖缓战局的作用。
真要被打到脚底下了,只能依靠地理优势打巷战。
对方的目标并非攻下城池而是刺杀瑞安王,打巷战反而是他们这一方的优势,到时候掩护魏游从侧门脱逃,也未尝不可。
但是弱点也很明显,拨发银两有限加上官府偷工减料,建造城墙采用的是最基本的土夯,护城河也没有挖,吊桥也没搭,门更是一碰就破的大木头门。
一番算下来,两方实力还是杨山义一方更占上风。
城门外兵戎相接,江盛说出担忧:“他为什么不兵分四路同时攻城?”
他们兵少,四个门无法顾全,分兵是最优的攻城方式。
魏游总算开了口:“城墙城门不堪重负,他有把握一举拿下,分兵反倒给了我等逐个击破的机会。最重要的是,杨山义是一个自负的人。”
一个自负的人才会等过了最佳时机才突袭,打对方个措手不及,因为他坚信自己能在援兵抵达之前速战速决。
当然,江少卿的兵马是个例外。
城外一时半会儿攻不进来,魏游有时间更换战术,派柴正峰带人摸黑打游击,偷走一个是一个,顺便减轻江少卿的压力。
正大门的兵再组建一小支军队待命,随时准备支援三处城门。
魏游猜测,杨山义在直攻受挫的情况下,或许会改变攻城战略,不惜一切代价攻城门。
做足战前准备,魏游再次将目光投向城门外。
血腥气裹挟着硝烟味,在战场上弥漫开来,魏游拧紧眉头,在火光下看清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距离江少卿半米远的地方无人站立,中心留下一个黑黝黝冒着浓烟的大坑,四周密密麻麻躺着一群无法拼凑成完整躯体的人,鲜血在夜幕中悄然渗透进黑色的土地,像是一个天然的坟场。
魏游转头看向指挥的副官,副官一脸凝重,朝着魏游摇摇头。
“他娘的,杨山义!你疯了是不是!”
战场上突然响起江少卿的一道骂声,现场气氛都凝滞了片刻。
事出突然,距离较远的魏游几人没看清这一幕,但江少卿看得一清二楚,先前杨山义打了个手势,一个穿着比平常人更为臃肿的士兵突然像是疯了一般往人堆里冲,等他意识到不对劲时,绑着火药的引子已经烧到了底部,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
浓重的血腥味熏得他都想吐了。
杨山义漠然道:“战场之上,人命如草芥,只要能达到目的,换成是本将也死得其所。”
人肉炸弹并没有因为他的说话而停顿,调转矛头直冲城门,一排排的步兵掩护冲锋,黑暗当中射杀绑着炸药的人无疑是海底捞针。
指挥的副官咒骂了一声,眼睛瞪得猩红。
弓箭手的虎口处血肉模糊,箭袋中箭矢不空,无人敢停。
投石手在寒冬打着赤膊,肩膀处酸胀不已,恨不得躺下睡个十天半月。
第一视角直面战场和上帝视角观看完全是两码事,魏游感觉自己体内的鲜血是翻涌,既有对战争的敬畏又有对死亡的彻悟。
世道容不下咸鱼啊。
双方底牌尽出,战场上站着的人也在不断减少,一波波攻势下,杨山义的兵推进到宁城瓮城外的木门前。
魏游底下的士兵喘着气趴在城墙上往下看,弓箭、火药、石头一样不剩,说是弹尽粮绝也不为过。
杨山义仰头瞧了一眼魏游,又与身后隔着一群士兵的江少卿对视,然后取出一个火折子,点了队伍中一个人出来。
江盛第一次知道,火折子的火不一定带来希望。
“有的人啊,明知道将死也要负隅顽抗,做无畏的挣扎,最后还不是难逃一死。”
“就像是这城门,你瑞安王破的了一次,我杨山义一样破的开。拿你献给朝廷的火药配方破了这城门,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点燃的火药引子烧的很快,充当人肉炸弹的人脸上的恐惧与绝望在摇曳的火光下更加明显,与身后胜券在握的杨山义强烈对比。
“瑞安王固守城门令杨某敬佩,但城门后不管多少人守着,木门就是木门,拿火药一炸,还不是四分五裂,除非今天这门是石头做的,否则休想阻拦杨某一步……”
火药抵达城门爆炸后,飞溅的木屑和灰尘消散开来,大门洞开,瓮城内的光景一览无余。
杨山义的话卡在嗓子口,仿佛被冻住一般,傻愣在原地。
只见,木门背后不是料想中空空荡荡的瓮城,突兀的大石块嵌在城门内,恰到好处般堵住了通往内城的道路。
火药爆炸的痕迹残留在石块上,风一吹,焦黑的火屑从石头粗糙的表面唰唰脱落,露出大石头完好无损的石面。
城墙上副官探出头,咧开嘴朝下“嘿”了一声:“没想到吧,是石头做的!”
第63章
当初王君一个人把比他高几倍的石头运来, 连气都不带喘一下,除了差点惊掉他们摇摇欲坠的下巴外,王府每一个护卫都绷着一根弦。
有一个天生神力的枕边人在一旁“虎视眈眈”, 王爷可不得百依百顺, 要星星不给月亮地伺候着。
指不定哪一天王君心里发闷, “咔嚓”一拧, 到时候掉的可就不止一个人的脑袋了。
想到这,城墙之上的副官缩了缩冷嗖嗖的脖子,有心替王爷捏了一把冷汗。
不过现在嘛,压力给到了另一边。
炸城门并未因为一次失败而停顿太久,一次不行, 那就两次……三次……
但是巨大的石块像是戍守在风霜中的士兵, 任凭枪林弹雨依旧屹立不倒。
风一吹,焦灰随风剥落, 同样剥去了杨山义志在必得的傲心。变故来的太快,杨山义脸色变换间,终于下令停了无用功。
一时间两厢僵持。
城墙上,原本守在巨石门后的护卫悄声对副官耳语,听完后他扬起笑脸直直指向杨山义, 后者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没有抓住一丝头绪。
“杨将军,继续炸啊,爷爷在这儿等着你呢,火药不够了吗?这点毛毛雨想炸开石门可还早着呢, 哈哈哈哈。”
“畏畏缩缩的, 呸,臭着脸嚣张个什么劲, 有本事就往我脑袋上炸,爷在城墙上等着你们,怎么不敢了,没吃饭吗?啊?”
寂静的战场唯有副官极具穿透力的骂声萦绕在耳边。
杨山义还在迟疑那一瞬间的不对劲,身旁几个弓箭手实在忍不住,回呛过去。
“不过是个小军头,脸皮比城墙还厚,这有你说话的份吗?跟个文官似的当缩头乌龟,有本事下来跟老子单挑!躲在上面囔囔个屁,孬种!”
一场剑拔弩张的碰撞霎时成了小巷口的骂街战,连身下的战马仿佛都受到了侮辱,左摇右摆,愤怒地发颤。
隐隐的震颤自马背向下延伸到坑洼不平的泥地上,偶有石砾上下碰撞,每一下都击打在杨山义的神经上。他暗自勒紧手中的缰绳,可战马却不受控制反而更加暴躁,杨山义牵绳的右手用足十分力,那马前蹄在空中高高扬起,并发出一声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