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是几个大小不同的房间构成的,不同规模的宴会需要用到不同的房间,最大的一个房间可以容纳上百人进餐,最小的一个恰好够两人面对面而坐,每个房间的景观都经过细致的设计。
早餐不会有什么客人来访,所以一般只有秘书长和教皇共用,早餐室里就只有一张圆桌,圆形的房间巧妙地开了十扇窗,细长的石膏柱举起半圆的穹顶,墙壁上画着歌颂春日的壁画,角落的石膏花盆里摆满了垂落枝叶的花束,自然浅淡的香气混合着属于食物的热气,令人心中一松。
尤里乌斯将那一束精心调整后的安神鸢尾放在餐桌中央,雪白的餐布上已经摆好了银质餐具,两人入座后,侍从们开始有条不紊地上菜,热气腾腾的煎蛋、烤羊排和蔬菜汤慢慢填充了餐桌,没有人说话,只听得见花园里乐队演奏的轻盈声音。
当最后一个餐盘被撤下,一名黑衣修士从门边进来,对着拉斐尔恭敬地弯腰:“圣父。”
教皇看着他。
修士说:“雷德里克·波提亚,卢森公爵殿下在教皇宫外等候接见。”
尤里乌斯抬了抬眼睛,听见拉斐尔没有丝毫犹豫的拒绝:“不见,说我今天的日程已经排满。”
修士得令退下,拉斐尔转回来看着波提亚的大家长,挑起眉:“怎么,想给你的侄子说话?”
尤里乌斯微笑着,毫不犹豫地卖了自己的好侄子:“怎么会呢,他的确需要一点锻炼了——波提亚宫里的安神鸢尾,这是今年的第一批花,你以前喜欢在花园看书,花匠有好几次跟我诉苦,你打扰了他的工作。”
拉斐尔看了一眼那束娇艳美丽的淡蓝花朵,不咸不淡地点点头:“很好看——弗朗索瓦有答应参加神恩颂诞日庆典吗?”
代表亚述和罗曼的桑夏公主已经离开了翡冷翠,圣城里就只有一个代表加莱的弗朗索瓦公爵有着无法忽视的重要地位了,为表礼貌,翡冷翠的重大活动当然都需要给这位重量级客人递送请柬,而且最好是应当由拉斐尔当面对他提起邀请。
不过这事情被尤里乌斯给揽过去了,以教皇宫秘书长、波提亚大家长、自由城邦联盟十三人议会议长的身份来说,这也不算失礼。
“他接受了邀请,但是没有明确表态是否会参加。”尤里乌斯回答,停顿了两秒,见拉斐尔已经起身,也接过侍从递来的手杖,不紧不慢地跟在拉斐尔身旁,保持着落后半步的距离。
“是吗,”拉斐尔冷笑了一声,“他又有什么主意了?”
不是他不尊敬异国的公爵,而是弗朗索瓦这人实在恶劣,在翡冷翠的短短一个多月,他已经勾搭上了好几位有头有脸的女性,其中一位甚至是前任教皇私生子的妻子。
一个贪花好色、野心勃勃、不知收敛的傲慢之徒。
拉斐尔最讨厌这种克制不住原始欲望的人。
偏偏由于弗朗索瓦的地位权势,有数不清的女性愿意做他的情妇——当然其中不乏一些心思灵活的男性,再加上弗朗索瓦本人也算是样貌堂堂,身材高大健壮,颇有男性魅力,是时下非常流行的类型,和他春风一度也不是什么吃亏的事情。
而弗朗索瓦……他得意于自己的魅力,对送上门来的人从不拒绝。
拉斐尔已经察觉到了翡冷翠贵族中对弗朗索瓦的隐约怒气。
他自己当然是快乐了,当人家的丈夫、父亲、兄弟都是死的吗?
虽然这个时代有情人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不代表他这种单纯的猎艳行为会获得认可。
拉斐尔很怕万一真的出了事情,到最后还是会闹到他面前来要他解决——而作为翡冷翠的主人,这种结果是非常可能出现的。
拉斐尔现在真的很想赶紧把弗朗索瓦这个祸害赶回加莱,让他去祸害他的倒霉侄子,那个加莱小皇帝。
“他看起来不像是愿意很快离开翡冷翠的样子。”尤里乌斯不愧是教导拉斐尔长大的导师,几乎是和他思想同步了。
“他不想回去,那就给他找点事回去。”年轻的教皇不耐烦又冷酷地说,“把这个祸害扔回加莱,翡冷翠不需要这种类型的人渣。”
他很少说这么露骨的脏话,尤里乌斯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但很快笑了起来,铁灰色的长发随着他颔首的动作有一缕落在了暗红的唇边:“我明白了,圣父。”
弗朗索瓦在翡冷翠过得快活极了。
作为加莱这个庞大帝国的实际掌权人,他拥有着数不尽的财富、横跨大陆的权势和高贵的身份,这让他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除了年少的时候需要蛰伏在兄长的皇冠下,他从未屈居于任何人的命令——哪怕是身为大陆信仰领袖的教皇。
教皇……哼,教皇,不过也是需要依附加莱皇室才能存活下去的东西罢了,弗朗索瓦亲吻着怀里年轻女人的脸颊,听着对方的笑声,轻蔑地想。
翡冷翠的权威说得好听,是掌握所有民众的信仰,但真正拥有这些民众的还是国家和王室,自从圣殿骑士团没落以后,翡冷翠的号召力就大不如前了,尽管那些愚昧的羔羊还傻乎乎地愿意将身家都贡献给教会,但这些钱财在到达翡冷翠之前有不少都被领主和王室卷去了。
翡冷翠当然也知道这糟糕的现状并致力于改变,圣维塔利安三世推行了圣教改革,其中的许多手段也见到了成效——让王室和领主们都不太乐于见到的成效,好在圣维塔利安三世这个倒霉蛋很快就被刺杀了,而他的继任者是个实打实的糊涂蛋,一直到死都琢磨着怎么卷空教皇宫的财产,进行到了一半的圣教改革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搁置了。
弗朗索瓦这一次到翡冷翠来,除了庆贺西斯廷一世的加冕,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确认这位新教皇是否会再度推行不利于王室的改革。
翡冷翠现在的境况他们很满意,所以他们也不吝于给翡冷翠一个圣城的称号,把虚无的荣光送给教皇——只要他乖一点、安分一点,不做多余的事、没有多余的想法。
只不过他没想到,他自己想知道的东西还没有打听出来,他的目标已经对他反感到想把他踹回加莱了。
弗朗索瓦赤|裸|着上半身,白色的长裤松松垮垮地挂在腰上,肌肉结实的胸膛上模仿着古罗马角斗士的习惯,涂抹着透明晶亮的油脂,纯金的臂环和颈环闪闪发亮,躺在软塌上的女人翻了个身,用痴迷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
弗朗索瓦热爱古罗马文明,这并不是一个秘密,他在加莱的王宫里还模仿罗马贵族的习惯,修建了宽绰的角斗场、露天浴池以及学术广场,走进那里的人都要穿戴古罗马的装束,营造一种复古的气氛。
边上穿着纱制长裙、做女奴打扮的姑娘跪坐在地毯上,手里捧着盛满了猩红葡萄酒的金杯,膝行到弗朗索瓦身旁,高高地举起金杯,邀请她勇武的主人一解疲劳。
弗朗索瓦大笑起来,弯腰一把环过女奴的腰,将她从地上抄起来,女奴尖叫了一声,手里捧着的金杯摇晃了两下,被她尽力稳住,弗朗索瓦于是就着她的手,低下头饮尽了这杯葡萄酒,最后用力地亲吻了一下这位年轻姑娘的嘴唇。
无论是软塌上的女人还是周围侍奉的女奴们,见到这样堪称荒诞的场景,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之色,仿佛对此已司空见惯,她们欢愉地享受着芬芳醇厚的美酒和取之不尽的佳肴,高低的长桌上摆满了丰盛新鲜的水果食物,无论是谁都能够无限取用。
这里最不缺少的就是美貌的姑娘和俊美的少年,他们年龄不一,三两成群,坐在草地上低声交谈或是交颈亲吻,放荡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时不时有人离开——或是加入其中,无论是谁,都会对加入者露出热烈的笑容。
弗朗索瓦当然是其中最受欢迎的那个,不管他走到哪里,都会有美貌的男男女女挽留他的步伐,他们如同最甜蜜的鸟儿、最温柔的羊羔,祈求着他的停留。
翡冷翠目前还没有人知道弗朗索瓦已经在居所里建造了这样一个“人间天堂”,周围的看守和侍从都是他从加莱带来的亲信,而进入其中的男男女女们,都自觉地对这里堪称混乱的场面守口如瓶。
除了和弗朗索瓦爱好相似的情人外,这里的其他美人们,都是他从翡冷翠贫民窟搜罗来的,“玫瑰花房”和“玻璃工坊”里姿色出众的男女们都被卖到了这里,还有一些消息灵通的人索性上门自荐了,而他们得到的回报也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想。
至少弗朗索瓦并不是一个吝啬的人,他慷慨得甚至有些过分,金银珠宝不要钱一样四处抛洒,在这里待久了,他们就会发现,钱其实是这里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
贫民窟的失踪案例实在太常见了,哪怕是触手遍布翡冷翠的波提亚家,也没有意识到这里不正常的变化。
“好啦,我的小鸟儿们,”弗朗索瓦温和地对牵住了他裤脚的一个女孩说,对方的女伴和男伴正满怀期待地坐在她身后看着他,边上是一棵垂着葱郁藤蔓的树,显然这是一场无声的愉悦邀请,“我要出去干正事了,等我回来,希望你们还有力气接待我。”
他的拒绝很柔和,但那个女孩犹豫了一下后,还是乖乖松了手,没有撒娇——来自贫民窟孩子的本能告诉她,这不是撒娇的时候,而对方也绝不是一个会允许她撒娇的对象。
弗朗索瓦离开了这里,将莺声燕语都抛诸脑后,侍从在他行走时快速为他披上得体的着装,等他迈出大门时,展现在翡冷翠眼前的又是一个花里胡哨挂满珠宝的加莱公爵了。
正在门口等候的马车光洁如新,用黄金和宝石镶嵌打磨的车架沉重华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和弗朗索瓦的打扮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男人灵活地跳上车,从侍从手里抓过随身短剑,拉车的白马摇了摇头,打了个响鼻,车夫用力扯住缰绳,车座底部的机械开始运转,尾部喷涂出雪白的蒸汽,巨大的车辆缓慢地动起来,然后轻快地行驶在了圣城古老的道路上。
在他离开后不久,一个身形高挑的黑发少年就出现在了宅邸附近,他很警惕,远远看着这边森严的守卫,并没有靠近,只是看了一眼就若无其事地走开了,守卫瞥了他一眼,见他只是个少年,便没有在意。
“……你确定玛丽在那里?”少年低声询问。
被他拉着手的小女孩死死低着头,像是生怕被人看见了脸:“我看见他们把玛丽带进去了,如果不是因为我生病了,本来被送进去的应该是我……”
她说着说着哽咽起来,眼泪一滴滴砸在地上:“神父说玛丽是去过好日子了,但是她不可能不回来看我的,我们是好朋友啊……”
少年动了动嘴唇,露出一个无声的讽刺的微笑,多么幼稚坚定的想法,他很想说,如果玛丽真的过上了好日子,那忘记一个好朋友又有什么困难的?
但他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就听见了珍妮抽噎着哀求道:“我……我是偷偷跑出来的,神父说你现在是大人物了,很厉害,在圣父身边侍奉……费兰特,你能帮帮我吗?我把我的钱都给你,我还会努力去干活,我想和玛丽在一起……”
珍妮说着,眼泪又涌出来了,金色的头发被汗水和泪水糊在脸上,脏兮兮的,难得有一天休息却被告知了这件事的费兰特脸色一僵,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他不是珍妮这样天真的小孩子,他很清楚那个宅邸里住着多么了不起的大人物,那才是真正的大人物,他算什么?对方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把他碾死,而玛丽……玛丽在里面扮演着什么角色,出身于玫瑰花房的费兰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有人喜欢美艳的、风情万种的女人,有人喜欢纤细柔弱的女人,也有一些人喜欢年幼未张开的女孩,玛丽今年九岁,头发淡金,蓝眸清澈滚圆,像壁画上的小天使,是圣杯教堂里最可爱的女孩,往日里就有很多人喜欢她,她被人选中带走,费兰特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他早就告诉过这几个年幼的女孩,要想办法攒钱离开圣杯教堂,哪怕把脸划了去做乞丐,也好过再在这里待下去,喜欢小女孩的人是一定的,而她们总会长大,等她们长大了,就只能沦落到玫瑰花房去,那里的糟糕程度比教堂更甚。
但是他的劝告太过于残酷,年幼的女孩们无法理解其中深意,也接受不了“划花自己的脸”这个恐怖提议,所以这件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费兰特也不再对她们说任何多余的话。
贫民窟里的善意是珍贵而稀少的,能交付出这么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可或许还是由于这点微薄的善意,当玛丽消失后,珍妮的第一反应居然仍旧是来找这个陌生的少年。
费兰特的视线从珍妮破旧的黑色长袍上扫过,这件眼熟的黑色袍子也陪伴他度过了好几年时光,直到他离开圣杯教堂。
珍妮正满心期待地看着他,她相信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就像神父说的那样,能够侍奉在圣父身边,但他哪有这么厉害,他甚至没有获得面见圣父的资格。
“我帮不了你,”最终,费兰特面对着女孩充满期待和信任的眼睛,缓缓说出来这句残酷的话,“我做不到,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
费兰特面无表情地说,看着珍妮眼里的希望慢慢消失,晶莹的泪光积蓄得越来越多,终于承载不住那些泪水的重量,无声地沿着脸颊滚下来。
“我……”冷酷的少年滚动了一下喉结,声音有些沙哑,“我做不到。”
“……可是,”珍妮浑身颤抖,她松开了紧紧抓着费兰特衣摆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你、那你能去问问圣父吗?圣父……他爱着我们,他会愿意帮帮我吗?”
费兰特嘴唇翕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圣人为救赎世人的罪恶而生,他的圣人……会愿意向这群污泥中的灵魂伸出手吗?
他们肮脏而卑微,他们生在命运的泥淖里,从出生开始就被涂抹上了尘土,他们被践踏、被唾弃,在夹缝里艰难地生存,这样的人……也敢渴望去触碰圣人干净的衣摆吗?
费兰特忽然笑了一声,语调怪异地说:“那我去帮你问一问吧。”
然而没等到费兰特想办法见到教宗,玛丽的尸体就在一个清晨被送回了圣杯教堂。
贫民窟的死亡是不值得一提的尘埃,这件事被随着尸体送到教堂的几个金佛罗林轻飘飘地抹去了,谁也不再提起。
与此同时,远在教皇宫的拉斐尔按照礼仪接待了前来拜访的弗朗索瓦,用尽了全身的耐心应付完了这个傲慢的花公鸡,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被对方身上刺鼻浓重的香水味熏得发晕的头,自言自语道:“我一定要把这个混蛋踢回加莱。”
站在他身后的尤里乌斯轻轻笑了一声,为他揉了揉太阳穴,没有说话。
第19章 迷雾玫瑰(十九)
神恩颂诞日如期到来,圣荆棘大教堂从教皇加冕之日起沉寂至今的大钟轰然敲响,接下来是教皇宫、圣母慈恩教堂、降临教堂、庇佑教堂……全城的钟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沉郁、缓慢而温柔的钟声飘落,把沉睡的圣城从黑夜里唤醒,让他们迎接到了第一缕黎明光辉的照耀。
在这个盛大的节日里,上城区和下城区的隔阂被无限制地弱化了,晦暗贫穷的街区里,率先踩着钟声走出家门的必然是贫民、小作坊主、手工业从业者和一无所有的学徒,他们的收入微薄得可怜,每天只能依靠那么一点不稳定的薪水过活,他们做着翡冷翠最为粗俗肮脏的活计,像是污泥里无声却巨大的地基一样,托举起了翡冷翠庞大华丽的躯体。
因为资产的限制,他们无法居住在需要缴纳“城市养护费”的地区,于是留给他们的底盘只有翡冷翠边角和河流下游的赘余,那些犹如瘤子般增生的房屋群体里容纳了翡冷翠一半的人口,他们需要越过两三个街区,穿越数不清的街道,才能抵达宽敞华丽的上城区广场,去接受节日的福祉,所以他们总是早早地在天不亮的时候就穿戴整齐,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男人们穿着亚麻或棉布的衬衫,外面罩着粗呢绒的短外套,头上戴一顶深色的软帽,皮质的鞋子擦得锃光瓦亮。
走在他们身旁的女人们则穿着浅色的长裙——当然最好是白色,善于妆点的女性们会在衣领和袖口做出富于创造的变化,比如用蕾丝或绸带设计独特的装饰,在腰间挂上不同颜色的绸带——这是神赐予女性独有的艺术嗅觉。
孩子们围绕着父母尖叫打闹,尽情享受着节日的欢愉,往日里阴暗压抑的破旧街区里,充满了少见的热烈氛围,高声谈笑和轻快的脚步交织成嘈杂的乐曲,行走其间的人们尽管面容憔悴,却不约而同地展现出了喜悦的神采。
下城区的道路崎岖阴暗,弯曲的道路就像是理不清的毛线团,它们狭窄、潮湿,复杂的程度足以超越人类的想象,和上城区根据家族势力及血缘姓氏划分的街区不同,这里的居所随心所欲到了离谱的地步,基本是依靠职业群居的,比如玫瑰花房的周边必定有玻璃工坊,布料商人会和裁缝比邻而居,而鱼贩子更偏爱破旧的餐馆。
在这里,他们的工资和薪水都无法供养他们成为一个大家族,稀少的人口和血脉不得不依靠同行业的同伴壮大声势,免得在需要血脉亲人支持的时候因为人手不够而吃亏,所以这里也诞生了行会的雏形——只是雏形而已,他们还没有那个智力和金钱去支撑更为完备的体系出现。
方形的粗糙巨石堆叠起歪歪扭扭的低矮建筑,生锈的铁栅栏、废弃的古旧垛口、堡垒被划分切割成不同的住所,地面上泡着牲畜的血和粪便,污水直接从窗口、房门倾倒到街上,房屋肆意地生长着,在永久不变的潮湿腥臭气息中贪婪地争抢着空间,使本就阴暗的街道永远蒙昧无光,就像居住在这里的人一样。
下城区的人流慢慢汇入了光明之下,拉斐尔的执事们正在教皇宫门口迎接远道而来的领主们,他们最晚在前一天就已经抵达了翡冷翠,但并未来觐见教皇——拉斐尔宽容地无视了他们私下里紧张的沟通和串联,看在他们一个都没有缺席的份儿上,没有深入追究。
不过他们显然并不是这么想的。
“西斯廷一世想对我们的领土下手了,”汽灯的光线下,领主们达成了共识,他们紧张又愤怒地坐在那里,互相打量着其他人的神情,“波提亚背叛了我们。”
这又是一个更糟糕的消息。
“波提亚已经是议会的议长,他还不满足?他还想要什么?”有人咒骂出声,“他以为站在了教皇那边,那个小子会给他更多的好处吗?!”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他们心里很清楚,如果有这么一个能掌控教皇的机会放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背叛这个松散的同盟。
“尤里乌斯如果决心要背叛盟约,那我们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说话的人看起来年纪已经不轻,一头半长的白发,布满褶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和一个波提亚为敌,不是容易的事情,所以需要我们的齐心协力,但是如果有人想要再次背叛……”
老人露出了一丝冷笑:“你们最好仔细想一想,你们有没有这个分量让波提亚放你们一马——小心到最后变成了波提亚的餐后甜点。”
这话一出,几个原本神色有些动摇犹豫的人顿时眼神一凛。
直到此刻,他们还坚定地认为一切都是尤里乌斯的主意,而教皇……那个年轻青涩的教皇不就是尤里乌斯的一个傀儡吗?
在他们看来,尤里乌斯选择对他们下手,就是想借助西斯廷一世的名义将整个教皇国再度统一,然后将波提亚托举上圣城的王座。
他做梦!
因为圣殿骑士团的衰落,领主们的祖先好不容易才从铁板似的教皇宫手里啃下了这么一块肥美的肉,自由自在地做起了教皇国领地的主人,他们的一切财富都依赖于这些城市,想从他们手里将土地和城邦夺回去?
这些盘踞在财富上的鬣狗和毒蛇就算死了也不会同意的。
钟声敲响第三遍的时候,拉斐尔披着灿金的祭披和雪白的长袍出现在了神迹广场上,他头上是形状古朴的环状荆棘冠冕,用青铜和黄金打磨而成的冠冕有着和荆棘一样长而尖锐的刺,很容易割伤佩戴者,必须要时刻警惕留意,端正自身——这也是荆棘冠冕的用意:不为权力和宝座所迷惑,始终谨记身为主的牧者的身份。
拉斐尔握着缠绕着荆棘图腾的短杖,对守在大台阶下的民众致意,引来一阵阵欢呼的热浪,教皇国的十三领主,以尤里乌斯·波提亚为首,恭敬地站在两侧向教皇弯腰行礼,而从他们的站位上能轻易地看出,尤里乌斯占据了最高的地位,但是却被有意无意地孤立了。
不知道尤里乌斯在写给他们的信里说了什么,拉斐尔一边走一边想,绝对是什么了不得的威胁,不然这些贪婪又惜命的领主不会齐刷刷地出现在这里,又对尤里乌斯有这样明显的敌意。
他们几乎已经警惕尤里乌斯到了生怕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开枪打死他们的地步了。
不过这样也好,年轻俊美的教皇朝着领主们露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那张本就光彩夺目的脸在这个微笑的衬托下几乎熠熠生辉了起来。
饶是轻视这个“傀儡教皇”的领主们,也不得不为这个笑容晃神了一瞬。
但拉斐尔很快越过了他们,走到了台阶上去。
雷德里克站在台阶上方猩红帷幔旁,手里拿着一卷羊皮纸,脸色臭得要命,他按照礼仪盛装出席,身旁就是与他装束相似的尤里乌斯,两人都有着深紫色的眼睛和波提亚家族的深刻轮廓,只是当他们站在一起时,无论谁都会第一时间把视线落在尤里乌斯身上。
铁灰色长发的秘书长在拉斐尔走过来时顺手扶了他一把,注意到这个动作的雷德里克脸色更阴沉了,他毫不客气地挤过去,开始滔滔不绝地汇报起自己的工作——这些事情本应在更早的时候向教皇汇报,但是可恶的拉斐尔,他根本不允许他踏进教皇宫!
觐见被拒绝了至少六次的雷德里克都对自己的耐心感到了不可思议,如果是以前,有人胆敢将他拒之门外,他绝对会带着护卫们把那家人的门拆下来扔在路上踩。
可那个杂种现在是翡冷翠的教皇。
雷德里克比任何人都清楚教皇的地位,尤其是他的父亲曾经就拥有这个尊荣的冠冕,他享受过教皇之子的权威,所以看得更加深刻。
……卑劣的杂种,雷德里克阴冷地望着拉斐尔,在心中恶毒地诅咒着,攫取了不属于他的荣耀和权势,哪怕现在尤里乌斯被他所蒙蔽,也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他要把这些东西统统吐出来,然后回到贫民窟那一滩淤泥里去,那他那些糟糕的过往一起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