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机灵的人已经开始悄悄环顾四周,寻找费兰特的身影,谁都知道他是教皇身边的红人,在这个紧要关头,当然要找教皇偏爱的亲信去传话。
拉斐尔还不知道法庭内发生了什么,但他也不是猜不到,在巨大的压迫下,再悭吝的人也会为了活命贡献出一切,目之所及的人潮比什么威逼利诱都有效果,而这只不过是第一步。
年轻的教皇在必要的时候有着比钢铁还冷酷的心,他已经在心里判处了那几名领主的死刑,就绝不会因为任何理由而宽恕他们。
但说他是冷血也好,说他是投机也好,他让费兰特鼓动留在人群中的修士,掀起这场临时的对大法庭的冲击,必然要借此获得千百倍的利益。
拉斐尔从浮着淡淡松木香的大门内走出来,来到室外,方才的阳光已经被浓云遮蔽,拉斐尔走下来,走到台阶上——这时候他距离冲上台阶最近的人群只有五六步之遥。
“冕下!”
错落的呼喊在人群中响起,无数双热切的眼睛望着他,那些眼眶里浮动着泪水、神情激动又强自忍耐的人,脱下了暴|民的外衣,像是依恋父亲的儿女般望着教皇。
费兰特将修士袍后的兜帽戴上,宽松的兜帽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一个下巴和鼻尖,他像是一抹幽灵般站在教皇身后,存在感近乎于无,双手交错着在半身斗篷的遮盖下握住了双手的手腕。
他正在调整自己的呼吸,想象自己是一棵生长在底下的野草,根系深入土地,攀过每一颗砂砾,他没有睁眼,但他在自己的感知里听见了无数的声音,那些或激动或悲伤的声音交错着混杂在一起,宛如海浪向他拍来。
他的手指摸到了手腕上那一抹冰冷坚硬的刀锋,这让他的心情如之前无数次一样平静下去。
所有黑衣修士朴素的衣袍下都是多种多样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武器,他们的手腕上绑着薄如蝉翼的锋利短剑,腰间缠着牛皮鞭,贴着脊椎绑了细刀,小腿上有短矛,脚腕上有长针……
他们都是绝佳的刺客、行走的武器库,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在走路的时候,会摆出双手互相握住手腕的姿势——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将利刃出鞘,舔吻上某个人的喉咙。
但目前为止,他们都静默无害得像是无言的巨石,还没有人发现这个恐怖的事实。
费兰特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圣父身上,浑身的肌肉调整到最适合发力的阶段,像一株无害的草木那样站在那里。
拉斐尔张开双手,面向人群,声音低沉温柔:“我的兄弟姐妹们。”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就有人呜咽着哭了出来。
拉斐尔停顿了一下,算上前一世,他在公众面前演讲的次数不知凡几,早就已经不会为此感到紧张或兴奋,他敢说每一次的演讲他都带着绝对的真诚,那些呼吁、那些祈祷、那些号召、那些“愿与你们同在”,都出于他发自内心的认可。
但今天不太一样,他微微吸了一口气,他剥离了往日的全部情感,又投入了全部的情感,他调动所有的情绪、动作、语言,他要掌控这场由他掀起的浪潮,然后用这浪潮吞噬掉他的敌人们。
神会宣判我的罪。
拉斐尔在心中想。
因我傲慢、贪婪、自大,因我将平等的人视为工具,因我抛弃了曾经“真诚、竭力、虔心”的誓言,因我使他们将造杀孽。
“……我的无血缘的亲人们,”金发的教皇神情悲悯,他就像是壁画上被精心勾勒的圣子,张开双手的模样宛若神在呼唤祂的儿女,“我知道这些日子来在下城区、在你们身上发生的可怕悲剧,你们为死去的亲人痛哭,恐惧着不知道是否能看见明天,恐惧于是否会被翡冷翠、被教廷抛弃,为朝不保夕的生活哭到流干最后一滴眼泪。”
他的话语将人们又带回了那段阴暗压抑的日子,死亡如同沉沉阴云压在头顶,报丧的黑鸟飞过枝丫,在窗口发出不详的啼鸣,每时每刻都有人倒在路边死去,苍蝇在尸体的嘴里爬进爬出,送尸人推着运尸车经过崎岖的道路,喃喃的诵经声日夜不停地回荡在冰冷的空气中。
那种附骨之疽般的恐惧是经历过的人终生都无法忘记的,报死鸟的啼鸣和尸体浑浊大睁的眼球会在他们往后的梦境里一次一次出现,直到他们走向最终的宁静。
再度被唤醒的痛苦回忆令所有人脸上都覆盖了一层灰蒙蒙的色彩,他们眼里滚出了大颗大颗的泪水,绝望地看着他们的信仰领袖。
“而这些发生的时候,我正与你们在一起。”
教皇将手按在自己心口,神情恳切真诚。
任何设身处地的安慰话语都比不上这一句实打实的同甘共苦。
人群中不知是谁领头,浪潮一般的呼喊声翻卷而来。
“圣西斯廷!”
“为了圣座!”
呼喊汇聚成惊雷似的咆哮,震得大法庭的玻璃窗和地板隐隐震颤,建筑里的所有人都面色发白,站在最靠窗的位置的雷德里克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教皇的背影,在无数人面前、宛若灯塔般屹立在人潮风暴中的君主,他面前是山海般不可匹敌的力量,但他将这庞大的力量轻松地拦在了五步之前。
雷德里克恍然像是看见了很多年前的父亲。
那个已经死去的、他幼年时期最为敬仰的男人。
拉斐尔在呐喊中等待了几秒,在恰当的时间翻转手掌,做了个简单的停止手势。
而不可控的人潮竟然真的在他这个简单的动作下逐渐安静下来。
尤里乌斯站在拉斐尔身后立柱阴影里,发出了似愕然似欣慰的叹息。
他的玫瑰,已经被风暴打磨成了无坚不摧的宝石,正要往那至高的地方而去。
那之后他们会怎么样呢?
尤里乌斯不愿意去想这么遥远的事情,那些敌对、阴谋、交易、赌博,暂时都搁置一旁吧,他此刻只是静静地站在拉斐尔身后的柱子旁,不远不近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他散发出能照耀整个翡冷翠的熠熠光辉。
他希望这一秒长一点、再长一点。
莱斯赫特在教皇踏出大法庭大门的那一瞬间就紧绷起了神经,他带着骑士们远远地分散在各个街道,不让更多的人汇集过来,时不时地抬起头焦虑地看看大法庭的方向,在这个距离他听不见冕下说了什么,但这不妨碍他为之担忧。
神啊,请您庇佑他,莱斯赫特从未这样虔诚地祈祷,他不应当在此受到伤害。
在人群的瞩目中,拉斐尔接着说:“我知道你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你们期望为死在疫病中的亲人、朋友们讨一个公道,你们期望看见罪人得到应有的惩罚,期望看见他们因为自己犯下的恶行而忏悔——这一次审判正是为此出现的,所有法官都庄严宣誓了将秉承法律的尊严公平公正,所有特殊陪审团成员都是我从整个翡冷翠的户籍档案中任意抽选的,他们中有和你们一样经历了那场灾难的幸存者,有目睹了一切的见证者,也有尽心竭力为你们运送过物资的好心人,他们虔诚、正直、善良,按着圣典宣誓过自己将会绝对公正,你们完全可以信任他们,让他们将你们想要的结果带回来。”
人群陷入了死一般的静默。
一个女人忽然提高了声音:“我们不要这个!”
拉斐尔的视线投向她,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不少人低声嘀咕,指责她失礼地打断了冕下的话,衣着破旧却尽量干净的女人看起来三十多岁,被生活磋磨出了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双手关节粗大,皮肤皴裂,握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棍,气势凶悍,但在教皇看向她时,她瑟缩了一下,还是胆怯地低下了头。
“姐妹,或许我有幸知道您的名字?”拉斐尔温柔地问。
那个农妇鼓足了勇气,结结巴巴地说:“劳、劳拉……”
有个粗犷的男声同时响起:“她是酒馆的酒桶劳拉!”
人群里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哄笑,拉斐尔没有笑,他轻声问:“劳拉姐妹,你说你不想要大法庭给出的公平,那你想要什么呢?”
劳拉抬起头,她皮肤松弛红肿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公平……我们本来都是来要那个公平的,可是那些罪人并不认为他们自己有错!他们都是有钱人,那些老爷们,他们想要土地,就把我们赶进河里,他们想要钱,就搜刮掉我们的最后一块布,他们不把我们当人——难道他们会为杀掉了牛羊而后悔吗?他还在法庭上狡辩!甚至污蔑您!”
“她说得对!他们都是十恶不赦的恶人,他们根本不会忏悔!”
随即有人大声附和起来,越来越多的声音开始痛斥领主们的过错。
“他们不忏悔,我们也不要他们假惺惺的歉意!吊死他们!用他们的血洗刷他们的罪恶!”
最后这句话宛若雷鸣,瞬间引起了大量共鸣。
“吊死他们!让他们血债血偿!”
他们大声呐喊着,劳拉也用力挥舞着手臂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声,头发凌乱地贴在面颊上,眼里射出饿狼似的凶狠光芒。
“冕下!您是我们的圣父!您是翡冷翠的君主!我们爱戴您、信任您,我们……”劳拉哭着说,最后的尾音没入了断断续续的哭腔里。
拉斐尔望着她,再度抬起双手,等声音的浪潮熄灭后,他说:“作为你们的圣父,我很想要如你们所愿,但城市需要秩序、需要法律,那么,让我们回到古老的传统里去吧,让整个翡冷翠,作为最公正的审判官,监督这场审判的进行。”
他侧过身体,向着半开的大门下令:“将法庭搬到这里来,我要整个翡冷翠都参与这场审判。”
第45章 翡冷翠宝石(十六)
一张张长桌被挪到法庭前的空地上,黑衣修士带着法庭成员鱼贯而出,站在桌后,这是前所未有的壮举,向着低贱的人民公开法庭审理的全过程,就好像他们是什么需要尊重的对象一样,难道审判还需要听从他们的意见吗?
但是没有人敢在此时此刻发出质问,他们噤若寒蝉地乖乖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都站满了人。
大法官颤巍巍地被一左一右两名修士搀扶着,他似乎有点腿软,手里拿着一张羊皮纸,努力撑着嗓子大声说:“……遵照翡冷翠最广大人民的愿望,大法庭秉承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将在此进行对以劳恩·鲁索为首的教皇国领主犯下谋杀教皇、屠戮平民等罪行的审判,下面,由证人叙述证词。”
大法官说一句,就由站在他身旁的修士原模原样地重复一遍,一个人接着一个人将他的话一直传到街道的尽头。
和作为教廷主阵地的神迹广场下埋设了大量扩音铜管不同,大法庭这边一向不被宠爱,就像是被冷落的孩子,建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修缮,当然也赶不上铺设扩音设备这样的好事,于是现在就只能依靠最原始的人工传话。
大法官喊完了教皇执事要求他说的话,心里不由得泛起嘀咕,证人叙述证词这个环节刚刚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还要再重新来一遍?但这是冕下的要求,他不敢不听,执事甚至送来了一张羊皮纸,要求他按照上面的话照着念,大法官得说,他有一种被侮辱了专业水平的感觉。
但还是那句话,他不敢不听。
老人将羊皮纸攥在手心里,手心的汗濡湿了上面潦草的文字,他认出来,上面的字迹属于教皇宫秘书长波提亚阁下。
他不想去深究这其中有什么用意,他只是凭借多年的生存经验,敏感地察觉到今天这场审判很可能会走向一个出人意料——但是一定在某几个人计划中的结局。
证人们也发觉了流程的重复,他们互相交换着疑惑忐忑的眼神,意识到了其中必然存在着某些问题,可是不等他们想更多,早就准备好了的黑衣修士拿着圣典走上来,催促着他们宣誓。
他们只能怀着满腹的困惑,再一次进行了宣誓。
而在他们宣誓的时候,被治安队员们包围保护起来的被告——这是必要的,否则他们就会在走出大法庭的那一瞬间被愤怒的人们撕扯成碎片——也察觉了异常,昆汀扭过头朝着他们想说什么,话还没有出口,就被密切关注着他们的治安队员喝止了。
与在大法庭内任由他们畅所欲言不同,现在的拉斐尔不需要他们多说除了认罪外的任何话语。
“对于劳恩·鲁索等人试图谋杀教皇以及屠戮平民、收买公职人员等六十八项罪行,请证人进行证词陈述。”大法官大声说。
之前在大法庭内流畅叙述的证人们都迟疑了。
万众瞩目之下,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忠实地传达到所有人耳边,整个翡冷翠都在倾听他们的话语,这令他们感到本能的警惕,甚至有人打定主意要做个闭口的河蚌。
被安置在一旁的扶手椅中的教皇看出了他们想要临场变卦,冷笑了一下,朝身后的费兰特侧了侧脸,轻声说:“提醒一下那位女士,她想要的是什么。”
费兰特从身后退下,隐蔽地在人群中穿行,最后站在了正对着证人席前方的人群中,他根本没有开口,眼神直接而坦白地对上了其中的那位女领主。
戴着大檐帽和面纱的女人与人潮中的费兰特对视了。
不需要费兰特说话,也不用他做任何动作,敏锐的女人就意识到了他想说的话。
女人面纱下的脸色变化了几番,最终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向前踏出一步:“我,卢克蕾莎·比安奇,在此宣誓我所说的一切都为真实。”
“三月十八日……”
她再次一字一句地将曾经发生过的事娓娓道来,从那场秘密的集会,到之后每个人在其中做了什么,细节详尽到令人胆寒,每一句交谈、每一个人的眼神和动作,都在她绝佳的记忆力中被完整地重复出来,修士们跟着一句一句将她的话传向四面八方,人们的脸色随着她平静的叙述慢慢发生了变化。
所有人都被这个卑劣无耻的阴谋、这个残忍贪婪的计划惊呆了,生活在底层的他们绝想不到,竟然有人为了离开翡冷翠,就能犯下谋杀教皇的恶行,甚至将翡冷翠的四万多条人命放上了屠宰场——他们制定这个计划的时候,可不知道死亡人数“仅仅”只有七千多呢!
属于人性恶的冲击令绝大多数人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们只能愤怒地瞪着那些人,握紧了拳头,等待一个发泄口的到来。
而这个宣泄口的到来并不需要他们等待太久。
“先生们,对于证人的以上陈述,你们是否有反驳或是补充?”大法官转向被告席问道。
以老鲁索为首的领主们沉默以对。
“请问你们对以上,包括谋杀教皇、屠戮平民、违反翡冷翠现行商业法、收买公职人员等共六十八项指控,有无不同意见?”大法官又问。
这一回,领主们脸上的表情都消失了,像是一尊尊雪白的石膏像直挺挺地站立在被告席上。
大法官拿起法槌:“我宣布,暂时休庭,等待法官和特殊陪审团成员表决量刑。”
法槌敲下,黑衣修士们同时摇动手中的铜铃,大声道:“暂时休庭!”
嗡嗡的议论声响了起来,等待在周围广场、街道里的人们大声喊道:“吊死他们!”
“吊死他们!”
“砍下他们的脑袋!”
“烧死他们!”
各种在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刑罚一股脑儿地出现了,如果此刻有专门研究这一方面的学者,他甚至可以从这些集思广益中找到来自千年以前古巴比伦的小众刑罚,然后将之编纂成一部《世界酷刑发展史》。
这种呼声无形中也给法官们施加了巨大的压力,他们的讨论没有持续太久,事实上他们每多说一句话,就有一种人群要等不及冲进来将他们扯出去宣判的感觉,于是原本冗长的闲谈被压缩在了不可思议的十五分钟内,所有人无一例外地投了死刑票,唯一的问题就是以何种方式行刑。
这可不是一个小问题,从在场人们的呼声中就可以看出,过于仁慈的刑罚并不会令他们满意,而真的要施行残酷血腥的手段——例如不知哪个博学的天才喊出来的“分尸”——的话,又过于不人道了一点,有碍于翡冷翠圣城的名声。
这一场审判必定会被忠实记录在历史上,最后的刑罚无疑需要被再三斟酌考量。
可是他们没有更多时间了。
大法官在走上高台的最后一刻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同时期盼着有人能给他一点提示——他充满期待的目光投向一旁的年轻教皇,但对方始终低着头看手里那一本书,坚定地拒绝了和他的任何对视。
大法官在心里痛苦地喊,如果可以的话,干脆你们自己来行刑吧!
他走上高台,敲了敲法槌,抹了抹脸上的汗水:“经过严肃的讨论,本庭现在作出宣判,劳恩·鲁索、亚历山大·皮耶罗、西蒙尼·昆汀、克莱门特·卢兰科、马特拉齐·杜恩等五人犯下了谋杀教皇、屠戮平民、违反翡冷翠现行商业法、收买公职人员等共六十八项罪名,依照翡冷翠律法,予以立即剥夺所有爵位,收回所有贵族待遇,废除领主头衔,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请冕下同意。”
大法官向教皇弯腰,在短暂的静默等待中,他感觉自己脊背上的汗水已经染湿了厚实的法官袍,全身的神经都因为紧张而绷紧。
他承认自己还是在最后关头玩了点小花样,比如说故意略去了死刑方式,将这个难题抛给了其他人,至于到底是谁会接过这个烫手山芋,他并不在乎,他只希望赶紧从这个台子上下去。
拉斐尔似笑非笑地注视着那个戴着银白色假发的脑袋,在万众瞩目下回答:“我同意。”
随着他这句话落下,广场上发出了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咆哮,但是很快,被大法官模糊的问题又被人扔了出来。
“绞死他们!”
“砍头!火刑!”
此起彼落的喊声朝着法庭涌来,拉斐尔重新看向大法官,轻声说:“阁下,人民们正在等待具体的刑罚呢。”
他可不允许有人在他面前耍滑头。
教皇温柔里带着强硬的语气彻底打破了大法官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年迈的法官直起身体,和教皇对视了几秒,他从那个年轻俊美的冕下眼中看见了一些他早就希望看到的提示,但此刻他无比期望自己什么都没看懂。
“我宣布,他们将被处以极刑,用刀刃穿透他们的四肢,以滚烫的硫磺水灌注其上,剥除四肢和躯干上的皮肤,最后施以五马分尸的刑罚。”
大法官每说一句话就隐晦地看一眼教皇,想从他脸上分辨出自己接下来该说的话,可显然教皇没有任何要提示他的想法,于是大法官只能慢吞吞地将这一番话都说完了。
这可怕的刑罚由罗曼的拉夫三世创造,他用这一套刑罚惩处了意图谋杀他的叛逆者,据说被施加了这套刑罚的大多数人在被扔进焚尸炉前还保留着意识,这显然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力极限。
不少人在听清楚这些话后都陷入了沉默,但随即又喧哗高呼起来:“就是这样!不能让他们好过!”
而在大法官说完这些话后,被告席上最为肥胖的皮耶罗就一声不吭地开始往下出溜,他身边的黑衣修士用力从两边提起他,另外几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们瞬间都成了一滩烂泥,需要有人拉扯着才能不倒在地上。
“不不不……冕下!我认罪!我知错了!我愿意向您献出我的全部!”反应最敏捷的昆汀朝着台上的教皇大喊起来,“我的庄园、我的土地!我在加莱有两个港口!还有六艘远航船!”
他声嘶力竭的叫喊没能引来教皇的任何一个眼神,拉斐尔慢悠悠地翻着那本书——这已经是第二遍了,但再枯燥无味的呓语在他看来也比领主那涕泪交加的求饶有趣。
黑衣修士们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将五名领主拖到空出来的广场中央,人们这时候才发现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立起了几个简陋的木台,上面插着十字形的木架,俨然就是一个简单的刑台。
眼看自己离那个台子越来越近,几名领主的脸色都变了,连方才还冷笑连连大放厥词的老鲁索都面色发青,眼珠飞快转动,当自己被拖拽上第一个台阶的时候,老鲁索用力蹬着腿,用脚尖死死勾住台阶边缘:“等、等一下!我还有话要说——”
没有等到命令的黑衣修士对他的话仿若未闻,冷酷地拖着人往上走,轻轻松松地让使出了吃奶力气的老鲁索蹬空了,近乎滑稽地悬空被抬上了台阶。
“等一下——我还有话!冕下——圣父!我还有话!”老鲁索使劲扭头,想要去看那个年轻的胜利者,“我有你要的东西,你会感兴趣的,我发誓!”
他扯着嗓子咆哮,教皇偏了偏头,仿佛感到了厌倦,拉着老鲁索的黑衣修士立刻会意,从袖子里掏出一截麻绳,用力勒住老鲁索的嘴,舌头顿时没有了用武之地,老头子的声音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能发出呼噜呼噜的低沉鸣叫。
几人被捆上了木架,经验丰富的行刑者浑身上下都套在一件宽大的牛皮罩衣里,这是为了不让喷溅的血沾上皮肤,只在眼睛部位掏了两个小小的圆孔,透过那个圆孔,老鲁索看见了一双带着狰狞笑意的冷酷眼睛。
“啊——”
尖锐的刀刃刺进了掌心、脚踝,他们发出了凄厉的惨叫,而台下的民众则高高举起双臂,欢喜地呐喊起来,好像从他们的痛苦中汲取到了无限的力量。
这一套刑罚并不是一口气完成的,在等待硫磺水的间隙里,大法官再次登上了那个高台,这回他的脸色已经不是能用难看来概括的了。
“本庭就卢克蕾莎·比安奇、阿尔伯特·费尔奇、卡萨帕·蒙太奇等七人参与谋杀教皇、屠杀平民一事进行审判——”
站在证人席上的七名领主还沉浸在刑罚的恐怖中,一时间甚至没能回神,在听见自己的名字被远远传开时都露出了茫然的神情,直到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他们才猛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证人席上的几人以几乎要把自己头颅拧下来的力道飞快转头看向教皇,惊惧愤怒的质问差点破口而出。
——他明明答应了他们!
他们久违地有了被背叛的感受,他们付出了全部的财富、土地,换取了教皇一个放过他们性命的承诺,换取了现在站在证人席上的资格,不然他们就会和老鲁索一样,被钉在木架子上惨叫,可是他们甚至没能庆幸过一刻钟,就被拎到了刚才老鲁索的位置?!
哪怕是精神再强悍的人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早有准备的黑衣修士根本没等他们喊出什么,先一步上前抓住了他们的手腕,禁锢住了他们的一切行动,同时拿起一块湿漉漉的麻布在他们口鼻处捂了几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