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吃完晚饭,沿着马路慢吞吞行走聊天,准备去江边散散步。
绿灯过马路时,江姜的鞋带松了,他在路边蹲下来系了一下,落后了爸妈七八步。
他站起身,小跑着追上去。
突然之间
巨大的,响亮的刹车声笼罩而来,明亮的世界震动了一下,迅速变得灰暗,江姜感觉自己的身体被重重的抛起,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他睁大双眼看着天空,蔚蓝的天空看起来很干净,很高。以前怎么不觉得呢,天,空得像个深渊,看久了,好像随时就会掉进去一样。
很快视野就被爸妈焦急的脸占据,他们跟他说着什么,拿出手机打着电话。
江姜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巨大的轰鸣声充斥着他的耳膜,他只能看到两人的眼泪像不要钱一样哗哗流。
但他也快要看不清了。
江姜并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难过,他莫名地觉得一切都好熟悉,好像这一切都发生过一样。
难道是在梦里发生过吗?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
江姜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他很想摸摸自己的口袋,里面放着家门钥匙,钥匙扣是一个小小的,木雕的神像。
他要死了吗?还是说,现在的世界才是一个巨大的幻梦,他只是要醒了?
眼前开始出现光怪陆离的画面,他人生的跑马灯在眼前闪回,但却跟他的记忆不同。
他孤独的人生里被硬生生塞进了另一个人,鸦黑头发,瓷白皮肤,漂亮得像一尊无机质的娃娃。
他们两人分享了他的人生,江姜看到自己笑得像个大傻子。
他们笑笑闹闹地长大,从小豆丁的模样一直抽条到如今的模样,然后,他再一次在这条街上,被醉驾闯红灯的车子撞得飞了出去,重重落在了地上。
他转动着视线,周围的一切都与刚才发生的没有任何不同。
他的脑袋没有力气,朝着一个方向侧过去,与一双平静的,却好像快要碎掉了的浅色眼瞳对上了视线。
江姜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看着绝望逐渐浸染他的整个眼瞳。
他不哭也不闹,像个失去了灵魂的瓷娃娃,往前走了一步,又在巨大的茫然面前止步。
江姜缓缓摇了摇头,他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就是觉得……不想让他看到这一幕。
别看我,很难看。
看懂了江姜的意思,他好像整个人都碎掉了一般,自欺欺人地闭上了眼睛,好像不看,一切就没有发生过一样,眼泪却冲破束缚。
拒绝去看,拒绝相信,拒绝接受。
身躯在惊慌的人群中被挤得摇摇欲坠,他绝望地闭紧了双眼,拼命安慰自己,拼命说服自己,拼命欺骗自己。
只要他拒绝这一切,只要他相信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是不是,一切都可以重来?
比脑子更快清醒的, 是身体。
身下的床板邦邦硬,睡得江姜腰酸背痛的,他有些茫然地动了动手指, 发现自己规规矩矩地躺着,双手交叠盖在腹部。
他平常不会这么睡觉, 非常的不习惯, 难怪会突然惊醒。
也不知道几点钟了。
江姜打了个哈欠,他没有拖延症,既然醒了, 那就该马上起床,他在床上摸索了一下,试图找到衣服先套上。
但是触手所及的地方, 摸起来一片冰冷。
嘶, 江姜猛地缩回手。
怎么回事,他睡的地方怎么又硬又冷,难不成是睡在地上了?
周围的环境音有点吵,乱七八糟的无意义声音充斥着他的脑海,他刚刚睡醒,脑子还没彻底开转, 难以分辨出此时的情况。
他撑起身体, 想要坐起来, 腰直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的脸贴在上面, 触感光滑又冰冷, 像刚刚从冰箱里拿出的冰可乐, 冰在脸上,冷得江姜一哆嗦。
他的脑子还不太清醒, 眼前也显得模糊,迷蒙中试图将面前的东西推开。但是这个光滑的东西有些坚硬,他握拳敲了几下,然后一腿将它蹬开。
周围有些吵闹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跟死了一样寂静。
江姜清醒了一点,有些茫然地坐直了身体。
————
江姜的追悼会是周一,亲朋好友们大部分都来了。
霍慧和江文骥哭到几乎晕过去,但还是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强打起精神,相互搀扶着站在灵位旁,向每一位来跟江姜道别的人回礼。
独子去世的打击是巨大的,语言的安慰在此刻显得苍白无比。
但有总比没有好。
樟城一中高一一班全员到齐,班主任去安慰江爸江妈,同学们则在班长的带领下,排着队走进来,五个五个一起跪在地上拜拜江姜的灵位。
默念一些江姜在下面也要快乐啊,我太奶以前是土匪,我让她罩着你;江姜保佑我期末考试顺利之类的话。
有同学笑着说今天是星期一,星期一居然不用上课,江姜真好,还给大家争取了最后一个福利。
这个地狱笑话谁也没逗乐,连说的同学说完之后都忍不住哭了。
他们班,乃至于整个学校,不喜欢江姜的人都很少。
江姜是那种无论男女同学都喜欢的类型,长得帅还身材好,成绩好人品也好,是男同学喜欢模仿的对象。
班长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小声说话:“江姜同学,我们不会忘记你的,你在下面也要好好的啊。”
学委跪在班长身边,也闭着眼睛小声说话:“江姜同学,你放心吧,这学期的笔记我会复印一份烧给你的,你在下面也要好好学习啊。”
身后的同学本来还在许愿说要给江姜烧篮球下去,突然听到学委的话,吓得他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学委,不要说这么恐怖的话啊,让江姜同学安息吧,求你了!”
学委纳闷地抬起头:“我的笔记是班里做得最好的,我……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此时追悼会还没正式开始,会场并不算安静,听到学委的话,旁边的同学们都伸长了耳朵,试图捕捉学委说的声音。
“没奇怪的声音啊,只能听到大家的说话声……”
什么东西敲击的闷响传来,说话的同学紧急刹车,皱着眉头认真聆听起来。
咚咚咚咚咚
这下不止他们几个,连其他的人也听到了,仿佛敲门一样的动静越来越大,传来的方向是……
学委原本就跟牛一样大的眼睛倏然睁得更大了。
追悼会现场突然变成了恐怖片现场,刚刚还吵吵嚷嚷的环境突然安静得要命,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恐地投向……水晶棺所在的方向。
江姜就躺在里面,一道透明的盖子,从此阴阳两隔。
……原本应该如此,但如今所有人都能听到,有沉闷的敲击声响,从水晶棺的方向传来,越来越快,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大家的表情也越来越惊恐。
终于,随着最后一声沉闷地“咚”,透明的棺盖突然被掀开,同学们两两抱在一起,吓得牙齿打架,惊恐之下甚至忘了逃跑。
人影缓缓坐了起来,人群中仿佛按下了暂停键,过了好几秒,鬼哭狼嚎般的动静才突然炸响,追悼会现场乱成一团,人们下意识用出自己的超能力,为现场的混乱又添砖加瓦。
追悼会现场变成了恐怖片现场,尖叫声冲破了云霄。
————
自从全民觉醒超能力之后,樟城公安局接到的报案就五花八门的。
他们本以为自己已经见多识广,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震撼到他们了,但是眼下发生的事情他们还真没见过。
面前的男生肤色很健康,没什么血色所以看起来是种带着死气的灰色,眼珠子很黑,面无表情看人的时候显得很有攻击性。
厉炼默默往后退了一点,虽说他是一个警察,但谁说警察就不能害怕了呢?
“江姜同学是吧,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问话的是厉炼的搭档林惊语,虽说是个女警,但暴力程度堪称警局之最,每当遇到什么很超出想象的案件,林惊语都在出警名单之列。
江姜感觉了一下,还是没什么表情:“感觉跟平常一样。”
林惊语在本子上记下了,又问了几个问题,暂时得出结论:“出事的时候你正好年满16岁,应该觉醒的超能力却没有觉醒,看来并不是没有觉醒,而是你的超能力就是复活,你先回去吧,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后续会再登门拜访,也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好吗?”
江姜点点头。
即使知道自己复活了,他还是提不起什么劲,满脑子都是出事的时候,他那种亦梦亦幻的感觉。
当时的他好像看到了一个人,脑子里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关于那个人的信息,但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几乎深入骨髓。
是幻觉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幻觉呢?
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口袋里空空如也,身上的衣服都是爸妈委托朋友去家里紧急拿来的,还好他的东西还没有被烧掉。
霍慧和江文骥等在外面,等江姜一出来,两人立刻跑过来抱住他。
这种失而复得的幸福感强烈到让人不安,他们直到现在还如在梦中。
失去像个梦,得到也像个梦。
江姜也逐渐有了些实感,但又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的超能力是复活,这样从未出现过的超能力他却并不觉得意外,好像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一般。
安静地跟爸妈回家,他请了好几天假修养一段时间,他的脸色实在不好,爸妈也不放心。
修养了半个月之后,他终于又恢复了之前生龙活虎的样子,返回了校园。
但校园生活却变得异常陌生起来,事实上直到出车祸前,江姜都始终有一种感觉,他对当前的生活提不起兴趣来,好像所有的事情他当初都经历过,如果只是复刻往日的经历而已。
而且始终有种失去了什么的感觉,导致这种复刻还是阉割版,让人提不起兴趣。
而现在,他好像进入了全新的领域,之后的事情,他当初好像并未经历过。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提不起多少兴趣,千篇一律的生活像一潭死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什么。
他平淡的生活着,与人保持着距离,好像生活在一起,却又被看不见的空气墙隔绝,始终无法与这个世界融合一般。
他冥冥中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彼时江姜正在跟班长聊天——准确来说是班长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而江姜冷淡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个嗯。
此时是课间,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整栋教学楼嘈杂得像一个巨大的养鸭场,一万只鸭子嘎嘎叫也不过如此。
但在某一个时刻,鸭子突然不叫了,养鸭场变成了养鸡场,尖叫鸡一样的声音此起彼伏。
又在发什么神经?江姜这样想着,抬眼发现所有的同学都目露惊恐之色,张大嘴看向教室后门的方向。
他眨了眨眼睛,也转头看去,然后,与一个怪物对上了视线。
一个初具人形的,像石头,又像泥土的怪物站在教室门口,它的身上满是风霜的痕迹,仿佛经历了几千年的风吹雨打,才被岁月腐蚀成了如今的模样。
它安静地站在门口,安静地看着江姜。
而江姜从看见它的第一眼开始,就被牢牢吸引住了视线,他一直盯着它看,整个世界都褪色了,只有眼前的它还保持着鲜明的色彩。
他想起了自己的梦,想起了出车祸时看见的那双眼睛,然后,想起了自己很小很小时,奇迹般的那个雨夜。
想起了自己满房间的小神仙。
“是你?”江姜从座位上站起来。
怪物稍稍动了动,似乎是歪了歪头,整个身躯橡皮泥一般涌动着,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逐渐捏出了形状。
先是轮廓,再慢慢细化,最后成型的,是一具于江姜而言,美丽到近乎完美的躯壳。
任何一个点,都是他最喜欢的模样。
周围突然又恢复了嘈杂,同学们好像忘了之前的恐慌,班长调笑着问他:“姜姜同学,是你认识的人啊?”
站在教室门口的漂亮男孩眼神如泣如诉,任谁看了都不清白。
江姜下意识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向前走了两步,想问问他到底是谁,他们之前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是认识的,对吗?
江姜明明亲眼看着他变成人的全过程,却一点也不害怕,他笃定,眼前的人绝对,绝对绝对绝对不会伤害他。
面前的人看着江姜缓缓走进,突然掉了一滴泪,然后转身就跑。
江姜下意识追了出去,那道背影冲过走廊,跑下楼,江姜赶紧跟上。
以前从未觉得同学们在走廊上玩闹有什么问题,但此刻他们却分外恼人,总是恰到好处的挡在江姜的道路上,阻隔着他,让他难以提速。
江姜心急如焚,眼看着那个人快要消失在楼道的尽头,情急之下直接翻过楼梯扶手,跳下了半层楼。
他的运动细胞非常发达,这并不是什么高难度动作,但刚刚落地,他就被班主任看到了,负责的老太太立刻跑过来,准备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做出危险动作的学生。
江姜停都不停,直接从班主任身边闪过,将老太太的呵斥抛在脑后,追着那道背影来到了操场上。
篮球朝他砸来,羽毛球朝他砸来,连奔跑打闹的同学都莫名其妙往他身上撞。
那道身影始终吊在前面,江姜明明可以追上,却一直被各种各样的东西打断,他追出校园,那道身影原本想要穿过马路,却停顿了一下,沿着人行道往前跑,冲进了路边的商场里。
江姜想要叫住他,张开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叫,明明一个名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
他追着那道身影到处跑,好像全世界都在阻止他追上去,各种各样的东西挡在他和那个人之间,让人烦躁,也让人不安。
终于,江姜追丢了。
那道身影消失在了前方,他并没有放弃,奔跑着四处寻找。
口袋里的手机响个不停,想必是老师同学爸爸妈妈打来的电话吧。他突然这么跑出去,大家一定很担心。
但他一个都不想接,他也不想放弃。
一定可以找到的,江姜给自己打气。
只是樟城这么大,想要寻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江姜四处奔跑,四处寻找,从天色明亮,寻找到了暮色四合。
他跑到了一座天桥上,抬头看到天色逐渐被黑暗侵蚀,突然产生了一丝无力的感觉,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嘴唇因为长时间的奔跑而干燥脱皮。
他深深呼吸了几口气,靠着天桥的扶手深呼吸了几口气,垂眼往下望去时,突然愣住了。
天桥下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华灯初上时分,街道两旁的店铺,马路上行驶的汽车,灯光逐渐亮起,映在人的眼睛里,像星星。
而站在桥下,抬头与他对视的人,眼里的光闪烁如银河。
两人一言不发对视了很久,突然那人垂下眼,转身要走。
天桥上的人突然多出不少,已经有人莫名其妙朝着江姜的方向撞来,想要阻止他追上去,眼看着又要开始新一轮的追逐。
江姜双手扒着栏杆,身体朝外探去,他还是没有记起那个人的名字,但他还是深呼吸一口气,用最大的力气喊出声。
他的脑子或许忘记了,但他相信,自己的身体没忘记,自己的潜意识没忘记,自己的灵魂也没有忘记。
他放空了大脑,陌生的名字从他的嘴里喊出,却熟悉得让他想哭。
天桥下车来车往,他看到那人猛然回头怔怔望来,他突然想笑,于是笑了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快乐的情绪从身体深处迸发出来。
“叶冗!”
在对方骤然瞪大的视线里,江姜毫不犹豫翻越栏杆,直接跳了下去。
他看到叶冗朝他的方向跑来,也听到车辆发出的刺耳喇叭声;他听到了天桥上下的人群发出的尖叫,也听到了叶冗的声音。
“姜姜!”
他听到叶冗的声音穿破了一切,带着哽咽。
“姜姜。”
天桥下方挂着突出的广告牌,江姜被广告牌刮了一下,缓冲了一下。又摔在了一车运送衣服的卡车里。
他在软乎乎的衣服堆里滚动了几圈,从边缘掉落,摔在了搬家中的小轿车车顶,车顶上绑着又软又弹的床垫。
他在床垫上弹了一下,摔进了一个微凉的怀抱里。
这一刻,全世界都给他让步。
江姜哈哈大笑着,他抬手搂住叶冗的脖子,在对方惊讶的目光里,用力亲了上去。
唇齿相依,就如同他们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