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就闹不明白了。
站在四大妖官的位置,魔尊之下万妖之上,他苏折都劝了魔尊这么多回,惹了魔尊这么多次,什么胆大妄为的话都说遍了,怎么再进一步就不敢了?
他在害怕什么?
魔尊眼神变了味儿,目光像箭一样刺得苏折的面庞开始发疼。
他只站树下一处,却像站住了全天下的阴影。
怒把四面八方堵得结结实实,空气紧迫凝滞得像要塌了,树叶拍打摩擦得宛如被什么东西撞震着。
吓死人的冷寂里,人连步都迈不出去。
可苏折毕竟是苏折。
“说实话,我很担心您。”
魔尊一愣,被这软刀子一样的话激得整个人都困惑了。
苏折在担心魔尊?
难道他看不出魔尊的怒?
他现在不应该多担心担心他自己吗?
苏折继续温和而坚定地指出:“您最近的脾气越来越怪异,说话做事乱得像一本没有顺序的书,从前能包容的事儿,如今半点包容不下,从前拥有的兴趣,如今一样样都搁下了。如此变化,我实在担心。”
什么叫反客为主?
什么叫温柔刀化了指尖怒?
魔尊一沉默,责难的话不出,周围万物似也屏息敛声,鸦声停水声歇,夜色越缩越紧俏。
半晌后,他沉声,口气依然不爽利:“你在瞎担心什么?”
苏折从座位上起身靠近,月光似跟着他的心思挪动,似揉似捏地落在他肩头,而他只一力前进,主动站进了魔尊身前看似无边的黑暗里,他一走近,立刻觉得魔尊身上那阴冷的气息正将自己包拢。
可是他仍旧无畏。
依然决然地走到魔尊身边。
并肩直视、柔中带刚般的沉着坚定。
“再利的刀子也会有被磨钝的一日,您体内封印天魔整整七百余年,我担心的是——它们是否已经开始侵蚀您的性情?”
魔尊也曾把一两只天魔封印在一些妖将的体内,可日子久了,妖怪们难免会沾上天魔那阴森诡异的气息,变得越发孤僻、冷漠,或暴躁、嗜血,甚至思维诡异、麻木不仁,最后完全失去理智,被侵蚀污染得无法回头。
而这样阴邪之物,魔尊体内至少有几十个!
苏折诚恳道:“若您信我,放几只天魔在我体内,让我帮您分担一部分镇压天魔的责任。”
魔尊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似酝酿些狠话,可一张口,像把周围的冷风都吃了进去,又吐了出来,过滤出来的就只有中性的言语了。
“我倒是头一回见着,主动要求往身上放天魔的。”
“您同意了?”
“本尊不同意。”
“……您还在生气被拒绝么?”
魔尊瞪他一眼,目光摇曳着狠辣,像一把浸透了月色的刀,直戳可入骨三分。
“我恼你,不过这一时一刻想打死你,可天魔会永久侵蚀一个人的性情与志向,你若身负天魔,从此变了性情,再回不到从前!”
“倘若我变了。”苏折笑道,“您会不要我吗?”
他五官端然婉秀,眉是千峰一挺,唇是薄挥一笔,因此月下坚定一笑,能让人想起白练般的江川,虽刀切剑刺,然水流不断,可滴石落海,一寸一朝夕地流入心底,再坚冷也能被绕进去,再愤怒也被抛出来,颠来倒去,方寸都大乱。
魔尊的眉头微微一动。
几乎快要被打动、去相信苏折,去同意把体内天魔拱手交出几只的一瞬间。
他忽然沉下来。
怎么遇到苏折这等说话特别好听、性格柔中带刚的妖官,他总会无端端地改变心意?
多年的冷静锋锐,还是占了上风,他几乎把神情收敛得一丝不苟。
“既已拒绝,你不必说这些软刀子的话,今日当我从未说过,你也未听到。”
魔尊负手背对,冷淡吩咐。
“妖官苏折,明日你召三大妖官过来,本尊有要事商议,不许迟了或少谁。”
一番话,似又把公事儿归公事儿,私情都抛却,仿佛刚才一时心迷、情动、凡欲、挣扎,终只是月色茫茫下一种偶然,流过去就当没有了。
苏折迟疑一瞬,便后退躬身,继续回到之前那般小心劝谏的模样:“敢问魔尊,有何要事需聚四大妖官?他们三个此刻都有事务缠身,只怕是……”
魔尊沉声道:“有件事,极重要,比他们手头在办的所有事加起来,都重要!”
苏折眉心一蹙:“这件事是……”
魔尊沉默片刻,又道:“提前告诉你也无妨,我们围剿修仙门派,虽说总能杀灭九成敌人,可总有一成的漏网之鱼逃了出去,一次便罢,许多次都如此。有时去偷盗灵宝,也偶有失败,有些行动,也提前漏了风声。本尊一直觉得,是有仙门在暗中窥视,可如今一想,或许他们已在我们之中安插了细作,也未可知?”
苏折疑道:“消息泄露了几次?”
“二十三次了。”魔尊皱眉极深,“这很不对劲。”
苏折不以为意道:“您耳中有‘万听天魔’,能读万人的心,要真有细作,您把妖兵妖将和妖官都召过来,一读不就知道了?”
魔尊淡淡道:“‘万听天魔’确能洞察人心,但奇怪就奇怪在这点。”
“怎么说?”
“那些妖兵妖将我也听过,并没有十分不忠的,即便偶尔有几个,也不可能探查到这些机密,那么,消息是如何泄露?”
“也许对方有精于卜算之辈?或是用摄魂之术法,迷了那些妖将的心智?”
魔尊冷笑:“若如此,当真是比魔门还下作了。”
说完,他看向苏折,目光沉锐难当。
苏折道:“您这么看我……是疑我不忠么?”
“要不是我每日都听你的小心思,我真要疑你。”
魔尊淡淡道,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可惜,你每日都想些乱七八糟的蠢事儿,连我穿什么衣服都评头论足,实在败坏你在我心中的好印象,还有其他三个妖官,心思更是庸俗不堪,要是细作像你们四个这么蠢,我就真放心了。”
苏折无奈苦笑。
魔尊又道:“不过,有没有这个细作,也是难说。倘若真有,我不知他究竟如何能把消息传递给同伴,这方圆万里都能被“万听天魔”所听取,他心里有异样,我必然能发现。可时至今日,我没有听到一句奇怪的心里话。”
苏折疑惑:“没有一句心思是异样的,那细作难不成根本不会思考?”
魔尊听到以后:“倒是个思路。”
苏折想了想,又谨慎分析:“也许对方知道‘万听天魔’的存在,特意设了一些特殊的机关,机关没有心思,自然无法窥测。”
魔尊道:“也算有理。”
苏折只拱手道:“我明日一定把他们三个都召来,好好商量这件事。”
魔尊点点头,便在虚空之中一个小幅度的转身,转瞬不见。
苏折等他气息消失,眼神温柔渐隐,叹了最后一口忧郁淡然的气。
然后毫无风度地往地上一坐。
揉了揉脸。
拉了拉嘴巴。
接着伸大长腿、压小蛮腰。
然后伸腿瞪眼,吐了口气,骂骂咧咧!
这魔尊,脾气大得比皇帝都厉害,还天天读心,谁敢在他面前想正经事儿!?每次苏折过去,都须准备一堆有的没的庸俗心思,来装满自己的脑袋,没想到这都能被魔尊给看上,这是什么垃圾眼光?怎么能看上他呢?
好不容易把人哄走,他才敢粗声抱怨起来,此刻卸了面具,把温柔都抛了,妖仙气质也不管了,脑袋挠得像毛团,抠脚抠得像在与人战斗,把小情绪化动作发泄一通,他才算出了口气儿,一路飞到自己的小木屋里,在粗糙的草床上睡了一觉。
月光倾倒在苏折身上的时候,他眼皮微微一动,却沉入更深的睡眠中。
他知道自己会迎来一场梦。
梦对凡人来说是一种偶然。
可这梦对他来说却是必然。
这是他用法术为自己制造的一场梦,没有惊喜,但是安全,他每次心情不佳,必然要回到这个他为自己创造的梦里,然后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终于可以做一回真实的自己。
因为梦境里藏着秘密。
藏着他永远不想让魔尊,或者让别人知晓的身世大秘!
睁开眼,苏折在梦中的床上起来。
环视四周,他终于被熟悉的事物所包围。
皮质沙发、软座高椅、电脑桌、靠垫椅、玻璃的茶几、电视的柜子,马赛克的杯子,印着卡通图案的被褥、枕头,墙壁上的电影海报,堆叠着满满漫画的抽屉,没有被喝完的奶茶,还留有余香的炒菜……
没有魔尊,没有四大妖官,没有群起并立的修仙门派,没有诡异阴森的天魔。
只有寻常而温馨的现代之家,还有一个还是人类的苏折。
在穿越到这个诡异的仙界之前,他的确就是一个普通人类。
如果没有那场离奇的穿越,没有成为妖官,这里大概会是他一辈子的家,是他曾经习以为常的温暖环境,是他偶尔过腻了的稳定闲暇的日常。
如今只能在梦里面构建了。
苏折眼眶微热,心中发酸,走下床来,四处踩踏,力求在梦里重温那种感觉。
那种还身为人类,并非妖官的感觉。
可下一瞬,他忽然敏锐地察觉到,原本空空荡荡的沙发上,坐了一个人。
这里本来不该有人的。
这是他一个人的梦境。
苏折瞬间面色一白,惊而冷的心像绑了石头似的迅速沉下去,他防备着靠近,却看见那沙发坐着一个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老道……正在把玩遥控器,结果还拿倒了。
他见苏折看过来,故作镇定地把遥控器给放了回去,苏折却眼含戒备。
“阁下何方神圣,何故入我梦中?”
那白胡子老道士捉了一缕胡子,颇为尴尬地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你第二十三次问贫道同样的问题了……小苏……”
二十三次?
这个数字怎么这么熟悉?哪儿听到的?
苏折赫然想起,魔尊说的情报泄露,也是二十三次?
心头一突,一些陌生的记忆如不可抑制的蛇,蹿到胸口、直接涌上,轰隆隆地炸响在他脑海里,许多没听过的声音,把四面八方塞得满满当当,把还算茫然的苏折一下子就震倒在地,他跌缩、抽动,身体剧烈疼痛,像有什么东西从双耳钻进去,又钻破脑袋冲出来,简直快要晕死在自己的梦里了。
白胡子老道似想伸手去扶着,又觉得不合适,干脆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直到苏折从地上踉踉跄跄的爬了起来,直到他看见了苏折那双陡然明亮的眼神,白胡子老道才问道:“你记起来了么?”
苏折喘着不够的气儿,顶着复杂的面色道:“我记起来了。”
白胡子老道士拍了拍沙发,笑道:“那么,老规矩,你坐在沙发这儿,我们对一对暗号。”
苏折坐了过去,疲惫得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脑内大战,几乎要融进沙发里,老道士就推推他的肩,问:“第一个问题,你记得我是谁么?”
苏折点了点头,难受道:“我记得,你是星月道的星仙——白源真人。十年前我刚刚降临到这个世界,第一次遇着了天魔,我险些保不住命,是你救了我。”
白源真人点头,又耐心地引导道:“然后呢?”
苏折摸了摸额头:“然后,你见我是个妖身,就与我做了约定。”
重点来了,白源真人目光一锐:“你还记得约定的内容是什么么?”
苏折面色苍白地点头:“你我约定,只要我加入‘盗天宗’,获取魔尊的信任,为你输送消息,救得修仙门人,有朝一日你飞升上阶星仙,必会为我开启‘天穹星洞’,让我回家……回我原来的世界……”
白源真人道:“那么,你还记得你一共为我输送了多少条消息么?”
苏折自嘲地一笑:“记得,整整二十三次,救了三百多条修仙人的命了吧。”
白源真人这才松了口气:“魔尊有‘万听天魔’护体,可听得世上万人心,你我只有在梦境交接消息,才能保得万全。”
苏折有些不安地捏着沙发皮:“不止如此,为了不把心思泄露出去,每次退出梦境,我都得抹去有关于你的一切记忆,否则他一定能读心读出来。”
白源真人无奈:“每次见面你都把我忘了,都要这样对一遍记忆,实在累人得很。”
苏折长长地吐了口气:“是累,但是必须如此!”
他又忍不住往下一滑,心里湿漉漉,目光软塌塌,直直望向天花板,好像释然,又好像全身都有小魔头在爬。
“……老子刚刚给魔尊认真分析了那么多,结果叛徒竟是我自己!”
大概是一个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二五仔的二五仔。
苏折在梦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个细作,内心就真当自己是魔尊的忠诚战士了,入梦前都还苦思冥想着这个卧底是谁,在想是谁有这么大能耐在魔尊眼皮子底下传递情报。
搞半天,卧底竟是他自己!?
荒诞感充斥上下,错愕感回荡前后,他捂脸扶额,软塌塌如融入了沙发,废泱泱似一滩烂水。
这倒可解释很多事,比如他当初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入了魔门,成了魔尊的打工仔?如今记忆一恢复,碎得不成段儿的逻辑线全整明白了,原来一切都是为了回家!
家,才是永恒的归宿和冒险的动力!
而只有白源真人,有这个实力和潜力,能够帮他回家。
苏折这时回头看向白源真人,却发现他已经打开了遥控器,开始津津有味地看起电视机里播放的电视剧了。
苏折穿越前看过十几遍的一些经典老剧,是梦里的电视机最常播放的剧目,台词他都背得滚瓜烂熟,情节早已看腻,但白源真人哪儿见过这玩意儿?他初看电视就爱不释手,再看是目不转睛,每次来苏折的梦里都得打开看,如今看得起兴,他的白棉袍子一阵轻动,竟有五颗亮度色彩不一的小星星从他袖子里钻了出来,围绕着白源上下起伏,发出不同频率的光芒。
星月道的星仙,每修成一阶就会有多一颗星星,白源真人有五颗,就代表他已经达到星月道七阶中的第五阶——“百梦星师”了。
“百梦星师”高居于九寒星天之上,掌千万星辰之力,可编织一百个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的“不老梦”。苏折这个梦,就是白源与他一起编造的“不老梦”,就算苏折离开梦境,或在现实中死亡,他的梦境依旧不老、不死、不灭。
人死去,梦永存。
这就是“不老梦”。
不死不灭的梦让苏折觉出了一些靠谱的欣慰感,心想他若真的一无所有,至少可留一场大梦让自己永醉不归。倒是白源真人这老家伙,怎么看上去越来越不靠谱了?
他坐直身躯如一段老木,皱了眉似锦缎的褶皱。
“别看剧了,老白你和我说说,你今日怎么来了?”
白源真人此刻正看到电视剧里的男女主亲吻,本来心醉神迷呢,可苏折这一说也不好推辞,他立刻转头过来,抚须整髻,拾掇出一副清虚朗照的高人模样,道:“贫道这几个月在另一个‘不老梦’里打坐修炼,但小苏你一入梦,我感应到你今晚心绪不宁,就不请自来了。勿怪勿怪。”
苏折抬手就用遥控器换了个频道,又问:“我刚才发的感慨你总该听到了吧?魔尊已怀疑门中有细作了,我还帮着他分析了。”
白源真人倒是不慌,只把浮动的小星星抛来又抛去,安慰道:“迟早有这么一日,但你连细作的记忆都没了,他再疑心也发现不了你不忠的证据,何必慌?”
“你倒不急,可我还有件事……”
“是什么?”
苏折拆了包薯片就往嘴里塞,嚼了半天,终究没法对白源真人说出“魔尊和他表了白”这件臊事儿,你说一个二五仔做到连老板都和他表心意了,难道还得为了归家做回鸭?下海畅游上岸无边?五线谱拆开都没这么离谱!
他只问:“你觉得魔尊提拔我做这妖官,都有什么原因?”
白源真人不动声色地把遥控器又抢了回来,调回自己喜欢的频道后,分析道:“第一,你很投他的缘。你们相处时日不长,你却比谁都知他、懂他,整个魔门里,只有你敢顶撞他,也就你劝他几句他能听,若换旁人,多说一两句都能被他给收了性命修为。”
“但只是投缘,还够不上妖官,否则魔尊就该把他养的鹦鹉提拔为妖宰相了。”
“性情之外实力最重。你虽是妖类,血脉天赋上却是千年一见的奇才!你那修为增长是绝无仅有的快!试问放眼当今魔门妖界,有哪个妖族还能像你一样,仅仅十年时间,就晋升为第四仙阶的妖仙?”
这倒是实话。
仅仅十年,他就从一个低阶的无名小妖,成为第四阶的“盗火妖官”,其中少不了魔尊的栽培,但也是因为他穿了个好胎。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穿成了一只瘦乌鸦,而且这乌鸦尾巴上本就没几根毛,离秃就差了一笔,头顶还有肉瘤跟着一晃一荡,十分丑,像给人存心添堵似的。可没想到,这乌鸦有一日吸食了天魔的气息,就膀颤脊拱,骨骼一分一寸地“格格”震颤,翅膀像吹气了一般,胀了足足三倍有余,他后来遇上高人才明白,这是血脉觉醒了。
什么血脉呢?
上古金乌的。
金乌,一个经常出现在后世洪荒流小说里的神话生物,本质上就是住在太阳里的鸟,天生就是世上诸多火焰的载体,所以莫说天火、地火、海中龙火、冥府阴火,哪怕是三昧琉璃真火,皆可在苏折这一翅之间点燃!
血脉觉醒后,他修为就像坐了天宫七号似的往上狠冲直撞,十年间就已四阶,一时间万妖齐惊,整个妖界为之震动!
魔尊要是不对他大加提拔,那反而是一件咄咄怪事了。
白源这么一说,苏折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这十年来也要多谢你。”
这十年来,白源也经常趁着苏折不在,溜到“不老梦”里偷偷留下信息和提示,让苏折在境界突破上少走了许多歪路,否则哪儿来这么顺利?
白源真人又问了:“可这十年来,魔尊对你也颇为照顾,你对他又感觉如何?”
听到这个问题,苏折偷遥控器的动作一僵,只好半途收手,叹了口气道:“他对我……我对他……一两句怎说的尽?”
白源真人目光幽深道:“一两句不够,那就慢慢说,说到痛快淋漓,说到把你的心结才解了,这场梦才值得。”
说完,他把手心悬浮的五颗小星星慢慢地推过去,星星们规矩地围绕在苏折周围,一只只小灯笼似的,给他洒上了一层极温和宁逸的光,苏折松软地躺在沙发上,在平静中吐出了一段话。
“魔尊替这人间世道,封印了无数天魔在体内,就他自己,心肝肾肺四肢双眼没有一处是空的,十成修为有九成都用在了镇压天魔上,他不光自己这么做,还训练妖官封印天魔,组织妖将妖兵去隔绝天魔,号令四方妖王去围堵天魔。如此地位实力,也非他一日所成,他也绝不是一开始就如此残忍暴虐。”
“六百年前,琳州城被十几只天魔围住,他直接以‘大挪移术’,把整个城都折叠收缩放入袖中,差点耗尽灵力,五百年前,‘视死天魔’突降人间,看谁谁死,所过处皆成尸山,几位五阶金仙前去都收服不了,是他冒险前去收服,结果差一点被‘视死天魔’一眼看灭了元神,好不容易扭转了局势,却险被修仙们人围攻。凡此种种,可谓三灾六难九死一生。”
“仙门各派各道几千人收服的天魔,还不如他收服的一半。”
“所以,我虽常在心里念叨他,但也敬重他、钦佩他!”
白源真人皱着眉:“听你的口气,你好像把他当做是一个英雄、一代豪杰,而不是一个魔头。”
苏折却目光一锐:“若只论收服天魔,论他做出的这许多牺牲,称他一声妖中的英雄,魔门的豪杰,又有何不妥!”
白源真人苦笑道:“你倒是心疼他?”
“他也疼我啊。”苏折叹了口气,“他也疼手下,疼那些被灭掉的妖族。”
白源真人这下便多了许多无奈:“有些小门派,确实是做的过分了。”
仙道门派散集六洲,仙种多样多姿,少琼仙沧玉作等三大名山,多产剑仙,画轴山则是画仙圣地,莲生双岛出莲仙,金麓观有一众金身仙、墨玉墟专出符仙、太微观出太仙与微仙,飞魄宗有尸仙与鬼仙,流缈峰丹阁则出丹仙药仙。
这些仙道大宗,彼此隔山隔海,来往无多,相当散装,但他们好歹守规矩遵体统,哪怕与一些本土妖族发生冲突,也多使其迁徙,逼其改正,少有灭族之恶举,其中也不乏人品贵重、三界称道的正统仙人,其功德宽硕如海,其善行不胜枚举,是真的可以当正派看的。
可仙门大宗之外,有太多太多的旁门小宗,比如什么雾山派、朝夕门、阳荒岛、秘龙观、镜子池、日舒坛、羽盖洞、胧天教,越是稀山小派,越是缺资少源,越是能不守规矩、胡来野闯。
比如朝夕门,单为了修仙升阶所需的材料,竟屠灭了泉州附近一个妖族群落,而里面大多是与世无争的小妖。
白源道人皱眉:“这件事我也听说过,朝夕门如此不守规矩、肆意妄为,引得六洲仙道震怒,凡正统大宗,纷纷申叱、断交、责难。”
苏折苦笑:“申斥、断交、责难?仅此而已么?”
白源真人沉默了。
苏折又问:“妖族犯错,自有魔尊处置,那仙门弟子犯了错又如何?”
白源真人不假思索地答道:“有戒律堂,有律法长老。”
苏折苦笑:“一个弟子犯了错,自有本门戒律惩戒,可若一整个门派都犯了错,又当如何惩罚?”
白源忽然意识到,这种针对整个门派的惩罚机制,在修仙界几乎是没有的。
大宗谨守规矩,彼此隔绝,不生事儿,也不搞什么杀人夺宝的修仙丛林,固然是好的,可是小宗肆意妄为,谁又能真的去罚?
守规矩的人不作为,不守规矩的人乱作为。
这就是修仙界的乱象。
这种对整个门派的惩罚缺失,已是历史悠久,久到几乎没人去意识到这有空白,而且就算有识之士意识到了,但麻木已成习惯,又怎能真正严惩?
苏折又道:“我曾以为,此世既有仙魔,总该有个因果报应的系统,善仙积累功德,更早升阶,朝夕门作此恶,至少得更早迎来天劫,哪怕他们被杀人夺宝,那也是该的……”
可是没有。
三年五载过去,没有任何厉害的天劫。
朝夕门的门徒,从妖族群落那儿得了升阶的材料,渡劫都是顺顺利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