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璨这么一闭眼,淡淡水渍便从睫毛下头渗了出来,方知意心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将手按到周璨下腹,那处硬如磐石,怕是宫缩汹涌,而周璨只是闭目咬牙,脖颈里青筋根根凸起,仿佛是绳索扼得他不能呼吸。
“元朔……让它去吧。”方知意点在周璨紧锁的眉心,像是与他清心解禅,又像是在蒙哄一个孩子。
周璨眼皮轻颤,仍是没有睁开眼睛。
方知意与周璨幼时相识,算来也有二十年。周璨龙章凤姿,不论走到哪处都是最出挑的一个,而身为天潢贵胄,似乎一路都被托举而上,顺畅又风光。然而景纯王府,是一根定他荣华的梁柱,也是束他自由的牢笼,甚至是贴在他脖颈的利剑。一个出生便失去父亲荫蔽的孩童,坐在多少人眼红的爵位上,皇家最无情,朝廷多风雨,周璨这一路怕是险象环生,实属不易。是以方知意总怕周璨变,变成那些心狠手辣或心机深沉之流。好在周璨涅而不缁,如肃亲王给他留下的字,留玉,留心如良玉。
世人都道景纯王恃才傲物,独立乖张。方知意却明白,周璨也就那张嘴讨人嫌,实际上却是柔情待人,无情待己。他能想得处处周到将好处都给人,偏偏对自己苛刻又心硬。方知意清楚这孩子对周璨而言意义重大不能轻易割舍,实在担心他舍不得放不开,把自己赔进去。
周璨腹中胎儿近有五月,虽身量偏小,但毕竟胞衣成熟四肢齐全,若是单凭宫体自身收缩的力量而没有周璨配合使劲,怕是难以下来。他又不敢贸然压腹,这月份小产本就容易大出血,这孩子又死得蹊跷,万一止不了血便凶险万分。
周璨抻了抻脖子,随着阵痛轻抬腰腹,却是转过头去不肯面向方知意。
方知意一瞬都要失了出家人的淡然,几乎恨不得掴他一巴掌,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你不要命了!”
揽月几步走过来,在方知意身旁跪下,面无表情道:“王爷,您破罐破摔也得想想林小少爷,没有您,那些人还不把他吃得骨头渣也不剩了去?”
论敢说,还没有人比揽月这婢女更敢说了。方知意心中暗暗钦佩,立刻帮腔,“对,安儿是阿韶的命根子,谁还说要照顾他一辈子来着?”
周璨沉默半晌,终于被说得转过身来,他支起身体,一只手按着小腹,低哑道:“安儿呢?回房了吗?”
“他给你在持恩寺祈福呢。”方知意随口答道,“看他那架势是准备跪佛一夜了。”
周璨愣了愣。
叶府灵堂上,林晏听了三日经。从此往后林晏便很不喜佛,闻着点儿佛香都要皱眉头。
片刻,周璨按在腹上的手手指微屈,似乎是无力为继,他低着头,再忍不住般蜷起腰背,“你来吧……”
暮钟响起,快十八下慢十八下,众僧诵经,一鸣一句。
林晏皱了皱眉,还是继续在蒲团上跪着。抬头是三世佛,个个低眸慈笑。香客们都走得所剩无几,林晏也不敬香,便只是跪着。
“这位小施主,可是有愿想请?”主持走到林晏身边,笑问。
林晏抬头看他一眼,点点头。
“何不上香一炷,香一离手,便当了却累心之愿。”
“我也不知我该求什么,”林晏摇摇头,“况且我并非信士,随意点香是为不敬。”
林晏不知周璨到底得了什么病,甚至怀疑是什么不治之症,否则周璨又何必极力瞒着他,可看方知意的意思,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他只是有些无处使力的茫然失意,不知要到何时,周璨才能不把他当个需要保护的孩子。不知要到何时,他才能与周璨并肩同行。
他求什么,求周璨身体无恙一生安泰吗?可若是求佛有用,他外祖父和小舅舅又怎么会战死沙场,这世间又哪来如此多病死离别。他留在这持恩寺,不过是当真无处可去,若是在景纯王府,他必定心中更加焦灼。既然他只能干瞪眼瞎着急,还不如离得远些,让这经声静静心也罢。
主持笑着摇摇头,却没有给他讲些佛渡众生的大道理,只是轻声道:“小施主看起来心有烦闷,不如随这钟声默念几句罢。”
钟声遥遥而来,余音悠悠。
“三界四生之内,各免轮同;九幽十类之中,悉离苦海。五风十雨,免遭饥馑之年;南亩东郊,俱瞻尧舜之日。干戈永息,甲马休征;阵败伤亡,俱生净土……父母师长,六亲眷属;历代先亡,同登彼岸。”
林晏回头,佛堂灯火通明,外头紫天黑树,无星无月。
他没来由一阵心悸,正要闭目,却见远处台阶下,归去的香客中,一抹背影走时肩背微微摇晃,薄裘在风中掀起一角,蓝底白鹤。
林晏蹭地站了起来,他跪了许久,差点摔下台阶去。
台阶层层而下,那人影无迹可寻。
“阿……韶……”林晏喃喃地将后一个字咽了回去。
林晏脸上一凉,才发觉天上已然飘雪。这白日里日暖风轻,入了夜反倒下起了雪,一如他与周璨几个时辰前还饮茶笑谈,这会他独自在这寺院里,妄想出了小舅舅的幻影。
“小施主?”
林晏背对着主持抹了抹眼角,回身行礼,“主持,今夜可否与晚辈讲经?”
“王爷,您喝点儿水。”
周璨推开揽月的手,张嘴吸进的气仿佛被卡在喉咙里一般,混着粗重的鼻息变成含糊的**,他仰着头,黑发湿乱地贴在汗湿的脖颈里。
揽月瞧着他干燥苍白的嘴唇,皱着眉,那神情恨不得将碗给捏碎了。
方知意也是冷汗涔涔,手心贴着周璨隆起的下腹轻轻推揉。
“你……按得我想吐……”周璨力竭似地闭了闭眼,立刻被揽月拍了拍脸颊,只好又睁开眼来。他太阳*仿佛被人用锥子敲凿般剧痛,而腹中就更别提了,好似有人将他五脏六腑都扯出来捋了一遍,不,是捋了一遍又一遍。他耐不住痛时只想闭眼,可揽月怕他昏过去,总是立刻将他拍醒过来。
周璨努力不去想这种痛意味着什么,他听见方知意叫他使力,可阵痛太猛太急,毫无间隙,他浑身上下半分力气都凝不出来。
方知意使的什么针,是想痛死他吗?
湿透的亵衣粘在周璨身上,底下透出肌肤的颜色来。清瘦苍白的身子,手上肩上还带着未愈好的泛红疤痕,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养尊处优的王爷的身子。撩起的衣衫下露出小腹那一抹低低的弧度,那是他全身被护得最好的地方,也是周璨仅剩的,最珍贵的东西了。
可那东西也已经不复存在了。
周璨小心翼翼呵护着,孕育着的念想,毫无预兆便死了,那朽坏的躯壳还留在他身体里,带给他无休无尽的折磨痛苦。可周璨还情愿要这种痛苦,他太想要留下它了,似乎只要它还在他身体里,方知意说的所有事情都未发生,他与那人在世间的唯一联系还安然无恙。
方知意真想把那被血浸透的褥子提起来给摔周璨脸上,叫他瞧瞧自己血再这么流下去迟早玩完,可视线从周璨膨隆的小腹上移开,瞧见他那几根瘦出来的肋骨和腿上那道虬结的疤痕,方知意还是不忍心,只好苦口婆心继续道:“你使劲往下推!”
“呃……”周璨痛得眼前的床梁都重影了,兀自挺起腰腹,却更像是辗转御痛。没有受伤的那条腿曲起又颓然落下,腿根那的血迹便顺着蜿蜒下去更多,颇为触目惊心。
“元朔,留不住的莫强求,”方知意忽然探身上前,严肃盯着周璨,“我知道你心底里还是放不下,我帮你的有限,等会真的得使力了,算我求求你,别做傻事。”
方知意的脸在眼前模糊不清,周璨怔怔瞧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你要做什……”奈何揽月死死按住了他上身,方知意擦了擦手,竟将手往他身后那里伸了进去。
周璨疼得一个激灵,即便**已开,整个手掌入侵的痛楚与凌迟无异,更何况方知意还将手掌张开摸索,不知他做了什么,周璨只觉得有什么液体从他体内冲了出去。
方知意压着他的腿不让他动弹,看着羊水混着血水汩汩流出。磨了这么些工夫,胞体终于降到了他能碰着的位置,他戳破了胞衣,总算看到随着羊水,除了血块,还有什么红紫的东西露了出来。
那是孩子的脚。
周璨感到胞水破的那刻,便清楚再由不得他自欺欺人了。疼痛泄闸般将他吞没而去,腹中每一次紧缩都将他心头那盏灯拍暗下去点儿,他徒然地紧攥着身下的被褥,拼尽全力,可他知道,他手中空空如也。
“王爷……”揽月看着周璨空洞洞的眸子,极尽轻柔地为他擦汗,好像怕稍一使劲便将他碰坏了,周璨似乎对她的呼唤毫无反应,只是在剧痛中微微颤栗着。
揽月三岁时便入王府了。肃亲王归隐山中,留给儿子的当然不仅仅是一座景纯王府。她自小被当作隐卫训练,与那些男孩子们一道习武,学的是杀人的招式。
周璨缺一个贴身侍卫,被秦进领着来挑人。她是唯一的女孩子,不过那时剪短头发,又未发育。周璨一眼便把她挑了出来,“贴身侍卫?哪还有比丫鬟更贴本王身的?”周璨那时便是满嘴的轻佻话,凑近了笑嘻嘻道:“小丫头,你便不用给本王挡刀,你给本王暖床就行。”揽月当时便想这种登徒子给人暗杀了也活该。
她八岁做了周璨的婢女,这十多年朝夕相处,又怎会不知周璨真正的脾性。她的王爷生下来便没了娘,才会说话又没了爹,比她好不了多少。她的王爷看上去逍遥又风流,可实际“穷”得比不上外头的流浪乞丐。她总记得周璨得知自己有孕时,惊诧过后欣喜若狂的模样,她从未见过自家王爷如此开心过,不是那种装出来的,而是实打实的开心。
周璨腹中的这个孩子,是他的骨和血,是他的半条性命。他身为男子孕子本就艰难,如今还要经历生产之痛,却迎不来那个他日思夜想的小生命。
分娩之痛磨人,失子之痛诛心。
揽月也是暗处刀尖舔过血的,此时竟也有点儿不敢在这屋里待下去,“王爷……”
“扶我……侧躺……”周璨终于出声,沙哑得吓人。
“依他。”揽月看向方知意,后者点点头。
周璨蜷起身体,得以伸手抱住仍然膨隆的小腹。
方知意轻轻拍拍他手背,在他腰后按抚,“就一次,就结束了,好不好?”
周璨微勾嘴角,露出个惨淡至极的笑,不知是嘲他还是自嘲。
方知意将手又摸到他腹上,片刻后果然那又坚硬起来,“元朔……”
周璨闭起眼睛,忽然死死抓住方知意的手掌,“呃啊……”他叹息般长长**,弓起背脊紧绷身体,方知意眼眶湿润起来,反扣住周璨的手。
将将满五个月的胎儿不足手掌大,才是依稀的人型,只要母体用力,下来不过是片刻的事情,方知意看着滑落到白巾上的那个小玩意儿,酸楚着轻道一声“阿弥陀佛”。
“男孩女孩……”周璨清楚感知那小东西从自己身体里滑了出去,腹中一松,而心中仿佛同时被挖空了一大块,血肉模糊。
方知意犹豫了一番,“咳,女孩。”
“若是个女孩儿可怎么办才好,太美貌了岂不得引得一帮臭男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烦人……”那日周璨的玩笑话方知意还能记起来,没想到真被他说中了。可惜这女娃儿到底是无缘来这世上。
“女孩……”周璨轻不可闻地重复了一遍,缓缓松开手指,低下眸子似笑非笑,“真好啊……”
“王爷!”
方知意诊了诊脉,长叹道:“昏便昏过去了,这会要他醒着,也太难为他了。”
周璨脸上仍是涔涔的汗水,几缕黑发粘在他眼角,唇上星点齿痕,两道眉间,锁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戚。
周璨将被浸湿的袍尾从黑水里拽出来,皱着眉头后退了几步。前后都不见五指,脚下只有没过脚踝的寒水。
他头痛欲裂,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是如何而来,忽地听见浅水波动之声,再抬头,眼前多了一个背影。
那是个成年男子,披着薄裘,蓝底白鹤。
周璨愣了愣,冷哼一记,扬声道:“叶秀令,你给我站住!”
那人闻声停住脚步,微微偏过头,无奈笑道:“说了不要叫我的字。”
“那你为何不来见我?”周璨欲往前,才发现手中无杖,他左腿无力,迈不开步子,只好冷冷质问。
他知道叶韶死在西境黄沙中,他的尸骨埋在数十尺黑土下。可他自从得知叶韶死讯起,就再没梦见过他。他拼命想要梦见他,可叶韶从未入他梦来。说来可笑,竟也只有晕过去的这两回,他终于回回瞧见了他。
对,周璨已经想起,他是晕过去了。
叶韶脸转过来的多了些,露出高挺的鼻梁与一只明亮的桃花目,“怕你腻了。”
“你放屁!”周璨恶狠狠啐他,随着叶韶身子微转,他也看清了叶韶怀里露出的襁褓一角,洋红的布上银绣的海棠。于是周璨皱眉奇道:“你怀里抱的什么?”
叶韶唇角扬起,得意道:“我闺女啊。”
“你哪来的闺女?”
叶韶却没有接话,缓缓转过身去。
“你停下!”周璨慌了,急忙想要喝住他,“不许走!哪来的闺女,你给我看看!”
叶韶只是背对着他,他甚至没动脚步,可偏偏离得越来越远。
“阿韶!”周璨顾不得伤腿,赶紧去追,只跑了几步便摔在水中。落地的刹那全身剧痛,小腹尤甚,周璨失了心似地用手往前,可身子沉得仿佛压了巨石,他徒劳地在水中拍打了几次,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这是终末的离别吗?可为何叶韶一句话也没有留给他?即便是一句话也好……
你是怨我吗?怨我没有护好她……
周璨坐在水中,手掌压着平坦的小腹,冻得牙根打颤。寒意入骨,每一寸肌肤都是疼的,可心却麻得连跳动都弥足艰难。
玉龙细点三更月,庭花影下余残雪。
一人素衫墨发,坐在一株老梅下。那梅是株玉露宫粉,是前太子妃生前最爱的梅。许是树龄太老,也还不到开花的时候,这株梅仍只有光秃秃的枝条。
方知意将冻得通红的手覆在那新翻的土上,低头认真平缓地念着地藏经。出生便夭折的孩子不能入葬亦或立碑,只有即刻就近埋了,好让它早日重新投胎。
秦进站在不远处,提着灯,忍不住抹了一把老泪。
自家王爷总是这般孤孤单单,身边能暖他心的人来了又去,如今连这亲生骨肉都留不住,老天未免太过刻薄。
“林小少爷呢?”方知意收拾了一下衣衫,披上秦进递来的裘衣。
“差人回来说是明早再归,并问了王爷的境况,老奴回他无恙了。”
方知意点点头,抬头,这月不知何时又被阴云遮了去,他叹了口气,唇舌微苦。
房中点了熏香,早已闻不到之前那种血腥气,却与药味混杂着,气味仍旧令人不悦。
揽月为周璨擦了几遍身子,仍旧没叫人身上暖和起来,不由捏着帕子,坐在周璨身边怔怔看他。
“……揽月。”
这房里寂静了许久,猛一听见人声倒把揽月惊着了。
“王爷?”
周璨的眸子朦胧疲惫,他本就仍算年轻,只是平日里端着王爷老成油滑的架子,此时仿佛无力做任何掩饰,憔悴下掩不住那种青年公子的柔软弱气,叫揽月鼻子一酸。
“……叔言呢?”
揽月手脚利索地为他倒了杯温水,一点点喂他喝了,“方先生去……”
正说着,方知意从外头推门进来,见他醒了,神情一松。
他怕身上寒气冲撞了周璨,站在几步外,对上周璨怔忡而欲言又止的眼神,他了然地颔首,“埋在后院那株老梅下,就是那株你……”
“我母妃最爱的梅树。”周璨轻声接话,他面色苍白,好似画师勾了人型却忘了上色,淡得几乎要从纸上褪了去。
“我念了三遍地藏经……”方知意慌忙想要说些宽慰的话,可被周璨用两字轻飘飘打断,“多谢。”
方知意微微皱眉,与揽月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屋里寂静起来,之前周璨昏着,方知意还会与揽月细声说话,这会周璨醒着,倒是没人轻易开口了,窒涩感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如同那飘在空中的苦香,引人不适,却无处可避。
方知意等到手暖,才上前坐到周璨身边,捏住他手腕把脉。
周璨一言不发地盯着方知意按在自己腕上的手指。
“当年演真大师说我亲缘淡薄,我从未放在心上,如今才知他是为何意。”周璨忽然道,看向方知意,淡淡一笑,“你师父可有教你算命?”
方知意皱眉看他,不忍道:“别胡说,老头子诓你出家呢。”
周璨哈哈笑了两声,半道便咳嗽起来,方知意心里头酸得要命,抚了抚他的背脊。
“若是果真无缘也就罢了,”周璨喘匀了气,语气忽地寒凉起来,“你诊出了什么?”
周璨的声音还带着丝干哑,方知意本惦记他才失子醒来,不想他耗费心力想这些胡乱的东西,便踌躇地看了他一眼。周璨神情淡漠,一双黑眸里却凝了淡淡威压,叫人说不出谎话来。
方知意想了想,谨慎道:“……是毒。 ”
“继续说。”周璨靠回床里,闭着眼睛道。
“孕子过程中本就时时有风险,即便是寻常女子,各个月份小产都是常有发生的,更何况男子身体条件更差些。即便我每日与你诊脉,也难面面俱到,只是我虽从未碰过孕产之事,但自问师出有名,本有信心保这一胎。”
“初一那日你淤血排出后,我却发觉胎息并未大好,也是想你男子之身本难筑胎,孩子应是过分孱弱了些,竟没想到……我心中存疑,便特地仔细查看了娩下的胎盘和孩子的模……”方知意专心说着,忽然小臂被揽月狠掐了一记,反应过来,惴惴不安地瞧了周璨一眼。
周璨仍旧合着眼,半点儿反应也没给他,于是方知意小心翼翼继续道,“总之,不似平常小产,事有蹊跷。”
“我给你诊了脉,又取了你的血,察觉你体内好似有种不知名的毒素,它对大人身体无大害处,只是随你血液入得胎盘之后,会掐断大部分给胎儿的供养,长此以往,孩子必然不能活。堕胎药物大多药性极冲,胎儿顷刻便会被落去,而此毒性缓效微,甚至不能说是毒,因为胎儿与自然小产无异,它体内甚至找不出痕迹,”方知意不自觉将腕上的佛珠捏进手里,逐颗轻捻,“这毒如此轻缓,必然量极小,且须施毒长久。”
“怎么会,”揽月听得面露不悦,这就好像是说她失职似的,“王爷吃穿出行都是样样检查过的,特别是王爷发现有孕以来,越发仔细,哪里……”
“我可没那意思啊……”方知意被瞪得直作揖,他看向周璨,犹疑道,“是不是府中有人……”
周璨睁开眼来,里头的疲惫怅惘一扫而去,只显得深黯沉郁,“本王的人本王自然心中有数,此毒连你也说不上名来,自然是珍稀异常的,还用得这么有脑子……”
他止了话头,两片唇轻轻一碰,抿在一处,成了一条紧绷凌厉的线。
揽月与方知意随着周璨的视线望去,那支紫檀白玉手杖静静靠在墙角支架上。
林晏清晨踏雪归来,王府寂然无声,他却总有种不大舒服的感觉,好似昨夜发生了什么大事。
揽月在院外亲自拦住了林晏,“王爷须静养,实在见不了客。”
林晏不死心,守在院外,果然守到了出来的方知意。
方知意还穿着那件僧袍,眼下挂着青,见到他一副头疼的模样。
“你不说真话,今儿就甭想走。”
方知意叹了口气,左瞧瞧右看看,弯下腰附在林晏耳边悄声道:“不是病,是被下毒了。”
林晏没料到是这种结果,瞪大眼睛,“如何会……是谁?”
方知意捂住他的嘴,朝他摇摇头,高深道:“言尽于此,不要再提。”
林晏细细一思量,明白过来。皇权纷争,水深如海,又岂能一言两语说清。周璨是位王爷,还是位身份尴尬的王爷,朝廷党派有别,景纯王又与兵权在握的叶家走得极近,如今叶家倒了,景纯王免不了做了靶子。他只听沈太傅隐晦提过几句,而冯齐嘴把不住门,有时禁不住跟他讲得更多些,林晏虽不大清楚,但也知道此间暗涌的厉害。
林晏暗暗心惊,这些个搬权弄势的争斗,竟可以凶险至此。
“那他可无恙了?我能去见他一眼吗?”林晏追问。
方知意拍拍他的肩膀,“王爷性命无虞,只是尚在昏睡,怕是要休养月余。他心情不佳,你还是别去打扰了。”
方知意被周璨授意,既不算说谎,也不算实情相告。他见林晏捏着拳头,一副好似心中有了什么打算的模样,还以为他被唬住了,便正好溜之大吉。
此后数日,林晏都不曾见周璨。他也不执意要见,只是每日早晨托揽月带个请安的口信。周璨告病休养,倒是许多人带着礼来探望,都被拒之门外了,王府好似被戒了严,只有冯齐入府教课。林晏练刀愈发刻苦,已经能提起叶韶那把斩穹了。
墨梅只觉得自家小少爷越发沉默寡言,每日不是在练功便是泡在书房里,显得既雄心勃勃又心事重重,除了逗弄初一时脸上还有些孩子气的笑意,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这景纯王府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小少爷一到这儿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真是叫人费解。
直到腊月二十,林晏才又见到周璨。
雪晴云淡日光寒。
林晏正找着初一,那傻狗趁他早晨出门时一道偷溜了出去,滚了一身泥巴雪回来,林晏便想把它捉住了清洗打理一番。说来也怪,这狗灵敏得过分,除了林晏与周璨谁都近不了身,见着个人都溜得比老鼠还快。
“初一!”林晏从前堂找到了后院,正看见脏兮兮的初一正乖巧地舔周璨的手指。
周璨披着厚裘,转过身来看他。这些日子不见,他又苍白了几分,迎着冬阳,那面孔几乎要透明一般。
林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呆立在原地。
周璨挑挑眉,“才没几日就不认识了?”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乎是自言自语,“也是,病得都憔悴了,不复美貌。”
林晏终于忍不住道:“别贫了,揽月都不陪着你吗?”
“嘘,”周璨将手指比在唇前,“我偷溜出来的。”
“不是我故意不见你,一天里八成时间都昏睡着,你来了也说不上话。”他说着活动了几下手臂,“哎,睡得骨头都酸了。”
“嗯,我明白。”林晏点点头,又低声加了一句,“况且我也没那么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