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黑团团?”
“吃的。”
“好吃吗?是什么味道的?什么样子?”
沈蜷蜷拉开衣兜:“看吧。”所有小孩探出头,什么都还没有看见,他便已经按住衣兜:“就是这个样子。”
“我还没看见啊。”
“我也没看见。”
沈蜷蜷这次把衣兜拉开的时间长了些,几颗小脑袋都凑上去,一边看一边嗅闻。
“有味道,闻起来就好好吃。”
“我看见了,黑的圆球。”
“好香。”
沈蜷蜷合拢衣兜:“那你们把他的拿了吗?”
陈洪亮挤前来:“再给我看一眼,我没看清,我不知道我拿了没有。”
其他小孩也叽叽喳喳:“吃着是咸的还是甜的?”
“闻上去好香。”
林多指哭诉:“不是他们,他们和我一起回来的。我走的时候都看了黑团团,回来就没有了。”
唐圆圆问:“那会去哪儿了呢?”
陈洪亮:“它,它飞了吧。”
“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呜呜……我一个都没吃的。”
林多指哭得肝肠寸断,沈蜷蜷代入了一下,只觉得心如刀割,都不敢继续想下去。
他隔着衣兜摸自己的巧克力,能摸到那三个硬硬的圆球,内心挣扎一番后,终于还是掏出一个递给林多指:“给。”
林多指哭着接过巧克力,沈蜷蜷又道:“你快吃掉吧,别放着了,万一又不见了呢?”
“呜呜……”
其他小孩都收了声,只眼巴巴地看着那块巧克力。屋内一片安静,吞咽口水的声音格外清晰。
沈蜷蜷的右手又伸进了衣兜,小孩们的眼珠便从林多指身上转到了沈蜷蜷的衣兜,紧紧盯着他的那只手。
沈蜷蜷的手迟迟取不出来,重若千斤般悬在衣兜间,几番迟疑,才不情不愿地掏出来了一块巧克力。
“给——”
话刚出口,巧克力就被唐圆圆手疾眼快地拿住,几个小孩慌了神,赶紧都伸手去夺。
“别抢,你们都别抢,我们一人一口好吗?每个人都能吃。”唐圆圆急声道。
小孩们都同意了这个提议,没有再抢夺。唐圆圆便在他们的虎视眈眈中,对着巧克力咬下了第一口。
“别啃多了呀,你啃太多了呀。”小孩们迭声嚷嚷。
大家轮流啃了口巧克力,回味无穷地咂着嘴:“好甜哦,好好吃。沈蜷蜷,你们的黑团团是哪儿来的?”
“是我哥哥给的。”沈蜷蜷朗声回道,又从兜里扯出那条领带:“看,还有这个围巾,也是我哥哥给我的——你别摸,这样看着就行了。”
林多指已经收住哭,蹲在一旁吃巧克力。他原本想回答别人的问题,但听沈蜷蜷说是他哥哥给的,便没有出声,只困惑地歪着头思索。
陈洪亮舔着手指:“你还有哥哥吗?我都不知道你有哥哥。”
“有,只是他现在在云巅,没法给你们看。”
“啊!你哥哥是云巅的人!”
“嗯,我的围巾和黑团团都是他给我的。”
小孩们无比艳羡:“那你哥哥好喜欢你。”
沈蜷蜷声音脆亮:“我哥哥可太喜欢我了。”
提到哥哥,沈蜷蜷心头便开始发热,整个人也有些发飘。他干脆把剩下那一个巧克力也摸了出来,豪气地递给他们:“吃吧,我哥哥下次来了,还要给我的。”
沈蜷蜷刚将那块巧克力递出去,心里便开始后悔,发热的头脑也迅速冷静。他想将巧克力拿回来,但小孩们已经围在一起啃,他挤都挤不进去。
沈蜷蜷探着脑袋往里看,看见最后一小块巧克力被陈洪亮塞进了嘴。
他跟着张了张嘴,只悻悻地说了句:“你们慢点吃呀,要慢慢尝味道的,你们这样是尝不出来味的。”
管理在通道里催着人去食堂,16号宿舍的小孩们收拾好自己,便离开了房间。
走在最前的是唐圆圆,他走出一段后便频频向后看,接着对其他人道:“我看见王柱生也在吃黑团团。”
沈蜷蜷愣了下,连忙道:“他没有的,只有我和林多指有。”
“他在吃东西,手里还拿了半块。”唐圆圆指着正在往相反方向走的王柱生,“他刚才从我们旁边走,你们没看见吗?”
“没有。”
沈蜷蜷刚回答完,身边人影一闪,林多指已经冲了出去。
林多指跑去王柱生身旁,一眼便看见他鼓着嘴在吃东西,嘴皮上还沾着深色巧克力痕迹。王柱生立即就将右手背在身后,但林多指已经看见了他手里的半块巧克力。
“你偷我的黑团团!”林多指挡在他身前大喊。
王柱生神情闪过一抹慌张,立即矢口否认:“你在说什么?谁偷你东西了?”
“你偷了我的黑团团,就是你嘴里吃的。”
王柱生单手去推他:“滚开,我才没有吃什么黑团团。你手上长了六根手指头,六根手指头的都是小偷。”
沈蜷蜷他们也赶了过来,将踉跄的林多指扶住。唐圆圆绕到王柱生身后,先左右看看,确定他哥没在这儿,再猛不丁将他的手从背后拉了出来:“看!在这里,他拿着黑团团!”
“小偷,小偷!”陈洪亮满脸震惊,一条走廊的小孩都被他声音吸引得看了过来。
王柱生辩解:“我才没有。这是,这是我刚才在走廊里捡到的一个。”
沈蜷蜷突然瞥见他衣兜里露出彩色的一角,便悄悄钻了过去,抓住那只角一把拎了出来。
“这是我哥哥给我们的,这就是它本来的花纸纸。”沈蜷蜷举着那半袋巧克力,竖起眉头瞪着王柱生,“你是小偷。”
王柱生的脸涨得通红,突然就哇一声哭了起来,还扯着嗓子喊哥。
沈蜷蜷顿时懵住,其他小孩也收住了声。
大班宿舍区闪出一道高壮的身影:“你又在嚎什么?”
王柱生边哭边说:“哥!我捡到的一包黑团团,他们给我抢了。”
“什么黑团团?”
“吃的……我才吃一个……哇……”
“谁抢的?”
沈蜷蜷还举着那半袋巧克力,惊恐地看着王柱生的手指指着自己:“他!”
沈蜷蜷一点点往旁边躲,王柱生的手指便一点点跟着转:“是他!沈蜷蜷!”
“沈蜷蜷,又是你欺负我弟弟。”
“我没有,我,我,他,他是小偷。”沈蜷蜷结结巴巴地解释。
王柱生他哥满脸凶戾地指着他:“还想往我弟弟头上扣屎盆子是吧?老子今天非要把你的嘴巴也揍烂!”
沈蜷蜷继续解释:“我没有扣盆子,我都,我都没有把盆子拿出来。”
王柱生停下了哭嚎,得意地看着沈蜷蜷,又指向林多指:“还有他,这个六根手指头的。”
沈蜷蜷见王柱生他哥越走越近,那身躯在他眼里像一座高耸的山峰,骇得他快要无法呼吸,脑中也无法思考,只机械地重复:“我没有,没有的。”
林多指也同样呆愣着,直到唐圆圆在旁边小声提醒:“快跑啊,你们快跑。”
沈蜷蜷锈住的大脑这才开始转动,将唐圆圆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下一秒,他倏地转头冲了出去,林多指也赶紧跟上。
沈蜷蜷没命地往前冲,差点撞着刚从宿舍里出来的人。他只听见纷沓的脚步声,盆子掉在地上的砰砰声,王柱生他哥的愤怒叫骂声,还有陈洪亮那洪亮的大喊:“都让路,都让路,你们都让让……”
沈蜷蜷冲出走廊,想也不想地顺着宿舍楼继续往前,再左拐冲向了后院。
他中途没有敢回头,只知道林多指就跑在他身后,而王柱生哥哥也离他们越来越近。
恐惧让他跑出了风一般的速度,迅速到达后院那堆破烂桌椅堆前,再迅速钻进了最下方的孔洞,一直爬到最深处。
沈蜷蜷趴在地上,像是要断气似的喘息,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林多指跟着钻了进来,王柱生他哥也冲到了桌椅堆前,俯身要钻洞。但那桌椅之间形成的孔洞太小,他连肩膀都探不进去。
他蹲在洞前伸手往里抓,沈蜷蜷和林多指便发出惊恐的大叫,身体也拼命往后缩。
“躲在这里是吧?躲在这里以为我就拿你们没办法了是吧?”
王柱生他哥站起身,爬上旁边单独的桌子,从这座桌椅堆最上面开始往下搬。其他小孩也跟着跑来了后院,王柱生去给他哥搭手,唐圆圆他们就远远站着没敢过来。
虽然天气寒冷,沈蜷蜷却满头满脸都是汗。他摘下棉帽,从桌椅缝隙看出去,看见王柱生抱着铁凳往一旁放,他哥则搬了一张铁桌扔在地上。
铁桌一声重响,沈蜷蜷哆嗦了下,紧贴着他的林多指开始小声哭泣。
“我们要死了,王柱生他哥会把我们抓出去打死的。”
沈蜷蜷也在淌眼泪,他抽噎着伸出手,想要比划精神力攻击的手势,却发现自己还紧紧握着那半袋巧克力。
“我们就要被拖出去了,那就把它们都吃了吧。”他哽咽着道。
林多指痛苦地点头:“好,反正要死了。”
两个小孩盯着外面流着泪,随着桌椅撞击地面的每一声重响发着抖,却不断往嘴里塞着巧克力,大口大口嚼着。
王柱生又搬了几条铁凳,趴在地上往里面看,得意地笑:“我哥就要抓到你们了,哈哈……你们在吃什么?喂,你们在吃什么?”
沈蜷蜷没有应声,将眼泪蹭在肩头,一边嚼着巧克力,一边把空包装袋捋平整,对叠,揣进了衣兜。
王柱生沉默地看着他一系列动作,突然开始嚎啕大哭。他哥正搬得火大,忍不住一声怒吼:“你又在嚎什么?”
“他们吃完了……我看见空纸了,他们都已经吃完了……哇……”
王柱生他哥现在也知道自己搬不走这堆铁桌铁凳,便跳下桌子,拍了下王柱生的肩膀:“行了,没了就没了吧,我们去食堂吃饭。”
“我不吃饭,我就要吃那个,我就要吃那个。”王柱生倒在地上左右翻滚,弹着脚拍打地面。
他哥又气又无奈:“老子给你一脚,你快给我起来。”
“我就要吃那个……”王柱生不光打滚,还以屁股作为圆心,两只脚轮流点地,陀螺似的在地上转:“他们给我吃光了,他们已经吃光了……”
王柱生闹出的动静太大,沈蜷蜷已经忘记了他哥带来的恐惧,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就往洞外爬了一段,让自己的整个脑袋出现在洞口处。
王柱生他哥刚搬了那么多的铁桌椅,又被王柱生气得不行。他虽然性格暴躁,却舍不得揍王柱生,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转头便瞧见面带微笑,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沈蜷蜷。
沈蜷蜷察觉到王柱生他哥的目光,心里一个激灵,立即收起看热闹的心思往后退。
王柱生他哥果然扑了过来,却抓了个空,便蹲在洞前朝着里面喊:“沈蜷蜷,有本事你就呆在里面别出来。你只要出来了,我就要打死你。”
说完便从旁边拖过一条铁凳腿,将尖锐的那头伸进洞里,满脸狰狞地道:“看见这个了没?老子只要抓着你,就把你骨头敲断,把你捅个对穿。”
王柱生他哥威胁完这一通,扔掉铁棒,将王柱生从地上拖了起来:“你个狗东西再闹腾,我连你一起揍。走了,赶紧吃饭去。”
待到王柱生两兄弟离开,其他小孩便跑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他刚才有没有用铁棒捅你们?”
“我其实一直在偷偷发精神力攻击的,他肯定感觉到了,往我们这边看,我马上就装作没有发招的样子。”
“那你们还能出来吗?他说看见沈蜷蜷就要打。”
“去给管理告吧。”
“不能告的,管理罚他,罚完了,他就会来打沈蜷蜷,打得更厉害。”
唐圆圆想了想:“林多指是能出来的,他没有说要打林多指,沈蜷蜷就先别出来。”
沈蜷蜷盘坐在桌洞里,点头道:“那我就不出去了,我就在这里面住着。”
他和林多指其实没有吃完巧克力,便将剩下的三块递了出去:“你们吃吧。”
这个白天,沈蜷蜷就呆在这方小空间里,一直没有出去。
福利院的小孩每天也有课程,教室门旁似模似样地贴着课程表。但他们并没有专门的老师,所有课都是院里的管理在兼职。
这些管理大部分都来自克科镇,并不知道怎么上课,都是想到哪儿就教到哪儿。有次沈蜷蜷觉得上课的老师很眼熟,发现是在厨房削木薯皮的小工。
福利院极度差人手,二楼的婴幼儿不能少人照顾,面临的最大难题是让所有人吃饱穿暖,所以上不上课的也无所谓。教室里经常没有几个人,管理在这方面也表现得相当宽容,人太少时,大手一挥,自由活动。
于是沈蜷蜷窝在后院里一整天,也没有管理发现。
他倒没觉得寂寞,只靠着桌腿玩他那个铁皮盒里的宝贝,将巧克力包装袋放在那摞包装纸的最上面,仔仔细细抹平。中途尿尿过两次,都是从桌洞爬到另一处墙根下解决。
林多指会来陪他玩,还帮他打饭,端着两只小碗先给他送去,接着回去重新排队。同宿舍的小孩也时不时会来,告诉他王柱生他哥的最新动向。王柱生中途来了好几次,主要监视他还在桌洞里没有,再蹲在洞口和他吵架。
王柱生他哥没在,只有王柱生一个人,沈蜷蜷便毫不畏惧。
“你出来啊,你有本事出来啊。”
“你进来啊,你有本事进来啊。”
“你总不能就一直在里面。”
沈蜷蜷半躺下去,满脸享受状:“好舒服啊,这里面好舒服啊。”又问旁边陪他的林多指:“舒服吗?”
林多指半闭着眼睛:“让我出去我都不想出去。”
王柱生便气呼呼地走了。
白天很快过去,当傍晚来临,天空变暗时,沈蜷蜷终于开始觉得不安。
“你今晚就在这儿睡吗?”唐圆圆蹲在洞前四处打量,“这可是后院呀。”
白天那些桌椅堆和杂物小山看着并没什么,但晚上会只剩下让人害怕的幽深轮廓,那些桌洞也像是鬼怪张开的黑色巨口。
陈洪亮难得地小声:“这里晚上会有鬼的。”
“是的,这里晚上有很多鬼,那些大班生都看见过的。”
沈蜷蜷白天在这里时从来不害怕,但现在被这氛围影响,全身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紧张地左右看。
坐在他身旁的林多指也抓紧了他的胳膊。
陈洪亮缩着脖子:“听说那些鬼会吃小孩,他们抓住小孩——”
一个小孩被吓得连连后退,突然转身跑向宿舍,其他小孩原本还没动,此时都发出惊恐的大叫,跟着一起跑。
林多指和沈蜷蜷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往洞外爬。林多指钻出洞就开跑,沈蜷蜷跑出两步后,突然想起王柱生他哥,想起他说的要用铁棒将自己捅个对穿,又慢慢停下了脚步。
他既害怕被王柱生他哥打死,也害怕那夜晚里变得格外瘆人的鬼,站在原地踌躇不前,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他看见林多指就要跑出后院,心里全是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的惊恐和绝望,便哇一声哭了起来。
“你们别跑,你们别跑呀……”
奔跑中的林多指站住了,又回头小跑向沈蜷蜷。
“你别哭了,别哭,我回来了。”
沈蜷蜷闭着眼嚎啕:“我害怕在这儿……”
林多指道:“那我们回去吧。”
“我也怕王柱生他哥……”
林多指在沈蜷蜷的哭声里苦苦思索,最后摸摸他的胳膊:“要不,要不你去垃圾场吧,去你的办公室里住几天。”
听说沈蜷蜷要出去躲几天风头,跑走的小孩们又回到了后院,还多出了一个柳四斤。
“你那里干净吗?有被子吗?晚上很冷的。”柳四斤比其他小孩要细心一些。
“没有被子,但是我攒了纸箱子,可以钻进箱子里,也很干净的。”他瞄了柳四斤一眼:“不会长虱子。”
柳四斤撅起了嘴:“我没有虱子了。”
“我知道你没有虱子,我没有说你头上的虱子——那是以前的虱子——我只是在说我不会长虱子。”沈蜷蜷耐心解释。
柳四斤神情缓和了些:“我姐姐宿舍里有个人被选去云巅了,她的被子还留着的,你带着去你的办公室。”
小孩们个个神情严肃郑重,眼神却兴奋激动。负责望风的同宿舍小孩赵细细和于大头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道:“王柱生的哥哥在食堂和别人打架,正忙着呐。”
“快快快,快走。”
小孩们七手八脚地将沈蜷蜷拖出了洞,给他背上扎好的被子卷,簇拥着他去往水房。
林多指有些不舍:“蜷蜷,你到了吃饭的时间就回来哦,我们把饭给你递出去。”
唐圆圆缜密思索:“晚上我会把你的被子散开,早上再叠好,不让管理发现你没在。”
陈洪亮震声:“蜷蜷,你好厉害。让大班生抓不到我们,气死他们。”
一贯寡言少语的于大头也道:“这是我们的复仇。”
沈蜷蜷被激励得满脸泛红,豪情地握紧拳头:“我们要消灭所有的大班生!”
“消灭他们!”
“消灭所有大班生!”
“不要都消灭了好吗?留下我姐姐好吗?”柳四斤赶紧道。
“好,留下柳四斤的姐姐。”
十分钟后,沈蜷蜷抱着他的铁皮盒,背着大大的被子卷,出发去往垃圾场。
他心里有些紧张,但更多的却是兴奋,一会儿去捡路边的小石子,一会儿去看远方的克科山,直到地面变得潮湿,路旁的小沟里传来水声,这才匆匆前进。
福利院上空被云巅遮挡,下雨也淋不着。但这一带已经离开了云巅遮挡的范围,地上全是积水,显然昨晚有过一场暴雨。
虽然雨暂时停了,但天色依旧昏暗,垃圾场里亮起了两盏大灯,将这片区域照得雪亮。往常这时候总会有小山似的垃圾,但今天新垃圾还没送来,沈蜷蜷只停步看了两秒,便背着被子卷去了自己办公室。
沈蜷蜷摘掉棉帽,将满床放置的物品腾走,再展开被子卷。
柳四斤不但给他卷了被子,还有一个小枕头和一张薄绒毯。他铺好绒毯和被子,跳下床打量,觉得很满意。
现在也没什么事好干,他干脆爬上床躺着,抱过自己的断臂布偶小熊,和它说着话。
“……你有没有到处乱跑?你脸皮不要太厚哦,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墙上有个洞……”
夜晚很快来临,屋子里没有灯,只有垃圾场的灯光从敞开的大门照进来,像是在地板中央铺了张雪白的长方形地毯。
沈蜷蜷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停了下来。黑夜和安静让他渐渐不安,孤单和害怕在心头迅速蔓延。
……我想回去了。
对,回去。
现在已经下班了,不要在办公室了,我马上就要回去。
沈蜷蜷翻身下了床,但刚走到门口,又想起王柱生他哥,想起他说要用那生锈的铁棒将自己捅个对穿。
沈蜷蜷低头看自己胸膛,想象那里要是多了个洞会是怎样。左右思量一番后,还是垂着头退进屋,慢慢爬回了床上。
他来时的雄心壮志和兴奋已经消失殆尽,满心都是惶恐和孤单,忍不住缩在被子里呜呜咽咽地哭。
哭了一会儿又四处摸索,找到小熊抱在怀里再继续。
沈蜷蜷不知道哭了多久,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直到被响亮的动静惊醒。
他第一反应是王柱生他哥在拍门,唬得瞬间坐了起来,接着才发现他没在宿舍,而是在垃圾场办公室里。
天上划过一道道闪电,雷鸣四起。铁皮屋噼噼啪啪响个不停,一直敞着的房门有风灌入,还带着细细凉凉的水雾。
沈蜷蜷战战兢兢地爬起身去了门口,在看清外面的景象时,惊讶地瞪大了眼。
路灯光照下,空中有成片的水线,如同密密麻麻的银丝从天空往下倾落,在地面形成一汪汪的水潭,反出细碎的光。
这是雨呀!
管理给他们说过,他们福利院位于云巅边缘,所以天上下雨时,福利院是见不着雨的,只有再往外走出一段才行。
沈蜷蜷打记事起就生活在福利院,也只在垃圾场见过一次雨。那次他和其他小孩在垃圾场里狂奔大叫,转着圈伸手接雨,伸出舌头去舔,一个个淋成快乐的落汤鸡。
这事被他在宿舍里讲了很多天,从雨的形状到雨的味道和雨的颜色。某一天全班看动画片,他倏地站起来,指着电视激动大叫:“我见过雨的,就是这样,比这个还要多,很多很多。”
管理在一旁问:“哟?你是在哪儿见过的?”
他无限骄傲地挺起胸脯:“垃圾场!我去垃圾场工作时见到的!”
沈蜷蜷那次虽然进了惩罚室,但觉得一切都值得。现在很冷,他不敢冲出去淋雨,只坐回床上裹着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门外的天空。
沈蜷蜷喜欢下雨,但雨点敲击铁皮屋的动静太大,还是令他有些不安,频频抬头看屋顶。那不时响起的剧烈雷鸣也很吓人,便抓过旁边的棉帽戴上,盖住两只耳朵,又系好围巾,让小熊挨着他坐。
沈蜷蜷捏着垂在胸前的柔软布料,想着这些雨是从云巅落下来的吧。
那哥哥现在肯定也在看雨,吃着黑团团,坐在他们云巅福利院的大窗户上。
哥哥还会来的,会将他接回福利院,会将王柱生他哥按在地上:“你再打沈蜷蜷的话,我就用铁棒将你捅一二三一二三个对穿!”
沈蜷蜷设想着那一幕,眼睛灼灼发亮,呼吸都变得急促。他已经忘记这个哥哥的由来,只觉得真的会有那么一名少年,会把欺负他的人都打翻,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再捡起棉帽给他戴好。
“……哥哥。”沈蜷蜷喃喃着。
褚涯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恢复意识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空屋子内,身下是一张单人床。对面整面墙是透明玻璃,可以看到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在来来去去。
他从未见过这个地方,坐在床上思索了会儿,一些记忆片段才陆续冲入脑海。
情况不明的父亲,雷暴雨里的玉米地,晃动的手电筒,奔跑的自己和母亲……
褚涯倏地坐直身。
他背着母亲在雨地里跌跌撞撞,然后就遇到了顾麟。可现在为什么在这儿?这是医院吗?母亲和顾麟呢?
褚涯来不及想太多,翻身下床去开门,想找个人问问。但门被锁住了,他在门缝处摸索,发现这门并不是能用外力强行打开的普通门扇。
褚涯去拍打玻璃,冲着走廊里经过的人喊,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却置若罔闻。他心急如焚地踢踹玻璃墙,但就算他是分化期哨兵,那玻璃墙也没有半分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