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邱沿骂道:“我哪里傻了。”
店铺正式动工装修的时候,钟邱沿还每天忙着开公交车,让无业游民大鱼帮着督工。与此同时,对街的城南实验小学在过完自己三十五周年校庆之后也开始动工扩建,一年后和市第一高中换了下校址。因为据传有算命先生说十月路的风水比较好,有利于升学率提升。总之,那一届市一高的学生开始在十月路上学,秋季校服是材质沙沙做响的防风外套,深蓝色的。他们像傍晚光线暗淡的一股河流从校门里涌出来,流过街道,到对接那间漂亮的小餐馆吃东西。燠热的暑假也约在小餐馆边吃西瓜牛奶冰边做家庭作业。昏昏欲睡的高中年代在这里偷偷谈恋爱,也坐在这里失恋。
很多市一高的学生都会一直记得这间店,店名叫“热的汤 软的面包”,但不卖汤也不卖面包。每月有特色菜单,季节限定的野菇稚茸炊饭还有招牌泰式炒河粉都很好吃。老板站在料理台后面,从一个巨大的果木色土锅里盛饭出来,野菇被炊熟的香气在小小的厅堂里弥散。许多年后,市一高的学生成为在社会上打拼的疲惫的大人,在某些滞重的黄昏下班时刻如果突然怀念起高中时代,也会同时怀念起野菇稚茸炊饭的香气。
“热的汤 软的面包”刚开张的时候,大鱼来店里帮忙做了一阵子招待。原本门口的小缘廊是周存趣设计出来,方便等位的顾客或是路过的行人稍微歇息用的。但是“双黄蛋”爷爷发现这个地方之后,每天一大清早就扛着围棋盘到这里来下围棋了。钟邱沿给他们放两杯大麦茶,他们能就那样坐一上午。
周存趣下了班,推开餐馆小门,挤到吧台边和一排高中生坐在一起。钟邱沿给他递一杯水,问说:“请问这位客人,想吃什么?”
周存趣刚要说什么,旁边两个女高中生看着手机屏幕尖叫起来,不停地喊:“帅啊好帅好帅。”钟邱沿凑过去和周存趣说:“隐藏菜单好不好?”周存趣点点头。
过一会儿,钟邱沿端一碗炒饭出来给周存趣,里头有当季的鲜笋丁、特制腌肉块、海鲜菇和其他一些时蔬。那碗炒饭因为太香,旁边几个高中生都扭头过来看。钟邱沿敲敲料理台说:“你们放了学不赶着回家做作业,怎么那么有空。”
几个高中生撇嘴,又扭头去看手机屏幕。她们扫完自己的饭,稍稍坐一会儿,又小鸟一样叽叽喳喳飞去附近的补习班上课。有几回,八点打烊的时候,钟邱沿站在二楼的玻璃金鱼缸边朝下望,可以看到这些面熟的高中生背着书包,拿着挂满装饰物丁零当啷响的手机边聊天边跑去坐地铁回家。第二天六点多他们又从城区的各个角落困懵懵地赶过来上学。
钟邱沿和店里新来的服务生收拾完,关掉灯,下楼与他们擦肩而过,散步回亲亲家园。周存趣最近在锻炼身体了,出门跑半来个小时,洗完澡之后盘腿坐在沙发上看自己的笔电。前个月,施淑元邀请他入伙了。周存趣趴在天桥上,对施淑元笑说:“老板,如果工作太累我随时会走的哦,你知道我的。而且现在有人养我。”
施淑元笑骂:“恶不恶心啊。”
养周存趣的家伙回家,甩掉鞋子之后,滑到沙发上搂住周存趣的腰,蹭着他的脸说:“怎么我回来了都不看我一眼,就看电脑,生气生气。”
周存趣无奈道:“我回完这个邮件。”
钟邱沿还在那里无限循环式嘀咕:“生气生气...”
周存趣在他脑袋上轻拍了一下,说:“关机,别烦了。”
钟邱沿委屈地闭了嘴,站起身跑到了阳台上。周存趣终于做完自己的工作之后,盖上笔电,走到阳台上,拧了下钟邱沿的脸说:“开机。”
钟邱沿又小小声嘀咕了一句:“生气。”
他们一起趴在阳台上看着对面那个即将结顶的小区。时间一往无前。周存趣抬头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说,空气里有葡萄汁的气味。钟邱沿说等再过半个月,邱雪梅就该整箱整箱送葡萄过来给他们了。
她会在人流拥挤的傍晚时分爬下货车,抱着两箱葡萄推开钟邱沿的店门。然后重新坐在她和刘小英曾经坐过的那个窗口休息。她转头看着市一高的学生一簇一群地凑在吧台边,在两盏云朵吊灯底下,仰着一张脸和钟邱沿聊天,眼睛亮晶晶地问起钟邱沿的感情史。于是“热汤软面包”餐馆老板的爱情故事分成七八个版本在市第一高中从高年级传到低年级,从这一届传到下一届,经久不息地变换细节流传下来。其中更多的细节,更深刻的前因后果,目前只有你我知道,不要去告诉那群对什么都好奇的高中生。
现在再告诉你最后一件事,宇宙中的一个星球的一块大陆上,一个国家某座城市的一个街区,一座房子五楼的窗户后面,有美好的爱长久栖居于此。
(完。)
作者有话说:
写得比较粗糙的一本睡前小甜饼,写的时候可能也有小小治愈我自己一下子。 文末推荐收听《天台晚餐》(麦浚龙) 请勿在歌曲评论区提及本文,有想说的请在这里留言,谢谢你。 - 同时更新两则小番外给邱雪梅女士和刘小英女士。 之后会更新一些周哥小钟的if线番外。
第28章 邱雪梅
邱雪梅在二十六岁丧夫的时候就了悟了一个道理,痛苦的反面不是快乐,痛苦的反面是平静。等痛苦来临的时候,人会分外怀念过去平静无聊的日子。她那时就是这样,背着十一个月大的钟邱沿操持完葬礼之后,回了娘家借住。板间房隔了很小很小一间给她,屋子没有窗,木板缝漏出点光,能照见空气里细小的尘埃。
邱雪梅搬了台缝纫机到房间里,每天在里边做点缝纫铺拿回来的零活。缝纫机压过布料,钟邱沿胖嘟嘟的一个,在床上翻着身。邱雪梅有时要那样车到半夜,孩子睡了醒,醒了哭。她站起身抱一会儿,等钟邱沿平静了,再坐回去继续工作。
就是在二十六岁那年开始,邱雪梅像吹气球般胖起来,胖得没有了什么少女的韵味,身上只有厚棉布、划线粉饼的气味。她给钟邱沿喂完奶,出门到池塘边洗两个人的衣服,回来之后,看着父母的眼色坐下来简单窝两口饭。
妈妈每天都在问她还打不打算再嫁,要再嫁又为什么把孩子拖回家。邱雪梅抹了抹自己泛满痘的额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大口地塞着饭,塞完之后,跑进了房里。那时钟邱沿刚醒过来,睁着一双笑眼,伸出小手抓了邱雪梅一下,像是叫了一声:“妈妈...”
那是钟邱沿第一次开口说话。邱雪梅怔愣了一下,忽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她捂着自己的胸口,心脏血管仿佛搅绕在一起,又酸又痛,她哭啊哭,钟邱沿也哭起来。那间小板间房里堆满一块半块的碎布料,布料中间,坐着一个失声痛哭的女人。
二十来年过后,邱雪梅坐在院子的凉榻上大哭。她本来努力把钟邱沿养大,对他唯一的期望就是有一个普通规整的家庭,最好能生一儿一女,就那样就够了。她哭累之后,坐在那里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几天后,她在一次同性子女互助会活动中,揉着自己胖乎乎的手指讲起多年前,她背着钟邱沿搬出了那间板间房,拖着一只旧旧的大红色旅行袋坐上大巴车跑进城里打工。因为得带着孩子,她还是只能打些零工。她头发蓬乱,背后背着一个睡着的小孩,坐在菜市场的后门口给人家择菜、剥豆子。她脚上套着黑色塑胶雨靴,雨靴上黏着鱼血、动物内脏之类的东西,抬头的时候会觉得日光晃眼,然后总会觉得这一切仿若一个梦,她是不是醒过来就没那么辛苦了。但明天一觉醒来,她还得出门打工。
钟邱沿再大一点之后,交给了出租屋楼上的一个寡居的老奶奶稍微带带。邱雪梅就记得,自己晚上收工回家,钟邱沿在楼梯上从老奶奶怀里挣扎着要下来,边挣扎边乱喊:“我妈妈回来啦,我妈妈回来啦。” 他迈着藕节一样的两条小腿,穿着卡通短袖短裤,飞进邱雪梅怀里。
邱雪梅哽咽着说:“母子一场。我当时就觉得,母子一场,有这么一个时刻,真是已经值得了。”
她流着眼泪继续说:“那段时间吧,没有这小屁孩,我可能都撑不下去。 然后我想,现在是不是该我给他撑腰了...”
邱雪梅五十来岁了,学历是小学毕业,除了这座城市,没有去过世界上任何地方。她只有和村口老姐妹闲聊的时候,听说过同性爱这回事,但从来不了解。但她是一个对自己儿子拥有绝对信任的母亲,于是同时也信任了儿子的爱。她决定要去了解看看。她知道爱是一件不简单的事。
当年她坐在菜市场后门口蓬头垢面地埋头干活,手机叮铃作响。她扯下塑胶手套去拿手机,手机滑出去,跌进了脏污的臭水里。有个男人拎着菜路过,弯腰捡起来在自己的衬衫下摆上擦了擦,递还给了她。那时日光也很晃眼,她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
但是第二天,那个男人又拎着同样几只蔬菜走过她身边,走出后门,过一会儿,又绕回来,蹲在她的脸盆旁边,小心地问:“你哪天休息?”
邱雪梅愣愣地看着他。男人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说:“我叫钟宝臣。我,那个,你哪天休息?”
故事就是这样。邱雪梅遇到过好的爱,她决定要信任钟邱沿的爱。
第29章 刘小英
刘小英退休后不久,又返聘回实验小学管过几年后勤工作。她在校那几年,周存趣正好念小学。总有同事会来跟刘小英说,周存趣极聪明,少有的聪明。她听过了,放学回家的路上,会拉着周存趣的小手告诉他,哪个哪个老师又夸他聪明了。
周存趣抬头望着刘小英,脸上是一种暧昧不明的羞赧。
聪明的周存趣上下课的时候,总会受点奇怪的伤。他手指破了皮,流血下来,就突突跑过小操场,跑到二号楼一楼刘小英的后勤办公室里,捧着自己的手指给她看,说:“外婆,受伤了。”
刘小英找创口贴给他贴起来,问他:“手指为什么会刮破,在哪里刮破的?”
周存趣眨着眼睛,没回答她。第二天,他可能会在某个地方跌出乌青,第三天也可能在书法课上莫名其妙弄湿自己的裤子。刘小英骑自行车,把周存趣放在后座的小凳子上带他回家换裤子。
二十一世纪初的工作日午后,干燥明亮。他们趴在三单元五楼的阳台上,一人咬一支冰糖棒冰,吃完之后,刘小英再送周存趣回校上课。
周末有次周存趣发低烧。齐兰香来接人去上外语课的时候,刘小英说:“小趣发烧了,今天的课先放放啊。”
齐兰香走进房间问周存趣:“妈妈问你,很不舒服吗,能起来上课吗?”
周存趣看着齐兰香,从床上靠坐起来,小声说:“能。”
他们要出门的时候,刘小英往周存趣的小书包里塞了一瓶温水跟他说要多喝点水。周存趣第一次没理睬刘小英,系好鞋带起身的时候,抬头看着厅堂里的齐问迁和刘小英。很多年后,刘小英才明白过来,那是受害者看向共犯的悲伤。
她那时无知无觉的,即使退了休还埋头在自己的工作里面。下班的时候,整理干净办公室,走在实验小学的林荫道上,前后的红砖房,漂亮的荷花池塘,好像一切都是她创造的一样。她自满得不得了。自满到不知道自己的外孙在自己的学校里被孤立霸凌。
周存趣小学五年级那年,齐问迁意外去世。刘小英骑上自行车带着周存趣赶去医院。那天午后,不知道为什么十月路上塞车。附近的体育馆在办什么赛事,路两旁停满了车。窄小的街面上响满了恼人的喇叭声。刘小英跳下车,推着自行车艰难地挤过两辆车之间的空隙。地面上有谁不小心扔下的番茄,已经被压得一塌糊涂。刘小英一脚踩在番茄泥上,把着车头挤到了路口。她停下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管,忽然哭了。
她那天就边哭边跳上车骑去医院。周存趣抱住了她的腰,把头轻轻贴在了外婆的背上。
其他人都还没赶到之前,就只有刘小英和周存趣两个人坐在太平间门口的走廊上。空气里有一阵冰凉的消毒药液味。就在今天早上,齐问迁还好好的一个。他退休前是国药的药剂师,退休后也三不五时会回单位一下。今早刘小英催周存趣吃早饭背书包出门的时候,齐问迁突然从背后拉住周存趣的包带。刘小英在玄关穿好鞋,骂道:“你干嘛,都要迟到了,真是。”
她自顾自走出了房门。
齐问迁蹲下身子,摸了摸周存趣的手臂说:“外婆不在了,我问你,昨天你的作业本真是自己撕破的吗?”
周存趣看着齐问迁,没说话。齐问迁说:“如果遇到什么事,可以告诉外公外婆。”
周存趣盯着齐问迁的眼睛,盯了很久。他后来居然像个大人一样,半叹了口气问:“有用吗?”
齐问迁讶异了一下,然后捏住他的小手,和他保证:“有用。”
周存趣靠在刘小英身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哭了出来。他没说过什么,因为他以为生活之艰难,对每个人都是相同的,对每个像他一样的小学生,也是相同的。但他那天决定信任外公一次,把自己艰难的生活告诉外婆。
刘小英处理完齐问迁的丧事,回了学校就开始发疯,冲各种人发疯。她满怀自责,同时也责难所有站在周存趣身边还沾沾自喜觉得培养了一个神童的大人。那时候还没有什么“校园霸凌”的概念,但她满世界找专家学者来做反对校园欺凌的讲座,在自己的办公室门上挂一块小牌子,上面写:有人欺负你,请告诉刘奶奶。
那年,本来刘小英可以拿个“荣誉校长”的头衔光荣结束职业生涯的。学校被她折腾得不想再搭理她,她也不想搭理任何人。于是结束自己的退休返聘生活的刘小英,装了一大箱子东西,清空办公室,永远离开了实验小学。
她带着周存趣骑过十月路口,林荫道上有落叶飘下来。刘小英忽然像个小年轻一样仰头叫了一声,开心地说:“存趣啊,秋天要来啦。”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会更新if线番外:假如他们两个初高中就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