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白骨成精,修为来之不易,可惜害人性命,自寻死路。”
陆延声音低沉,摇头将捕妖网收了回来,围观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名男子哪里是什么妖孽,分明是得道的仙长。
湛流反手收回金枪,略显诧异地看向陆延,然后示意部下去收拾妖孽尸首,迈步走到了他面前开口道谢:“多谢仙长出手相助,不知在何处宝山修行?方才部下无礼,还望勿怪。”
陆延自打认识尸傀开始,对方就一直是那副冷冰冰的死人模样,难得听见这么一长串带有人情味的话,他笑着拂开桌面凌乱的茶杯,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军请坐,在下不过是个算命书生,恰好学了几年术法,担不起‘仙长’二字,我姓陆,单名一个延。”
他态度和善,甚至隐隐带着一丝熟悉,仿佛二人从前早就认识了,湛流压下心头怪异的感觉在桌边落座,那杆沉甸甸的金枪就放在一旁,上面还刻着密密的符文:“陆兄本事不俗,若只当一个算命书生岂不太过可惜?如今天下大乱,妖魔四起,倘若能献艺于陛下,将来封王封侯也未可知。”
“我游历四方,无意做官。”
“可惜。”
湛流是真心实意可惜,他一向敬佩有本事的人,而且不知怎么的,看陆延总有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意。
“听闻将军即将成为陛下的东床快婿,也不知何日成婚,在下也好讨个喜头。”
湛流闻言脸色微微一凝,却并没有什么喜色:“彼之蜜糖,我之砒霜,公主虽是倾国倾城,却并非在下的心之所属。”
陆延闻言微微偏头,笑着问道:“因为你已经有了心上人吗?”
湛流面露讶异:“你真的能掐会算不成?”
陆延:“将军真的很喜欢那名女子?”
湛流破天荒流露出一丝尴尬:“她与我自幼相识,是同一个村镇里一起长大的,勤快,淳朴,只是父母都死在了战乱中,我答应过他们要好好照顾她的。”
陆延:“那女子确实很好,可惜感情之事需得看自己喜不喜欢,也许将来你会喜欢上公主也说不准。”
他看得分明,湛流提起那女子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小鹿乱撞的表现,或许只是责任心作祟,而上一世他恢复记忆后,注视水魅时眼底流泻出的感情沉默而又令人心惊。
“喜欢公主?”
湛流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更多的还是荒谬和不可思议,摇了摇头:“在下并不喜欢飞扬跋扈的女子。”
“将军不信?”
“不信。”
“世事无常,谁又能说得准呢。”
外间恰好雨停,预示着他们这场短暂的谈话即将结束,陆延抿了一口茶水,忽然觉得有些难以言喻的苦涩,不知是不是因为尸傀和应无咎一样不信命运,而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往既定的结局走去,到底没忍住提醒了一句:
“大旱将至,周边各国水贵如金,水吟城需早做准备才是。”
湛流疑惑看了陆延一眼,似乎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这句话,但目光很是和善:“多谢提醒,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急需回宫复命,恐怕不能多待了,陆兄若是有空便去玄武街将军府寻我,一定倒履相迎。”
他来去匆匆,眼见雨势停止,立刻和部下带着妖狐尸首策马离开了,马蹄声渐渐远去,只剩一团模糊的黑影,还有陆延未尽的叹息:
“湛流,只怕下次相见,你我已是生死之隔……”
他忽然意识到命运确实无法改变,就像日升月落,永远有着固定的轨迹,无论是应无咎还是湛流,都不相信未来所发生的一切,提醒也是徒然。
“你现在总该信了吧,命运是无法更改的。”
奚年忽然凭空出现在了酒桌对面,他一身再朴素不过的衣服,手边握着一把剑,就像名山大川中随处可见的修士,看向陆延时的目光平静淡然,莫名让人想起无情无欲的石头:
“你说想看看应无咎的过往,不过是不死心罢了,纵然我让你回到现在,你依旧无法改变他们的结局,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
陆延并不理他,而是闷头喝了一杯酒:“这些天你去哪儿了?”
奚年将他带回七百年后就忽然消失了,只说有一件事去办,陆延清楚看见他手中剑鞘沾着血迹,上面是一片暗沉的锈色。
奚年罕见默了一瞬:“去见一个人。”
“陆延,你知道吗,我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不小心掉入了山林中,是一个砍柴的老樵夫救了我,他原本也是修真大能,后来被仇家断去一臂修为尽废,只能在山中度过残生。”
“他待我如同亲人,结果为了替我采药疗伤,失足跌落山涧被野兽咬死了。”
奚年也动了恻隐之心,所以不会在陆延提出想要回到七百年后的时候欣然同意:“我提前找到他,暗中阻止仇家砍断他的臂膀,以为这样就可以改变他的命运,但没想到他还是失去了一条胳膊。”
“陆延,你知道他的臂膀是如何失去的吗?”
陆延望着奚年,静等下文。
“他被毒蛇咬中胳膊,为了避免毒气窜入心脉,只得自断一臂,还变得痴痴呆呆,那条毒蛇极为罕见,天下总共都找不出几条,偏偏被他遇上了,你说这是不是命?”
说来说去,他还是想告诉陆延不要去做那些无用功,修真界是讲究因果报应的,你帮他避开了此劫,必然还会有下一个劫难等着他,甚至下场会更为凄惨。
陆延想起应无咎浑身是血死在自己怀里的模样,无声咬牙,攥住茶杯的手浮起了青筋:“难道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
“你本可以不用看的,是你自己一定要过来。”
奚年说着站起身,示意陆延和自己一起离开客栈,只见他站在雨痕未干的街头,右手翻转,倾泻出磅礴的光阴之力,刹那间周遭景物拉扯扭曲,变成了一座怪石嶙峋、乱草丛生的恶岭,而他们正身处山峰之上。
“应无咎等人下山游历,却在途中不小心遇到了黄沙幻境,为了掩护师弟师妹逃离,他一人顶住阵眼,后来从生死关头顿悟剑道,二十结丹,在三十岁那年飞升至化神境,成为举世闻名的剑道天才。”
伴随着奚年声音低沉的讲述,陆延从黄沙漫天中看见了一行狼狈撤退的身影,檀越在阵中受了重伤,全靠一口气吊着性命,银婵背着他沉重的身躯一步步艰难往阵外爬去,罡风刮骨,不多时他们就变成了血人。
银婵被沙迷得睁不开眼,只能解下衣带将自己和檀越绑得紧紧的,她担心檀越昏迷睡了过去,一直在低声和对方说话:
“檀越师兄,你再坚持一下,咱们马上就可以出去了。”
“你千万别睡,睡了就醒不过来了。”
“檀越师兄……”
“檀越……”
“我小时候爬山可厉害了,肯定能带你出去的……”
她嗓子嘶哑破碎,到最后已然干裂得发不出声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背上受了重伤的男子意识混沌地看向她,却因为视线受阻,只能看见女子霜雪般的长发,腰间衣带将他们二人缠得密不可分,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银婵终于走到了阵眼之外,她解开衣带将檀越小心翼翼放平在地上,忽然发现扶光还在阵中,又强撑着折返了回去。
彼时扶光以身堵住阵眼,密集的黄沙粗暴刮过皮肤,凌厉如同刀割,早已遍体鳞伤,他眼见师弟师妹终于逃出,手中力道一泄,佩剑铿锵一声折断,整个人飞出了数米远。
四周的黄沙流水般将他的身躯缓缓吞没,像一头贪婪的巨兽。
“六师兄!你在哪儿啊六师兄!”
银婵四处寻觅,最后终于看见被掩埋过半的扶光,连忙爬下去将他拽了出来,然而他们都陷入了力竭状态,此刻不仅爬不出去,反而卡在黄沙坑中不上不下,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体被淹没。
陆延见状终于忍耐不住,身形一闪进入了黄沙阵中,他先是将昏迷的银婵抛出沙坑,然后将应无咎从黄沙流中救出,谁料此时幻境阵眼愈发凶恶,他们脚下的土地逐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正飞速往下陷去。
扶光并非全无意识,他艰难睁开双眼,没想到救自己的居然会是那天在山脚下有一面之缘的人,声音沙哑破碎:“你……快走……这个幻境很快就会关闭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陆延不答,而是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周身蓝光涌现形成一道透明的屏障,将漫天飞舞的黄沙隔绝在了外间,一步一步平稳往外走去,声音低沉:
“我早就说过,你一心救人,将来或许会害了自己的性命。”
扶光太过虚弱,大脑早已失去了思考能力,他只是凭着本能攥住陆延的一角袖袍,喃喃自语:“你既觉救人无益……又何必来幻境中救我……”
陆延脚步一顿:“你不一样。”
可惜怀中的人早已昏迷过去,并未听见这句话,陆延将他安置在一处安全的地方,正准备离去,谁料临走时衣角被扯,这才发现应无咎哪怕昏迷时也一直紧紧攥住自己。
指尖隔空轻划,衣角从中断开,扶光的手也悄然落了下去,只剩下掌心里的一截白色料子。
奚年不知何时从山峰上走了下来,他望着一地横七倒八,重伤昏迷的无妄宗弟子,缓缓吐出一口气,难得有了几分感慨:
“倘若人心未有私念,或许将来他们也不会走到那一步。”
他袖袍一挥,场景再次变幻。
应无咎经此生死一战,回宗后已是声名鹊起,他却不骄不躁,闭关十年方出,一夕顿悟飞升至化神境,天才之名遍传三界。
然而檀越却陷入瓶颈,迟迟未有突破。
藏慈剑仙——也就是无妄宗现任宗主与天欲宗一向交好,有意让亲传弟子联姻,女方是银婵自不必说,然而男方的人选却犯了难。
银婵似乎对檀越有意,但檀越一向冷若冰霜,对银婵不假辞色,反倒是扶光与她一向玩得亲近。
“我瞧着扶光那孩子便不错,银婵也喜欢和他玩。”
天欲宗宗主如何看不出银婵喜欢檀越,只是爱人者常苦,倒不如被人所爱,她心中仍是更属意扶光一些。
殊不知这话被途经门外的檀越听去,让他一念堕尘,顿生心魔。
那一年恰逢地裂,苍渊海下出现深渊之境,数不清的上古妖兽自地缝钻出,在人间大行杀戮之举。仙门百家为了荡平妖邪齐齐赶赴上山,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藏慈剑仙李孤然为保人界太平和妖王同归于尽,天欲宗宗主也以身殉道就此陨落。
扶光为制止源源不断的妖魔,一人一剑孤身潜入苍渊海中,手持神物息壤填补地裂,结果遭到数百妖兽围攻,筋脉被断,修为皆废。
后来妖魔之乱终平,仙界以惨胜的代价换来了人间数百年安定,扶光却因为伤势过重再难恢复修为,境界一跌再跌,连剑都难以拿起,至此销声匿迹,再不现于人前。
再后来,檀越继承无妄宗宗主之位,银婵继承天欲宗宗主之位,因为他们于除妖之乱中立下大功,因此得以跻身上三宗之位,且二人郎才女貌,早已缔结姻缘,只待大婚。
事已至此,一切事情仿佛都有了结局,无论好坏。
然而扶光不知修炼何种功法,又重新拾起了剑道,他天资绝世,又有一颗恒心,天长日久竟将修为恢复了个七七八八,引来世人注目。
眼见这一位剑道天才或要重新冉冉升起,无妄宗再添助力,檀越与银婵大婚当日却忽然爆出血案,原来扶光修炼魔功走火入魔,误杀了后山的数十名弟子,当所有宾客齐齐赶赴现场时,就见他手持长剑,双目猩红,浑身是血地站在一堆尸体间。
那日恰逢雷雨,闪电划破漆黑的云层,
哪怕时隔多年,目睹那场血案的宾客也依旧能清楚回忆起那夜的骇人场景,数十名无妄宗内门弟子被开膛破肚,肢体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死状何其凄惨。
也不知檀越是如何处置的这件事,无妄宗闭门谢客,最后传出扶光破门出教的消息,听闻他孤身游历四方,最后去了苍渊海独占一域,从此曾经的修真界第一天才成为了人人喊打的魔修头头,只不过年岁太久,知道当年旧事的人已是少之又少。
陆延眼眸晦暗,声音低沉笃定:“是檀越在暗中捣鬼!”
应无咎虽然经历那么多事,性情变得喜怒无常,但绝不会因为走火入魔这种可笑的理由就屠杀数十名内门弟子。
奚年无声点头:“扶光并未修炼魔功,只是他天资太高,自悟了另外一种修行方式,却不曾想碍了檀越的眼,直接将这桩命案栽赃到他身上,百口莫辩。”
他袖袍一挥,场景再次变幻,是檀越集结仙门百家攻打魔域的前夕,只见一名发丝白若霜雪,梳着道姑发髻的清秀女子沿着山路疾赶,她好不容易找到在苍渊海后正在修炼的扶光,开口第一句话便心急如焚,眼眶通红,泪水簌簌往下掉落:
“六师兄!你快逃啊!檀越密召仙门百家要来屠杀魔域,不日即到,你快逃!”
赫然是银婵。
自从她与檀越大婚当日出了那一桩血案,二人婚事便被暂时搁置,然而檀越亲手屠杀同门,心魔难除,睡觉时不慎呓语吐出真话被银婵偷听了去,她又是惊怒又是伤心,却在这时又忽然得知檀越打算攻打魔域,急忙避开众人耳目赶来报信。
殊不知,檀越早已悄悄跟在了后方。
隆冬时节,苍渊海冰封万里。
此时的檀越身为天下第一宗的宗主,早已是风光绝世,然而当他看见银婵冒着满山风雪踉踉跄跄跑来给应无咎报信时,指尖依旧控制不住陷入肉中,眼底一片晦暗。
“师弟,你怎么就是不死呢……”
他从山路上现身,低声呢喃,带着十分的不解,然后一步步踏上石阶,对银婵伸出手命令道:“过来,跟我回家。”
银婵望着他温和的面容,只觉四肢百骸都在因惊恐剧烈颤抖,她控制不住捂住嘴,压住喉间翻涌的作呕,双目含泪:“不、你别过来……别过来……”
这人分明是魔鬼!
银婵只要一想起后山那些弟子尸体破碎的惨状就胃间翻涌,她颤抖着拿起长剑,声音满是恨意:“六师兄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如此害他?!”
檀越语气低沉:“他没有对不起我,只是他死了,我才能安心。”
檀越如今的修为早已深不可测,轻飘飘屈指一弹便将银婵长剑击飞,他眼底红光闪现,灵气浑浊,分明是入魔的征兆,原来当年修炼魔功的根本不是应无咎,而是他!!
“也罢,既然你不愿,那就等我杀了他再一起回去。”
银婵惊骇伸手阻拦,却见檀越已经飞身而起和应无咎打斗在了一处,苍渊海上凝结的寒冰被他们挥出的剑气余波所震,山崩地裂般轰然碎做齑粉,满天风雪都以他们二人为中心飞速聚集,形成一道越来越深的漩涡。
扶光本是没有心魔的,可当他被檀越栽赃受世人唾骂的那一刻开始,便余生堕尘,再难上岸,这两个同样拥有心魔的当世天才打斗在一起,大概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知道场面有多么可怕。
扶光此刻不顾根基损毁,招招拼命,做好了和檀越鱼死网破的打算,剑气一啸千万里,周遭山林齐齐塌陷,整个天地仿佛都被撼动了几分。
檀越闭目捏诀,竟是硬生生变幻出了一个分身,他与应无咎缠斗不休,那分身从后面出现,挥剑朝着应无咎狠狠刺去!
“不要——!!”
只听一声凄厉尖锐的喊声,银婵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是飞身上去挡在应无咎身后,舍命拦住了那倾力一剑,然而她修为尚未大成,如何承受得住这一击,刹那间鲜血喷涌而出,身体出现一丝丝带着灵光的裂痕,竟是即将魂飞魄散的征兆!
“银婵!!!”
“银婵!!!”
两道惊骇的声音同时响起,檀越率先退出战圈去接银婵的尸身,想要用灵力替她续魂,然而他刚才铁了心要杀扶光,那一剑威力之巨难以想象,只能眼睁睁看着银婵的身体越变越虚无,穿过他的双手往苍渊海下方缓缓沉去。
银婵望着檀越苍白惊慌的脸色,无声动了动唇,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为……为什么……”
二师兄,为什么要如此?
他们从前一起练剑,一起斩妖除魔,一起名传天下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闹得这样分崩离析?
可惜后面的话她已经说不出来了,身体越来越轻飘虚无,最后散做一团金光被冰冷漆黑的海水逐渐吞噬,彻底消散在了人世间。
银婵从未想过檀越的心魔会是因她而起。
毕竟在她的记忆中,檀越总是冷冰冰的,既不对自己笑,也不陪自己玩,看见自己和六师兄漫山遍野乱窜闯祸还会生气,十宗八派那么多漂亮仙子,多的是喜欢檀越的。
而她,天资不过比普通人强了那么一点,容貌也是平平,想来檀越师兄应该是不喜欢自己的。
银婵只是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发现檀越的异样,让他一步错步步错,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意识即将消散前,她脑海中蹦出的最后一个念头却是:当初真不该把檀越师兄从黄沙幻境里背出来的,如果让三师兄四师兄去就好了……
“她当初倘若不曾舍命将檀越从黄沙幻境中背出,檀越或许也不会对她动心,更不会对应无咎起了嫉妒铲除之念,不过人世间的弯弯绕绕,说来说去都是孽缘,檀越就算不在这件事上入魔,也会在别的事上入魔,可惜害一个好女子丢了性命。”
奚年站在山峰高处,如是点评道。
四周风雪渐大,寒气几欲侵入骨髓,陆延脸色却难看得可怕,因为此时仙门百家已经在檀越的带领下攻上了魔域,扶光一人之力如何比得上众多高手围攻,被杀得节节败退,他身上绽开大片大片的鲜血,硬生生将衣衫浸成了暗红色。
冰天雪地,刺目之极。
最后十大宗主合力将应无咎封在天罗地网中,圣笔书生金无墨硬生生削去了他持剑的右臂,神机宫主摇头晃脑掐算一翻,说扶光乃万年难遇的魔星降世,需在世间至炎之地赎清罪孽方才能超生,佛门的九难大师便将奄奄一息的扶光带往白骨剑炉,燃起红莲业火,希望“助”他早日焚尽罪业。
陆延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气得双眼猩红,他猛地冲上前想做些什么,肩头却陡然一紧,被奚年死死攥住了肩膀,两相对抗之下,对方的指尖都险些陷入他的肩骨,一片暗色的血迹渐渐晕染开来。
“陆延,我说过,你绝不可以改变他的命运,否则我会立刻终止这场回溯。”
奚年的声音暗藏警告。
陆延红着眼眶回头看向他:“我只是想见他最后一面!”
他额头青筋浮现,强自忍耐着什么,声音却忽然低了下来:“最后一面,只说几句话,可以吗?”
奚年心中不忍,低叹一口气,他袖袍一挥,长剑再次变幻,只见四周山林忽然变成了一座堆满白色骸骨的深坑,上方是阴云翻滚的天空,下方是随处可见的炎炎火堆,而在这样极端恶劣的环境下,正中间的位置镇压着一尊铜制通天白骨剑炉,上面遍布着许多圆形孔洞。
透过那些孔洞,依稀可以看见炉内一片赤红,灼热的余温将下方土地烤得干裂焦黑,连白骨都已经接近齑粉状态。
陆延控制不住走上前,伸手抚上滚烫的剑炉边缘,他肩头还落着从苍渊海带来的风雪,也在这一瞬间悄无声息融化,声音艰涩低沉:
“扶光……?”
此时已经过了七百年。
白骨剑炉没有任何动静,只能听见里面东西焚烧时的噼啪声,里面传来令人作呕的肉香焦臭,一度让人怀疑应无咎是否早就被这样滔天的业火所化。
陆延又轻喊了一声:“扶光……”
“砰——!”
原本寂静的剑炉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野兽在里面愤怒撞击,陆延通过那个圆形的孔洞,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猩红可怖的眼睛,好似厉鬼般阴寒。
“嘘,很吵。”
那人的语气竟极其温柔,
“再喊,我就拉你一起进来飞灰烟灭。”
带着一丝让人毛骨悚然的残忍。
陆延不语,只是紧紧攥住了剑炉边缘,他掌心的皮肉被温度烤得焦灼,冒出呲呲白烟,一面被火焰疯狂侵蚀,一面又被体内能量疯狂修补,只有钻心的疼痛永恒。
剑炉中的那双猩红眼睛忽然道:
“我记得你。”
陆延努力想笑,却没能笑出来:“是吗?”
“你猜对了,我后悔了。”
那双猩红色的眼睛靠近圆孔,看起来十分可怖,里面阴霾密布,带着令人心惊的滔天恨意,语气却轻飘飘的,像一场绵密潮湿的雨,低低道:
“等我出去,他们都要死。”
一字一句,认真重复道:
“全部都要死。”
陆延闭目,无声点头:“扶光,他们都会死的。”
那双猩红的眼睛语气阴冷道:“扶光已经死了,这个名字是死人的。”
陆延轻声道:“那我给你取个新名字吧,无咎,应无咎,好不好?”
咎者,过也,无咎即无过,他这一生本就不应该承担任何过错。
那双猩红色的眼睛静静望着陆延,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半晌后忽然语气单纯地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面很痛?”
陆延喉结无声滚动:“知道……”
“七百年前,你把我从黄沙幻境中救出来后就走了,其实那个时候我就想和你做朋友了,如果你能等到我醒过来,我会跟你走,一起去名川大山游历。”
可应无咎不知道,那也只是一次命运的意外。
在不久的将来,他会借助心核涅槃丛生,向当年的人复仇,然而还是敌不过天命之子的气运,带着绝望与不甘死在了檀越的剑下,就连几大护法也都丧生在了仙魔大战中。
唯有风煞得以幸存,最后远遁南山,替应无咎守墓千年。
这场光阴横跨的太久,渐渐的,奚年也有些维持不住此方世界,陆延眼睁睁看着周遭景物像被时间所腐蚀一般,化作黄沙一点点消散在空气中,最后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伴随着滚烫的气浪——
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红莲幻境中。
陆延抱着应无咎鲜血淋漓的尸体,那颗暗色的心脏依旧沉甸甸地静放在他掌心,尚且温热,他怔愣低头,然后缓缓贴住了应无咎的脸,也不知是想感受些什么。
“对不起啊……”
陆延轻声道歉,
“还是没能救你。”
奚年握着剩下的心魄碎片缓缓走到陆延面前:“陆延,走吧,我们该回空间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