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闲微笑道:“骨头都要断了,当然疼。”
可他的冷嘲热讽还没说完,谢玉折已经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眼里骤然就凝起了水雾,他抬起伤口纵横的手臂,问柳闲:“师尊,我好疼, 能不能给弟子吹一吹?”
虽然他微蹙着眉头,眼中带泪, 唇角下弯,可柳闲看着这么清澈的眼泪蓄在他漆黑的瞳孔里, 总有种不妙的感觉,胳膊上起满了鸡皮疙瘩。
这双眼睛像能把人吸进去的黑水漩涡, 不像清泉。
“吹?你脑袋出问题了???”他不可置信地咧着半边嘴,探了探谢玉折的额头:“没发烧啊。”
没想到谢玉折一下子擒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他的手背到身后,手上力道完全让人无法反抗,一股强硬的力逼得柳闲挺起了腰,谢玉折的速度快到他来不及反应,他已经垂下了头,和他额头相抵。
柳闲盯着眼前和自己毫无距离的俊俏脸庞,谢玉折弯着腰,和他额心相抵,温热的呼吸洒在脸上,让他的皮肤都泛起了红。
他一把推开谢玉折,皱眉问:“这是想做什么?”
谢玉折用漆黑的眼睛看着他,他的声音比从前更具有迷惑性,呼吸已然轻作游丝,可总有些不明不白的意味,他说:“师尊,您不是想知道我有没有发热吗?这样才最准确。”
“没大没小,无法无天。”柳闲白了他一眼,而后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或许是因为方才他全部的心思都在谢玉折的伤身上,竟然没发现,此时他往谢玉折面前一站,平视时,视野正中央是他薄薄的嘴唇,他的眉眼更加成熟锋利了,唇角似乎还勾着点浅淡的笑意。
柳闲问:“你怎么突然长高了?”
“师尊,我一醒来就是这样了。”谢玉折蹙眉想了许久,而后他恍然大悟地微张着嘴:“会不会是这个遗冢的主人……?”
“有可能是他把你变成这样。”柳闲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谢玉折没点头也没摇头,他一边无辜地张开双臂,任由柳闲怎么打量,一边看向真明珠,很友好地问:“这位是明珠兄?”
真明珠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师徒二人。你们平日也是这样相处的吗?他没有拜过师,原来正常师徒之间会这么亲密吗?
察觉到柳兄徒弟落在自己身上不轻不重的眼神,他没了之前面对柳闲的那股活泼气儿。只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我叫真明珠。”
他不太喜欢这个人,他的灯也不喜欢,因此他并没有和柳兄徒弟多说话的打算。
太过完美的东西就像假的一样,而这个人的瞳仁太黑,眼神太澄澈了。干净到似乎一无所有又好像吞噬外物,光看着就让他胆寒,就好像是这个人摧毁了妄图入侵自己的一切,和深水漩涡别无二致。
可谢玉折对他没有半点敌意,他很友好地弯了弯唇角:“明珠兄,在下姓谢。”
而后他看了眼真明珠手上拎着的灯,问:“这是你的灯吗?好漂亮的赎灯。”
随着谢玉折的眼神轻飘飘落下,真明珠明显能感觉到,他的灯在发抖,它很害怕。
此灯有灵而无惧,能让它害怕……柳闲的徒弟谢玉折,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丝毫不露怯地回之以笑,把灯塞回柳闲手里,仍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这是柳兄的灯,我已经送给他了。”
手里突然又钻进一盏灯,柳闲掂了掂,疑惑问:“它怎么在抖?”
“抖?”闻言,谢玉折也好奇地伸出手摸了摸灯杆,不解道:“师尊,弟子没有感受到。”
柳闲仔细感受着灯杆的变化,可却又没再感觉到方才它细密又慌乱的颤抖,一切就像突如其来的幻觉一般。他沉吟道:“或许此地有危险,还需观察,多加小心。”
谢玉折垂眸看着他,轻颤的瞳孔里全是担忧与不忍。他取走柳闲手里的灯,殷切道:“师尊或许是累了,产生了幻觉。这灯有些沉,弟子替您拿着就好。您能来到这里……”
不知何处传来几声啼血般的鸟雀惨叫,一直等到刺耳惊心的嘶鸣消失时,他才继续道:“已经赐予了弟子,莫大的荣耀。”
谢玉折总是爱用一些非常郑重的语气在他面前说一些奇怪的话,好像在对天下的神明发誓似的,柳闲早已见怪不怪。他随口“嗯”了声,便松了拿着灯的手没管他,没想再理这个因为书读的太多了而满口胡言乱语的呆子。
他往前走着,却发现这人并没有跟上来。
回头时,成熟不少的谢玉折正在寒风中一瘸一拐地走向他,他的脚步很慢,却很稳。他的步伐一直朝着他的方向,未曾有变。
见他回眸,谢玉折还朝他指了指自己受伤的小腿,委屈地皱了皱眉,而后勾唇笑着说:“师尊,等等我。”
眉眼冷峭,笑若弦月,长身玉立,君子如风,如琢如磨,看着谢玉折这副想象中也不会存在的模样,柳闲有些出了神。
未来看不到的景象,今日瞧见了。
有那样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就算得不到好剑,未来他拿不到菩萨针,此行也依旧无憾了。
原来,若能平安一生的谢玉折,几年后他长大,就是这样一副模样吗?
柳闲静静地立在原地,直到谢玉折一瘸一拐地走上前,走到和他并肩的地方。
“也不知道我们到底被绑架到了哪个地方,你现在这副模样……”他后退了半步,从上至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挑眉道:“用你长大后的模样,再叫声师尊听听。”
谢玉折有片刻愣神,他意味不明地看了柳闲一眼,而后乖乖应了:“师尊。”
“嗯。”柳闲轻轻笑了一声,像是在回应,却又带了些虚无缥缈的惋惜。
谢玉折继续道:“师尊,哥哥,柳闲,义父,你还想听什么?你想我怎么叫,我就怎么叫,我还会……”
谢玉折眼里那一瞬的怅然消失后,他便似笑非笑的,声音低醇,尾音勾笑,似是在刻意咬着字音,带了些引诱的意味。
明明是柳闲自己想要打趣他,此刻他大脑却像过电一般,很想把谢玉折的嘴堵住。他连连摆手道:“停!还是师尊好。”
谢玉折一下子惊喜地弯了眉眼,柳闲似乎都能看到他不停摇晃的尾巴了,他餍足地说:“我也更喜欢叫你师尊,这个称谓从来都属于我。”
此刻,柳闲已经不能再在垂眸时用余光看着他,相反,他要撩起眼皮,才能和他对视。他把早已捏在手心里的半块镜子递给谢玉折:“想看看自己以后的模样吗?用这个。”
谢玉折似乎对他的提议并不感兴趣,他没有理会柳闲,反倒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凑近了些。他用大拇指摩挲着柳闲的眼角,眸光闪烁,有些惋惜地说:“要是师尊现在用的是自己的眼睛就好了。”
“你的容貌,和我的眼睛有什么关系?”
而且我的眼睛……柳闲欲发问可嘴却不受控制,他的一只眼睛已经被谢玉折揉出泪来。他眯着眼,水光之中,谢玉折恰好能借此看到自己的倒影,他满意地笑了。
而后他取走柳闲手中的镜子片,随手丢进草丛,低声道:“师尊,死物无情,可我们有。我想在你的眼睛里看到我的模样,而不是从一片冷冰冰的石头里。”
余光瞥到一旁已经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满嘴“我什么都没看到”的真明珠,柳闲浑身却像骨头软了一样无法行动,只能提醒道:“不要得寸进尺。”
谢玉折对他的警告浑然不觉,他垂眸看着柳闲,在长睫垂下的阴翳里,他又问:“那你喜欢吗?”
明明只是脸比从前更成熟了一点,可自从谢玉折出现的那一秒起,柳闲浑身的鸡皮疙瘩就没停过,谢玉折凑得越近,五官就越像是被蒙在一层雾里,他看不清,他的身体很恐惧眼前的人,本能地想要远离。
可又不知为何,他的大脑像是被泡在了让人迟缓松懈的药汤里,被人蛊惑似的,明明很排斥这副模样,却非但没有反抗的意思,反倒顺着谢玉折的话问:“喜欢什么?”
谢玉折用双手捧起他的手,牵着柳闲的手指一路向上,细细描摹自己的脸。他的眼睛,鼻梁,嘴唇,下颌,喉结……
“我。”他的眼神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问柳闲:“长相如此的我,你喜欢吗?”
被谢玉折牵着,抚过他的容貌时,柳闲的手一直在不能自控地颤抖着,他的灵魂像是要脱壳而出一般震颤,如同真明珠送他的那盏灯,他本能地在害怕。
见状,谢玉折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微微蹙眉,委屈地问:“师尊,为什么你在发抖,是不喜欢弟子吗?”
柳闲又一次注意到了他的眼睛。
不止容貌,今天的谢玉折比往日更加特别。
他被那样复杂的眼神引得一愣,沉沉地盯了很久就快被吸进去,如此沉浸良久。
谢玉折的瞳孔黑而深邃,像一片独属于他的湖泊。一点光落在这双眼睛里,就变成了月亮落在湖面上,摇摇晃晃又动人心弦的倒影。
如此澄澈美好,美好到在不停地引诱人跳下去,然后那轮月化作刀。
柳闲发现,明明是面对的是和从前一样朝夕相对着的人,他却看不出来,这双漆黑的眼睛里到底贮藏着多少心思和情绪。
水渊则黑。
他想抽出手却动不了,一口气儿都快吊不上来:“我是你师尊,不是你的谁。你长什么样,和我喜不喜欢有关系吗?出门在外,说话要讲分寸。”
谢玉折并不因为他无力的咒骂而伤怀,相反,他微微侧了侧头,用脸颊很缱绻地蹭了蹭他的手心,睨了眼身旁的真明珠,用一种不轻不重,但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弟子明白了。”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师尊是想要和我回家。弟子会等的,那便等我们一起回到了家中,我再问。”
自己脑袋糊涂了给自己挖坑,柳闲气急败坏地咬着牙,死死盯着谢玉折那张脸。
怎么才分开一会儿,谢玉折就变成了这么一个口无遮拦的不要脸?
可是他又发现,虽然自己的手正在被这个人紧紧握着,被迫触碰着他的脸颊,可他竟然半点要挣脱的意思都没有,连一句“真明珠在旁边看着”都说不出口。
不是不想,是不能。
而谢玉折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凑近他的耳边,轻轻地笑了一声:“师尊,其实……他在旁边也没关系,无论他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没关系。”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呼吸已经变得炙热,气息肆无忌惮地喷洒在柳闲的耳后,低沉的声音流入耳朵,弄得他头皮发麻,腿一软,差点就要站不住,而谢玉折似乎早有预料,一直稳稳地托着他。
头晕目眩的间隙,柳闲总觉得,有头虎视眈眈的恶狼已经悄无声息地把利爪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只需要微微一用力,利爪就会刺破他的皮肤,割断他的血管,让他瞬间丧命。
“师尊。”谢玉折眷恋地搂着他,用手一簇一簇地把玩着他的头发,像是觉得好玩似的又叫了他几声:
“哥哥,哥哥。”
柳闲不理他,他便继续自顾自说着:“柳闲,其实不用问我都知道,你很喜欢我的长相,因为这是谢玉折的长相。”
先前谢玉折弯着腰,一直看着他的眼睛,一秒钟也没从他身上离开。他看着他的眼神专注而笃定,还带着些微不可见的侵略性,像是想从他的眼睛里挖出些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似的。
可说这句话的时候,谢玉折的目光却从他的脸颊旁擦了过去,没再注视着柳闲,而是看向他身后被山雾笼罩着的一草一木,更像是在躲避他,不欲看到他的神情。
他嗤笑道:“因为是谢玉折,不是别的谁,所以无论长什么样,只要在国师府里的那八年没有被抹去,你都会喜欢,对吗?”
柳闲轻喘着气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谢玉折机械勾起的唇角里没有半分情绪,转眼他又指着自己的伤口,可怜兮兮地说:“师尊,只是我刚刚受了好重的伤,肩膀好疼好疼,你能抱抱我吗?”
他话说得很慢很轻,话尾竟然带了几分乞求的意味,卑微又可怜,像是一条冰天雪地里找不到家的狗。
柳闲白了他一眼:“我抱了你,你的伤口也不会不疼。就算天上的神仙下凡来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也不会有半点好转。”
“至少心里会好受很多。”谢玉折朝他张开双臂,吃力地笑了:“要是被划了这么多道刀,还得不到你的一个拥抱,我也太不划算了。”
柳闲扯了扯嘴角,看见谢玉折固执的眼神,上前一步,意图回应他的拥抱。
谢玉折的臂弯已经大大张开,他笑盈盈地,似乎在等待着一个虽然没什么体温,却会很温暖的怀抱。
可片刻之后变故陡生,尘灰腾起,眼前银光刺眼,寒芒乍现!
兵刃相接之时,谢玉折稳稳站立,他信手握着一盏赎灯,昂贵的灯面已经被他修长而有力的手指穿碎,不过他并不在乎,仅缓缓垂眸,不可置信地看着抵在自己命门的十数柄剑。
而后他的目光在小剑上停留许久,眉头微微皱起,声音已经没了先前刻意压抑出来的轻柔,这是柳闲第一次听到谢玉折对他冷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悦的声音,他毫不畏惧地用手拨了拨锋利的剑尖,捻了捻破皮流血的指尖,垂眸地盯着柳闲的眼睛,饶有兴致地问:
“心脏、脖颈、眉心、灵海……师尊,你召出心剑指着弟子这几处,是想要做什么?”
柳闲面无表情地说:“你不是他。你到底是谁?”
“我不是他……?”
“谢玉折”直接捏碎了被他把玩着的那柄小剑, 在他往前倾了半步之后,柳闲指向他的所有剑竟然全都化为光影,同尘湮灭!轻风激不起地上的尘土, 可他仍伸手为师尊拂了拂衣襟,反问他:“我不是谁?”
在他风轻云淡的问询之后,柳闲的五脏六腑都在冒血。从这个人苏醒的那一刻起, 他的思维就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他影响控制,面对这样异常的谢玉折,竟然有些不想反抗。
好在他精神力极强,仍存着一丝理智,想找到时机突破禁锢,可这个人对他话说的亲昵,暗中的警惕却半点不停。
只有方才,他身上的掣肘终于放松了些——在眼前人说想要一个来自柳闲的拥抱的时候。
他明明可以直接操纵自己去拥抱他的, 这个人应该很清楚,他反抗不了,可他并没有这样做。
于是柳闲抓住这个间隙凝聚全力,强行突破了压制,往后撤半步,稳了稳自己摇晃的身形,喉咙管里涌出一大口血, 还来不及咽下,脊背突然被人重重一拍, 猝不及防地咳了出来!
白衣沾血,柳闲一下子站不住, 他双腿一弯,骤然跪倒在地, 手肘支撑在湿冷的地上,像被下了软骨散一般,连小半个身子都直不起来,只能仰着头,用力抬手,擦净脸庞。
“谢玉折”见他这副模样,垂眸凝视良久,最终弯下腰,将他扶了起来。
他让柳闲完全地依靠在自己身上,用大拇指擦去了他嘴边再度溢出来的血,温柔地抚着他的背,眸色心疼,就好像刚才那一下能要了人命的重击不是他干的一样。
他一手揽着柳闲清瘦的肩膀,有一下没一下地为他顺着气,并没有回答“你是谁”的问题,垂下眼帘,温和地看着柳闲,似乎在为自己先前的恶行解释:“师尊,淤血吐要出来才好。”
柳闲被他毫不费力地钳制着,想要站起身却只能贴着他的身体,鼻尖钻进独属于眼前人的清冽香气,这味道和真正的谢玉折不同。
他抬眸望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人,面色并无波澜,只哑着嗓子嘲讽:“是吗?你倒是挺在乎我。”
西贝人点了点头,颇为惊喜,睁大了微红的眼眶:“师尊要是能一直记住这一点,弟子此生也无憾了。”
柳闲看着眼前这个不知真实身份的人,冷嗖嗖打了个寒战:“别装了,我没有你这种徒弟。”
谢玉折按着他的脊背,慢条斯理地为他顺气:“师尊,听你这样说,弟子好难过。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您就不承认弟子的身份了。”
垂眸对上柳闲眼里的淡漠,他笑了笑,并无半分怨言,只揽着他,手上动作轻柔却半点不吝啬力气,而后二人听到身后突然有骨头爆裂的声音!
“师尊方才是想要和明珠前辈同行吗?”他朝柳闲身后惋惜地叹了口气,手上圈抱他的力道更紧:“可是,他要杀你。”
“不过你似乎也动不了了。”他没再牵着柳闲的手,反倒拎起先前真明珠送给柳闲的灯。他的指节穿透了灯面名贵的布帛,指着灯上已经变成破烂的不同部件,问:“师尊以为这是什么?”
柳闲被他按在怀中,视线被他的身体完全遮住,就连灵力的探测都被完全阻挡。此时他像是摸黑一般,不能感知半分真明珠的状况,只知道方才还话多到让他想要自戳双耳的真小公子,已经很久没有再说出第二句话了。
他没有打理谢玉折,简洁反问:“你把真明珠怎么了?”
谢玉折像是早已料到这个局面似的,并不觉得自讨没趣,眉眼笑意未减:“这叫阴灵灯,明珠兄骗了你,它才不是赎灯。二者外形相同。赎灯护人,而此灯害人。”
柳闲吃力地斜睨着他:“真家的灯从不伤人。”
“师尊错了。真家人揣着那么恐怖的能力,若是当真没有一点手段,凭什么多年屹立不倒?凭先家主那把除他之外没人挥得动的刀?”
他用手拿着那盏灯,仿佛是想让柳闲看的更清楚点似的,朝他拨来拨去,细细道来:
“外人不知道阴灵灯,可弟子有幸了解过。这盏灯做工精细,品质上乘,咒法特殊,落款乐章,并非明珠兄所做的第一盏灯,实则出自他已故的父亲,刀修第一,天下十绝真乐章之手。灯面用的是忧愁谷里毒蝉濒死前吐血化作的丝线,碰之则化作细针刺入肌肤,上面浸满了药宗宗主私藏的剧毒九曲丹,能在瞬息之间让人暴毙。”
“已经如此狠毒了,明珠前辈还觉得不够。”随着谢玉折温和而低沉的话音落下,他每再多说一个字,面上的笑意就更浓烈,眼中说不明的情意也更缱绻。
而后他合二指用力朝破烂的灯面一按——绣着仙鹤振翅的灯里淡蓝光晕突然大盛,还不过片刻柳闲身上就已冷汗岑岑!
刹那间犹如万蚁噬骨,柳闲已经没有了一点独自站立的能力,若非谢玉折加重了搂他腰腹的力气,他早已倒了下去。他牙关紧咬,用唯一的一丝力气,将痛苦的呻吟咽入喉咙里,不欲显露出半分狼狈。
他突然变成这副模样,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生理上的剧痛,一切起源于那盏被唤醒的灯!
可“谢玉折”仅把灯拎在手上,另一只手好整以暇地揽着他,星眸微转在他的脸上流连,将他的难堪尽收眼底。柳闲两鬓的碎发已经被汗水沾湿,他无力地仰着头,双唇微张,轻轻喘息着,双目已经朦胧到见谁都分不清。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梦呓一般,属于上仙的威压在这个人的面前竟然半点作用也不起,一贯狠厉的言语如同小猫呢喃:“不想死……就放开我。”
恍惚间他看到那个人在笑,谢玉折依旧同他问牛答马,他为他轻轻拭去了额角的汗:“师尊已经感受到了吧。明珠前辈在这盏灯上滴了你的血,烧过你的头发,只要你离这盏灯不过五十步,他就能控制光亮,把握你的痛觉,直到你痛昏,痛死。”
他目光炯炯地问柳闲:“细针刺坏筋脉,剧毒入侵骨髓,肝肠寸断,灯灭人焚,明珠兄总有方法让你暴毙而亡。他都如此对你了,你为何还要念着他的处境?”
柳闲失了精神,声音越来越低:“倘若他事先知道我是谁,准备这些来杀我,也不奇怪。”
他吃力地直起腰,把下巴抵在西贝人肩上,问他身后已经废了一只手的真明珠:“毕竟是我害你家破人亡。是吗,明珠兄?”
一旁的真明珠全身都凝住了,被定在原地,脚背像是挂着千斤顶,完全挪不动脚步。
而“谢玉折”没有给他任何一个眼神,春日和风过,下一秒他的右手骨头就已经爆开化作了碎片,稀拉拉地散布在血肉中!
可此时的真明珠看不出一点痛苦,他仅垂眸站在一侧,唇角微翘,身姿矜贵,断肢哗啦啦地流着假血,多了个漏风的洞于他而言就像少穿了件外衣一样轻松。他像一个任人摆布的精致娃娃,再无对人动手的能力。
而在被叫到名字时,他抬眸对上了柳闲的眼神,歪了歪头,空洞的眼神好像在说:“我听不懂。”
柳闲朝他弯了弯唇角,即使无力,他也永远像是与友醉酒同游一般惬意。浸在沸水里也能嬉皮笑脸,他好像生来就是如此。
“弟子不会让别人碰到您,师尊。”谢玉折抬起他的手强硬他环住自己的脖子,扬声道:“真明珠意图不轨,我替您处置了。”
柳闲的易容早已被人消了个干净,露出其下秀丽的一双眼睛。谢玉折话说得好崇敬,可他仍需要承受五脏六腑巨大的威压,苍白的脸颊上爬着两行乌血。
而谢玉折揽着他,一同侧过身,别过他的头,为他擦去眼里的泪花,逼他和自己看向同一个地方。
他的手指就像操控着挂在真明珠身上关节的丝线似的,随意动几下,真明珠的动作就跟着变,诡状殊形,形态可怖,看着比天下最好的术士变得戏法还要可怖惊疑。
片刻后真明珠的关节开始错位,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骨头纷纷朝反方向扭曲,而后咔嚓一声就此折断,孤零零吊在皮肉里,他充血红肿的眼珠都要掉落下来!
“恶心。”
不知是从哪个地方摸出一条红线黑缎的眼绸,谢玉折把它蒙上柳闲的眼睛,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他的动作慢条斯理而又熟稔无比,好似曾如此做过无数次。
而后他抬起柳闲的脸,端详片刻,许是满意了,又亲自为他捂住了耳朵,俯在他耳边,很害怕他被吓到似的,心疼道:“师尊别看。”
他似乎一心一意都放在柳闲身上,半点没有做出别的举动,可真明珠的痛苦也一点都没少,旁人竟看不出半点他所使的招式!
柳闲完全动弹不得。
即使蒙住了眼睛,捂住了耳朵,他还是能闻到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听到谢玉折对他柔情似水的嘲讽:
“师尊,心软下来要和真明珠同行的时候,想过他其实要对你下这种死手吗?”
柳闲被他身体投下的阴影斜斜遮住,光影明灭中能隐约看到他清冽冷淡的眉眼,他脸上没有丝毫情绪,断断续续道:“想要我死的人多了,有人做到了吗?”
谢玉折不以为然,唇角的笑意里含着别样的情绪,他说:“柳闲,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念你。我想见你,原以为你风华绝代、天下第一,可没想到今日一见,你竟然这么落魄迟钝,差点死了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