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云霁心头一突,面热手冷,正要严词拒之门外,葛东晨却是一笑,搂了他肩背走回来:“成啊,想聊什么?关少爷,借你块地儿坐,你看不爽就去里屋好了。”
关云霁:“……”
他扭头响亮地坐回椅子上,颇有些气急败坏地拍拍桌上书,表示他才是一屋之主。
顾小灯让葛东晨按到关云霁对面坐,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不一会儿便松弛了。
他看看同桌的两人,两根食指绕着圈,一味开心地笑。
不管如何,生辰夜有小伙伴陪着了,这两位虽然平日一个亲近不得,一个不得亲近,但有人相与闲话对坐,强过独自一人发呆。
“不是想聊天么?”葛东晨笑盈盈地支着脸看他,“是不是今晚被那群人揍出了阴影,来,想说什么只管说,是要报复,还是要如何?”
关云霁在一旁问来龙去脉,待听得原委,表情便十分古怪。
他不知怎么评价为好。顾小灯有此遭遇,源头还不是葛东晨存心使坏,是他说讨厌顾小灯,要让他在广泽书院里处处碰壁,可现在观他言语神色,分明是主动给顾小灯借势,这整的又是哪一死出?
“没有阴影。谁打我的,我明天在学堂上找就是了。”顾小灯倒不太在乎那一出,两根食指对戳,歪着脑袋道:“两位,今天是瑾玉四公子的生辰,你们怎么不去他那儿啊?”
“昨天去提前给他祝贺了。他刚回来,今天必是最忙碌的,我们就不去占用他的时间了。”葛东晨笑着有问必答,“你怎的说到这个?想去瑾玉的生辰宴上么?他这会的宴席定是无趣,充斥着一群位高权重的老家伙,还是不去的好。”
顾小灯点点头,踟蹰片刻,嘿嘿笑道:“祝他生辰快乐。”
葛东晨虽不明所以,但也笑着颔首:“行,祝他生辰快乐。”
顾小灯便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他的身份不可外泄,生辰自然不可置办,但没关系,顾瑾玉与他明暗一体,此时听他人祝瑾玉,就如祝贺他自己。
他这般转嫁着开心,自己把自己哄高兴了。
关云霁始终插不上话,生硬地挤进来:“不是,顾山卿,你傻乐什么?瑾玉什么身份,用得着你这货色替他开心?一副醉酒的蠢德性。”
顾小灯两手交握,坐姿乖巧端正地支在书桌上,乐兮兮地笑着:“我没喝过酒,我还小着,我不沾它。”
葛东晨附过来:“那喝点么?我在比你还小的时候就喝上了。”
顾小灯认真思考起来,没思量出好坏,身边人又笑着蛊惑道:“虽说是远亲,可你也是顾家公子,迟早要和他人举杯应付的,顾家不教你,我教你好不好?”
许是夜色冲人头脑,许是品尝未知太新奇,又许是心里空落落,想要有外物填满,顾小灯发了片刻呆,随即点头应了好。
谁也不知道怎么就进展成这般情形,关云霁那张平日用来看书写字的书桌被用成了酒桌,小杯盏三个,红泥炉一个,青梅酒一斟,三手相聚,三声响叩。
关云霁脸上满是嫌弃,转着酒杯不住念叨:“本公子真是自降身份,竟平白无故结交你这么个泥腿子,说出去他人要笑掉大牙了。顾山卿,你给我记住了,今夜之事不许对外声张,烂在肚子里生根发芽。”
“好啊好啊。”顾小灯软软笑着点头,愈发醺醺然了,“不过关小哥有一句话不对,烂在肚子里就够了,还生根发芽做什么啊?”
“你管我!”
“好好好,不管不管。”
“关大少爷眼高于顶,小灯不跟他喝,跟我喝。”葛东晨举杯去碰顾小灯的杯盏,“如何,酒的滋味不坏吧?”
顾小灯响亮地碰回去:“两位贤兄煮得好,我喝着只觉得甜!”
“以后带你试更多好玩的,怎么样?”
顾小灯醉了反倒狡猾狡猾的:“以后谁知道分晓?有缘再说,无分再见!”
葛东晨笑两声,想再勾着他说出些心底话,顾小灯嘴巴却是严实,半句家事不曾透露,神智不清醒时,举着空杯摇头晃脑地唱起宛转小调来,轻轻灵灵,明明是一首哀婉小曲,他却唱成了欢快调子。
一曲摇摇晃晃地终了,顾小灯往后一仰,关云霁接住了他手里掉落的杯盏,葛东晨坐得近,单臂便抱住了。
关云霁瞟了瞟顾小灯仰出来的一段颈子,很快便嫌弃地转移视线:“下等人酒量就是差,你小心他待会吐你一身。”
“不至于吧?”葛东晨捏住他下颌晃晃,“他还挂着笑,醉了也仍是这股劲。”
关云霁收杯盏:“行了,我让书童去找他的奴才,待会把他接回去,今晚真是疯了才这么稀里糊涂的……”
葛东晨仍没撒手,端详着,轻捻着:“他打的双耳洞,我记得你表哥,那位二殿下,似乎就有这一嗜好。”
“喂,不许妄自议论、揣度皇室喜好,即便那是我表哥。”关云霁这么说着,却又忍不住说起最近询问得来的事:“我以前也这么以为,但上个月清明时节和二殿下共食,闲聊里提这个,他酒兴正浓时却说,这嗜好是皇太女殿下先有的,他是学了才得的趣……”
说着关云霁自己掌自己的嘴:“可恶,我喝醉了,说话不着调了。”
“我什么也没听见。”葛东晨配合道,“所以我什么也不知道哦,你放心好了。”
关云霁应了一声,揉揉眉眼,揉罢抬眼想叫书童进来,却忽然看到对面出现了晴天霹雳的一幕。
葛东晨低头吻住了顾小灯。
他通身石化,这辈子都没这么震惊过,心跳似乎都骤停了。
四下静悄悄,关云霁如在梦中,愣愣地看着葛东晨一手扣住顾小灯后脑勺,一手握住他手腕压在桌沿,平静又着迷了似的地俯身投入着。
顾小灯,平日里眉飞色舞、兀自张扬的小不点,正乖巧柔顺地安睡着,不带荆棘,唯有暗香。
葛东晨就这么久久地品尝着美酒。
不知过了弹指一瞬,还是过了沧海桑田,红泥小火炉中忽然传出炭火余烬的荜拨声,关云霁如梦初醒,血气全往脸上涌,霍然跳上桌面,暴跳如雷地扯开醉了的两人。
他不敢看顾小灯那副睡颜,更不想看他那张嘴唇,只得揪起葛东晨的衣领大骂:“你疯了吗你!当我死的啊?!要侍妾长洛遍地都有,你不会自己去找吗?!”
葛东晨面无表情地怔忡了片刻,迟缓地眨过眼,瞳孔一瞬变化成碧色。
那头的顾小灯栽到了书桌上,脑袋咚的一声,抱住脑袋咂咂嘴,嘟嘟囔囔了。
葛东晨回过神来,抬手捂住双眼,猛吸一口冷气。
关云霁推开他跳下书桌,也抽着冷气捂住了脸,恨不得就地挖个坑跳进去。
第23章
顾小灯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饱觉,隔天循着生物钟又是卯时四刻醒来,只是起身觉得脑袋有些晕,甩了甩才想起大抵是因为昨晚喝酒了。
奉恩早早起来在一边等着,顾小灯忙下地过去:“奉恩,昨晚是你去接我回来的吗?”
“葛公子送您回来的。”奉恩笑道,“关公子也一道来了。”
顾小灯弯腰洗漱,听了有些吃惊:“真的啊?他们人还怪好的。”
奉恩笑笑,没说葛东晨是背着他回来,关云霁则是虎视眈眈地跟在一旁,气氛十分古怪,说是剑拔弩张也不为过,只有趴在葛东晨背上、晃着腿的顾小灯睡得舒服自在。
顾小灯一无所知,麻利地捯饬完毕,把昨天被几个人围殴的事说了:“你昨天帮我收拾的时候,有没有在我身上看到一个黑布袋?他们用那东西偷袭我。”
奉恩摇头:“昨夜葛公子有将此事告诉我们,那黑布袋被他收去了,说是会给您讨个公道。”
顾小灯听了一愣:“那也太麻烦他了,我想自己解决的。”
“那您觉得自己能怎么解决呢?”
“把他们揪出来,当庭问打我的缘由,请学堂的先生评理。”顾小灯揉揉后颈,顺势挽起长及中背的长发束起来,“之前他们整我都是在学堂和武场,真掰扯起来还能说是功课上的冲突,昨晚我好好走在路上,他们平白无故欺负我,一点道理也没有!”
奉恩走来伺候,笑叹道:“您已经进来三个月了,还没发现这里头的规矩么?”
“什么规矩?”
“人多的地方,捧尊为更尊,踩卑为更卑,坐在学堂最后的位置是您,不管道理在哪一方,只要居于最下位的是您,您就结束不了这种受欺凌的生活。”
顾小灯蓦然想起了当初刚进顾家不久,和张等晴一起说过的话,那时他也和他说这里的尊卑规矩。
张等晴要他照顾好自己,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要随机应变,但不能乱变,不触更尊的霉头,不取更卑的乐,不向更尊的卑躬屈膝,不向更卑的恃强凌弱。
顾小灯抬头看奉恩:“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奉恩弯腰给他戴上新的耳珠:“您有两个办法,第一是在学堂的最后一排,找一个性情比您怯弱的,想办法让他代替您成为那个最居下位的卑弱者。第二是在学堂的第一排,找一个您有把握攀附的尊贵者,想办法让他的权势笼罩在您身上。”
耳珠戴完了,顾小灯一声不吭,奉恩拿来新的学子服:“您在书院当中的日子还有很长,不可能置身事外。昨夜只是一个欺凌事态的小小升级,葛公子能解救您一次,不代表往后还会继续出手相助。”
奉恩看着他抗拒地自己披上外衣,自己绑腰带,笑笑:“奉恩说的话不顺公子的心意,如今已经说完了,公子不要和自己怄气,有任何不痛快都可以罚在我身上。”
顾小灯摇头,抬头看了他好一会,心里愈发难过:“奉恩,你说的办法,那是你的经验之谈吗?”
奉恩眼皮一颤,笑意还维持着,弯着腰视线与他齐平,轻声道:“是啊。公子也知道,我和奉欢在勾栏里‘住’过,那里是长洛尊卑规矩贯彻得最深刻的地方。有人傲骨铮铮,于是死于非命,有人奴颜婢骨,于是弃如草芥。”
“向上攀附与向下滑落,得度量得很微妙,我和奉欢度量着过来,年月渐过,周遭人慢慢地非死即疯,最后便只剩我们两个,等到了王妃娘娘来接我们离开。”
“表公子,书院与妓院,区别并没有您想象中的那么大,书院之内与书院之外,差异也没有您以为的那样大。”
奉恩看着他日渐赏心悦目的脸,温柔道:“您可以失去一些东西,再得到一些东西,只要您愿意,您想要的基本能唾手可得。”
顾小灯呆呆地看了他一会,没有对这番话作出回应,而是转身去找东西:“我想起昨天瑾玉送给我一支发簪,发簪呢?”
奉恩笑叹着起身:“那支发簪我替您收着了,那不是普通发簪,是四公子在重大场合上用过的,过于醒目,不适合您戴。”
“我只是想看看,没想用。”
奉恩便去拿出锦盒来给他,心里默默回答他,你也用不了。
这支墨玉发簪是顾瑾玉得来的皇家封赏,送给顾小灯的意思隐晦又清楚,不过是想让顾小灯簪上,借他的势,在书院里直行少阻。
但若是那样,安若仪何必让顾小灯进私塾,直接把他放在顾家的权势下养成混吃等死的蠢物就够了。
放他进来,本就是要让他学聪明。
顾小灯从锦盒里拿出发簪,认认真真地看了半晌,嗳了一声,小心地放回了锦盒当中:“贵重物,我是用不上了。昨天来不及送他礼物,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至于奉恩前头说的,他仍是没有回应。
顾小灯吃过早饭,正准备和书童一块去学堂,奉恩叫住他,在他腰带上系上一枚禁步,说道他昨天失态,是时候戴回禁步规范行止了。
顾小灯皱皱鼻子,只好控制着走路姿态和声音,以免腰间禁步过于乱响。
等到了学堂,顾小灯一到座位上就看到桌面放着好几张信笺,拿起来一看,只见每一张都是言辞恳切的道歉信,是昨晚打他的人所写。
他瞪圆眼睛往前看,只见第二排和第三排中有几个学子脑袋上都缠了绷带,像是挨了铁拳。
葛东晨和关云霁这时正好从前门进学堂,前者是一如既往地含着笑进来,和第一排的其他人打了招呼,倒是关云霁脸色不好,眼睛发绿,必是熬夜。
这两人都若有似无地朝他看了过来。
顾小灯一时只觉得复杂麻烦,捻着禁步坐下后,心中大手一挥:管他呢!功课要紧,先生要来上课了,读书方是正道理!
他把麻烦的潜规则抛到脑后,把那些道歉信撕成了小块丢到纸篓子里去——谁叫他就坐在垃圾桶面前。
不多时,上课的夫子过来,来书院教书的除了大儒,还有顾家请来的已致仕的庙堂遗老,今天来的就是一位精神癯烁的老夫子,且一进学堂就不讲书,直言道:“学生们,今天我们有时间也有样例,来详述我们晋国延续了百年的四项法令。”
顾小灯头一次听到这东西,忙翻开小本本严阵以待。
“首先先谈四项法令的颁发者,乃是百年前的煦光帝和狮心后共同颁布,略通史书者,知道这对帝后的事迹吗?”
顾小灯听到这个就来劲了,以前在民间听说书看话本,那些传奇故事便多是从这对帝后身上取材。百年前的煦光帝高骊在七月七这一天,立了史上第一个男后,也就是狮心后谢漆,封号还是煦光帝自己想的。
据传那是一对情意极其深厚的帝后,前无古人。
顾小灯对这情意十分笃信,毕竟要不是真的很爱,那男后谢漆不会乐意接受“狮心”这个封号……谁会接受个谐音“失心疯”的封号啊!这奇葩封号可是要跟着在史书上万古流芳的!
想到这等一本正经搞笑的史事,顾小灯就被逗乐了。
他捂住嘴想笑,身后的学堂后门忽然出现一人,悄无声息地走来,轻拍了下顾小灯书童的肩膀,那书童心理强大,半点声音也没发出,毕恭毕敬地弓着腰退出后门去,把位置让给了来人。
来人是顾瑾玉。
顾小灯呆呆地看着这凭空出现的家伙撩衣坐在书童的位置上,恍惚还以为出现了幻觉。早上还想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怎么这会这人就出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了?
顾瑾玉来得太悄无声息,这位置又最靠后,其他学子竟没有发现学堂里出现了第二十六个贵胄子弟。
顾瑾玉身穿朱墨衣金带,依旧是昨天的高马尾装束,不笑时冷冽如冰水里打捞出的刀。
他侧首来朝顾小灯比了个噤声手势,大概是顾小灯惊呆的样子好笑,他唇角一扬,刀就化冻了。
顾小灯回过神来,惊喜万分地想揪他袖口,但顾瑾玉穿的是束袖的骑服,于是退而求其次地揪住了他腰带,用口型问他:“你怎么来了?”
顾瑾玉不答,只是看着他。
讲台上的老夫子正在激情讲课:“煦光帝和狮心后的四项法令,第一,禁贩食烟草,第二,禁流通破军炮,第三,禁男女不公,第四,禁异族对立。”
顾小灯刚好听到最后一句,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前头第一排的葛东晨,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想到他昨晚那双绿眸子。
“四项法令延续到今天,仍然顺应当朝,后两道大家应该不难理解,但前两道较为宏大。好在今天,我们迎来一位亲身经历过前两道法令的当事人,有他来,便有足够鲜明的样例让大家了解。”
老夫子笑着捋了把花白胡须,指向学堂后方:“顾瑾玉,你上来细说。”
前排的众人当即转头看向后方,看到顾瑾玉真出现时哗然。
顾瑾玉稳坐在顾小灯书童的位置上,抱手向老夫子遥遥行学子礼:“台上是先生授课之地,学生在堂下讲说便好。”
老夫子笑着捋了把花白胡须,颔首道好,学堂里的学子纷纷转过身来,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顾瑾玉,不可避免地也看到了最后一排的顾小灯。
便是与顾瑾玉算得上交好的关云霁也在忿忿地想,顾小灯闹哪样才能让顾瑾玉坐他身旁?
顾小灯突如其来地沐浴在一众人的注视里也很是不适,忙松开了揪着顾瑾玉腰带的手,呆头呆脑地坐直了看他。
顾瑾玉瞟他一眼,继而合手向其他若干学子行平礼,客气道:“瑾玉今日有幸与诸位同窗,言谈若有不好之处,还望各位同窗海涵。”
众学子忙行礼回去,也就第一排那几位熟稔的大少爷笑着挥几根手指头。
顾瑾玉只坐不站,正正经经地坐在顾小灯身旁,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起他这三个多月在外州随军的事。
此行他去的是西南的沧州,刚到了地方不久就撞上江湖匪贼和军队发生冲突,起因便和四项法令的禁烟、禁破军炮有关,匪贼于民间私贩烟草、妄图流通破军炮的原料,被军队查获后,两方人马触发了激战。
顾小灯离他最近,即便顾瑾玉的声调冷静非凡,他还是听得心惊肉跳。看着顾瑾玉突然变短的及颈马尾,他猜测是两方作战时,顾瑾玉也遇上了匪贼,八成是被对方的刀剑削到了发冠,割断了他半幅头发。
他边听边记,昨天不过才和他说了几句话,这会听顾瑾玉说得多了,他才感觉到了顾瑾玉的声音变化,比以前低沉一些,清冽,微哑,声音莫名像花烬掉下的羽毛,让人感到痒兮兮的。
顾瑾玉着重讲述沧州烟草私贩的危害,又提到:“晋国铁律,凡入仕为官者,不得沾染烟草,违者轻者罢官,重者阖族下狱,祸及九族三代——”
前排的关云霁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顾瑾玉说了许久才把自己作为“样例”的部分讲完了,最后又行平礼:“四项法令意义重大,还望诸位同窗,珍重羽翼,端肃自身,不弃来日。”
学子们忙又行平礼回去,只有顾小灯听得入了迷,错觉自己在听说书,顾瑾玉讲完他就啪啪鼓起了掌,张嘴刚要喝彩一声“好!”,意识到场合不对,张开的嘴巴吸了一大口空气,把个“好”声咽回肚子里去了。
葛东晨在前排笑出声,苏明雅同时轻咳,咳完鼓起掌,满堂便跟着卖力鼓起掌来,声势浩大地掩盖了顾小灯的滑稽出糗。
顾小灯便开心地正大光明地继续鼓起掌来,后门穿堂而来的夏风哗啦啦地吹过他放在桌角的笔记,那笔记除了记述顾瑾玉讲的事,还附了一句他有感而发的由衷总结:
“天铭十三年,盛夏五月,听瑾玉谈吐有感,顾森卿,真如深森未知,如霜刃冷冽,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与我天差地别。”
“同年同月同日生”那一行又被重重划去了。
晨课结束后,一堆学子蜂拥而来和顾瑾玉攀谈,顾小灯生怕自己有碍观瞻还耽误了顾瑾玉的交际,拔腿就从后门溜了。
……更多的原因是他的肚子饿扁扁了,着急吃午饭。
兄弟么,有的是机会见,扁扁肚子可耽误不得。
腰间禁步随着急促的脚步而叮当乱响,顾小灯听得刺耳,嘀嘀咕咕地慢下来,伸手想去解开,无奈奉恩打上的结绳太独特,不是死结胜似死结,他压根解不开,只好攥住它同手同脚地走。
没走出多远,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咳嗽声,耳朵灵敏地竖起来,转身就看到了走在伞下的苏明雅。
苏明雅每次出现在他视野里都像一幅不沾凡尘的仙画。
此时其他人大抵忙着围堵顾瑾玉,大路再没有其他行人,苏明雅边咳边走,一把病骨遗世独立,只是这样看着,顾小灯都怕五月的夏日把他晒化了,化了不知道是不是就飞回天上去了。
顾小灯晾着咕咕叫的扁扁肚子,情不自禁地走去,恐惊天上人,小声叫他:“苏公子。”
苏明雅正低着头掩口闷闷轻咳,听见声音抬起头来,脸色是不大好的苍白,眼周咳得有些红,晕染了胭脂似的顶顶好看。
顾小灯看他的书童只顾着撑伞,便过去伸手:“苏公子,你还好吗?我给你揉揉穴位吧?顺顺气就不会这么滞涩了。”
苏明雅垂眸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现在虽然大路无人,但到底也是大庭广众的场所,与顾小灯在自己的竹院相谈甚欢,和与他当众交好是两回事。
但今天顾瑾玉的出现和反常改变了他的看法。
苏明雅抬眼看他,歉意地笑了笑:“那麻烦你了,小灯。”
“不麻烦不麻烦。”顾小灯笑着搀住苏明雅,另一手伸到他后背去摸索穴位按揉,“是我来找麻烦才对,日头这么大,我是来跟苏公子你蹭个伞。”
苏明雅抬眼看他,伞不够大,顾小灯那张白皙透亮的脸被光线分割成明暗两半,他傻笑着,甚至都没有感觉到脸上温差不对。
这股明晃晃的明媚喜欢劲只在他面前有。
这时顾小灯的肚子发出不小的一声拉长“咕”,苏明雅忍不住轻笑,随即又看到顾小灯背后远处出现一个朱墨色的身影,虽然隔得远,但他知道,顾瑾玉在看眼前这个窘迫得脸红的小呆子。
他的气息顺畅了,低头与顾小灯耳语:“小灯,有劳你,我现在好多了,你既饥饿,我的竹院离学堂最近,不如午膳去我那里?”
顾小灯那双清亮眼睛瞬间放出光芒来,高兴得不加掩饰:“好的!”
“那我们走吧?”
“好!”
顾小灯禁步也不抓了,刺耳便刺耳,肚子扁扁就扁扁,他只顾着哒哒走在苏明雅身边。
另一头的远处,顾瑾玉眯着眼看着,直到看不见顾小灯和苏明雅的身影,才转头问身边的两个哥们:“他几时和苏明雅这么要好了?”
葛东晨笑道:“这我哪知道?整座学堂里,就我最接近不了你这位小表弟,我对他可是一无所知,鲜少走近过三尺的。”
一旁关云霁听了在心里大骂:三尺?你昨晚明明恨不得把舌头都伸进去!
第24章
每次来到苏明雅的竹院,顾小灯都不免大惊小怪,看多少次都觉得奇妙,这地方竟能把风雅超俗和奢靡绮丽结合得通融和谐,这还不过是苏明雅暂住别人家里的小旅舍,不知道苏明雅自己的家得夸张到什么地步。
近来盛夏,竹院里又多修出一路的遮荫花藤架,顾小灯跟在苏明雅身后走进去,看着削薄的阳光零碎地洒在苏明雅身上,顾小灯身量没有他高,但见他在盛夏酷暑下仍是一副苍白的病弱模样,心里总是翻涌着怜惜。
走进堂屋中,气温比外界低了些许,水晶缸里的水母偶尔游出轻微的涟漪,苏明雅更被衬得像是透明了。
仆从伺候苏明雅去里屋换衣洗漱,另一个也过来请顾小灯同换,说用膳前应避免身上的尘土污了饮食,顾小灯头一次和苏明雅同桌共食,只得照着他们的规矩来,禁步连着腰带一同解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