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暗卫端茶牛饮,嘴拙地点点头。
似乎是这话题引出了首领当差多年的无语,他带着若干怨气皱起脸,先往周遭巡视一圈。
晌午人少,只有没有经商天赋的茶铺老板美滋滋地蹲在不远处鼓捣他那难喝的粗茶。
“公子不知道,我是继祝留祝大人之后续上来的牛马,国都到塞外都跟着,当差累死累活没啥好指摘,吃的就这碗饭,遇到一个不错的头目幸运至极。就是每次见那树杈子犯病,心里就突突几下,生怕他两腿一蹬让我们这群兄弟没了这碗饭。”
“他身体是铁打似的,不怕刀枪剧毒也不怕塞外风雪,常把流血不当回事,从塞外到国都,医师不知道轮流上阵治了他几回,身体倍儿能扛,命还大,本来是个好主子,可是他那心病吓人,不定时就犯,一犯起来神志不清,然后就作死。”
一桌的暗卫撇着嘴小声附和了:“是的,忍他作死忍很久了。”
顾小灯扬起眉毛,听了一会觉得这群暗卫有些单纯,和顾家里其他土生土长的故人们不太一样,如奉恩奉欢他们,说话总是十分留六分,最会弯弯绕绕与曲折藏意。
眼前这批人则是顾瑾玉一手提拔出来的,从祝留到他们,性子都有些纯直,越发让顾小灯觉得顾瑾玉城府深,找一堆心眼子比他少的人来做牛做马,可不得被他使唤得团团转?
他喝口茶,警惕不可小觑和大意:“那他怎么作死了?你们一人举一件例子?”
暗卫们还真就一人说一件,顾小灯起初没当回事,心想顾瑾玉不是还没死吗?还活蹦乱跳地位极人臣,应当不算捅出多大篓子。谁知道从茶桌那一端听到茶桌这一端时,听得他沉默了。
他越听越觉得古怪,揉揉后颈问:“不是……他经常去白涌山,跳进那口池塘里?”
“昂!”首领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他只有在北境的两年里是安分的,去之前与回来后,那口小池塘被他一个人搅得天翻地覆,泥巴都被他翻新了,这要是块耕田,非得种出一年四季的千八百担粮。”
“好几次都以为他溺死在里面了。”旁边一个暗卫接腔,“三年前我还提议过,让他再潜下去的时候带一根长长的芦苇,叼嘴上,潜下去之后露个芦苇尖尖在水面上,我们要是看到那芦苇尖坠下去了,就能知道他出事,也好赶紧捞他出来。”
顾小灯迟疑地眨眨眼,像只歪了脑袋的小老虎:“下去……找我?”
“可不是么?尤其当年天铭十七年,自知道公子掉进那里头,他又是下水又是到处杀人……”首领说秃噜了嘴,唯恐说得太血腥把顾小灯吓到,连忙正襟危坐地闭了嘴。
顾小灯扯住虎头帽两端的带子,一边拉扯着一边牵引帽子上的虎耳朵抖动:“这话有歧义,你好似说得他杀人是为了我一样。”
首领便点头,而后又摇头,岔开了话题:“他好像是知道自己有心病,可他就这么放任自流了,不然前年也不会那样寻死觅活。”
“前年怎么了?”
“差一点点就让他自尽成功了。”
顾小灯愣住。
首领说到这还有些后怕,用拇指和中指丈量着顾瑾玉自尽时用的凶器长度:“他从犄角旮旯里翻了一根簪子出来,这么长一根,毫无预兆地就扎进了心头,当日可是除夕,另外两位将军还有五公子去找他,突然就被他心头溅出来的血喷了一脸。”
顾小灯:“……”
“后来幸亏前世子回来了,带着个神医和灵药,又把他从鬼门关捞了回来。在那之后他照旧过日子,只是看着总神志不太清明,对那块牌位宝贝得不行,去年春寒上朝时,还干出过把牌位藏在斗篷里,抱着去上朝……”
“什么牌位?”
首领又说秃噜了嘴,连忙刹车打住:“一种……新研制出来的武器。”
顾小灯赶紧喝口茶,平复一下汹涌的思绪:“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是死人的牌位呢。”
方才一念之间,他甚至萌生了是他的牌位的错觉。
首领讷讷的:“所幸现在是真好了。”
顾小灯眼角一抽:“怎么,你们觉得他的心病好了?”
“那必然的。”
首领和其他暗卫都猛猛点头,目光炯炯地看向顾小灯,那眼神和花烬竟有几分相似,好似八只海东青呆呆直直地杵着看他。
这些人当中,有几个是去年十二月初八跟着顾瑾玉到白涌山去的,亲眼目睹了他从水里捞出顾小灯之后的疯魔样,恨不得掰开每个细节,仔细地同顾小灯渲染上十几遍。
顾小灯懵了懵,心想这么看着我作甚,不要摆出一副我回来了他的病就迎刃而解的模样啊喂!
他赶紧又吃碟瓜子,问起最初想问的话来:“前头说到葛东晨跟树杈子不对付,前阵子我从祝留那听的意思似乎是,葛东晨以前也常潜入顾顾家,他潜到顾家来干什么?”
前面首领说得多,起了个“好头”,这下其他暗卫都跟着嘴漏:“那位感觉也是有点疯症和心病的,自七年前开始便不时偷偷跑到我们东林苑来,也不会做别的坏事,经常就是干巴巴地杵在学子院看一宿。”
顾小灯又觉得匪夷所思了:“那时候广泽书院都关掉了,他去那里看什么?”
“看学舍,他以前住过的地方被主子铲平了,他就一直看公子你的学舍。”
一个暗卫挠起头来:“他武功高,身份也高,主子去北境的时候,因为鞭长莫及,葛东晨来得可频繁了。我和另外一个兄弟一直守在顾家,起初见他来如临大敌,后来见他没惹出什么麻烦,就随他在黑夜里杵着了。但主子知道这事后很生气,千里迢迢传信来骂我们偷懒,叫我们下次看到他,就该无所顾忌地拔刀上前去将他捅个对穿……”
暗卫说着歪了嘴:“他真是大言不惭,他自己当然可以将那葛将军捅个对穿,我们是什么?小喽啰啊,哪里敢这么干,人葛家又不是吃素的,一堆死士呢,更别提后来我们发现葛家当中似乎还有一些会用蛊的。后来主子回了顾家,我们就暗戳戳让他亲自去收拾人,葛将军一来,他收到消息就提刀过去打架,我们就负责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好在他们武功平分秋色,打不死的。”
顾小灯想起除夕那一天葛东晨看到他的癫狂样,不禁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深吸一口气:“他们俩七年里都是这么打过来的?”
另一个暗卫接龙了:“岂止他们两位,主子还打苏家的,葛将军也打苏家的,苏家的又同时打他们俩!”
顾小灯张大了嘴巴:“那个年轻的苏宰相看起来病殃殃的,不会就是被打出来的吧?”
暗卫实诚地点了头:“是啊,差点被主子弄死来着,好几回呢。”
顾小灯舌头快要打结了:“几、几回?什么个情况?”
“第一回 肯定是天铭十七年年末那一遭。当时他跑去摘星楼,用随身带的小破军炮把最顶上的地方,还有在里面的苏大公子给炸了。当时祝大人吓得跳脚,还好苏家的人后脚就冲过去把苏大公子救回去,没炸到脸也是运气好啊。”
另一个暗卫比划起来。
“第二回 是他刚从北境回来,他一回来就带着我们好一堆人冲进苏家去,那天晚上他又去行刺那苏大公子,后来听闻那大公子一夜重病,卧病在床大半月,差一点就跟当时的老宰相一块父子共死了。苏家那阵子,佛堂里的钟声一直在响。”
他身边的同僚赶紧补充细节:“我记得那夜他还从苏家背了好多画出来!”
顾小灯:“…………”
日暮时分,顾瑾玉刚下朝,“云麾将军当街虚倒”和顾小灯玩了一天的消息就一块塞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快马加鞭地回了顾家,把跟在顾小灯身边的八个暗卫都招了过来询问情况。
在听到葛东晨是被顾小灯袖子里的药药倒的时候,他原本不苟言笑的脸闪出了一丝笑意,很快就又稳住了。
“原来他这一阵子在钻研药物,好,他义兄尚且需要神医谷的引导,他自己却能钻研到这等程度,可见他是极有天赋的……那他下午应该玩得很开心吧。”
暗卫们齐齐点头:“开心的。公子下午和我们在路边的茶摊围坐闲聊,他照顾人家老板的生意,也体谅我们忙碌,一整个下午都在和我们聊天,他的眼睛一直亮亮的。”
顾瑾玉脸上先是一片空白,凝滞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僵直地把他们的话重复了一遍,而后直勾勾地扫了他们一圈:“他跟你们这一群蠢货同座,还聊了一下午?跟我都没有共处那么久,跟你们?你们?”
众暗卫翻白眼的翻白眼,撇嘴的撇嘴,一脸的“果然醋疯了”。
顾瑾玉独自生气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惊醒:“你们都跟他聊什么了?一字一句,如实道来。”
众人吹着口哨各自扭头:“公子说,下午的话不可以向你汇报,我们是要听主子你的好,还是要听主子的主子为好呢?”
顾瑾玉暗觉不妙,顾小灯从前便是个喜欢结交伙伴的热闹性子,身上又无甚架子,随和得能和周围人迅速打成一片,他只是以为顾小灯厌屋及乌,已经不屑于跟他周围的人往来了。
他想到顾小灯小时候便异乎寻常的第六感和直觉,惊恐地想到,这群下属们忠城归忠城,却长了笨直脑子和漏勺大嘴,八成是被顾小灯把底套没了。
顾瑾玉忽觉天塌了,着急地起身想往东林苑去,走到书房门口时脚步一顿,转而吹哨声招花烬来,心里碎碎念地想着不可贸然打扰,还是先写封信给他,探一探他的口风为好。
花烬熟络地跳到书桌上,活动着鸟脖子等他磨磨叽叽地斟酌。
顾瑾玉照例铺开崭新的信笺,一边磨墨一边凝眉思忖,墨都快磨穿了才提笔,看得杵在堂中的暗卫们无聊得用眼神交流聊天。
顾瑾玉落笔,忽觉心口一抽,一种忽如其来的怪异啃噬感席卷了浑身,笔下刚写出一个灯字,口中的血便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把铺在书桌上的一打信笺都弄脏了。
书房中顿时一片大乱,花烬都惊得怒张翅膀满屋子扑腾,还是顾瑾玉自己稳住了场面,悄悄召了个医师过来,自己一边掩口一边收拾书桌,满脑子还想着,可惜一打新信笺,就这样被自己弄脏了。
顾家的医师麻利地便过来了,以为又是如这七年中的疯症复发,见到书桌上未擦干净的血迹便脸色凝重,但等到诊起顾瑾玉的脉象时,眉头却忽松忽紧。
“王爷……依您脉象来看,您好像没有问题。”医师没有粉饰太平,“不知道是不是我医术不精,不如让其他所有医师都过来给你看一看。”
不多时,其他十几个医师都挨个到了,所有人一通诊断下来,结论与前头的医师一模一样,都诊不出顾瑾玉身上有什么伤势或余毒。
顾瑾玉便只先在心里记下一笔,挥手让他们下去,封锁住了骤然呕血的消息。
暗卫首领还有些放不下心:“树杈子,要不属下们到城外去找其他的名医过来?”
“不用。”顾瑾玉又去找信笺,“等等,你刚叫我什么?”
“主子。”
“摸着你的脑袋再说一遍。”
“……是公子自己说的,说你的外号叫大树杈子,下午聊的多了,不小心漏嘴了。”
顾瑾玉气也不是,怒也不是,只得嫌人添堵,拧着眉头把人轰走。
待书房无人,他重新斟酌了一封小信笺,末尾勾画一小片山脉森林,重新仔细别在花烬的爪子上送去东林苑。
他捻着一点凝固的血迹,想了一会,写起了另外一封信,三言两语便交代完毕,准备等花烬回来,再由它交出去飞往霜刃阁,催促那边关于南境蛊毒的勘查进展。
等了小半时辰,花烬振翅闪了回来,顾瑾玉看到那大爪子上别着一封回信,紧张得指尖发抖,愣了半晌才摘下那信笺。
展开一看,只见顾小灯笔走龙蛇地回了一句:
【明日你休沐,陪我出去玩】
顾瑾玉僵直在桌前,久久不能回神。
此一言既出,叫他去死都行了。
便是死也是含笑九泉了。
翌日一大早,顾小灯就爬起床来,昨夜睡得不安稳,各种梦境纷至沓来,闹得他一起来就满屋子团团转。
奉恩等人知道他今天要同顾瑾玉一块出去玩,个个脸上洋溢着神采,捧了一堆服饰来询问他欲穿哪套。
顾小灯以手指代梳子,狂捋了自己的头发数遍,最后抬眼:“我当日落水那套衣服还在吗?我想穿它。”
刚破晓,顾瑾玉就跑到了学子院,蹲守在学子院大门口的亭台中,眼里看着亭下的浅浅小池,看着水面从一片灰暗到涂抹上日光,变成赏心悦目的静影沉璧光景。
他的心一直雀跃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小配的嗷嗷叫声先响,紧随而来的是顾小灯轻灵灵的打招呼。
“嘿!”
顾瑾玉的心脏插上了羽翼,一转身,待看到顾小灯的装束时,眼前羽毛纷飞,心跳狂躁鼓动,钉子似地愣在了原地。
顾小灯披着绸缎似的柔顺长发,穿着那身从水里出来的旧衣向他而来。那是苏明雅给他换上的,从高鸣乾手里逃走的,被他抱在怀里一夜飞奔回来的,被时空阻隔了七年的装束。
顾瑾玉一恍惚,眼前出现了两个顾小灯,一个幻觉,一个真实,一个身上干爽,一个湿漉漉。
他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分不清虚实。
顾小灯被突然撒欢的小配拽着往前跑,长发纷飞地跑到了顾瑾玉面前,看到他那副苍白的模样吓了一跳,心想他的反应也忒大了。
他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挥一挥:“顾瑾玉,你中邪了吗你?”
顾瑾玉迫不及待地攥住他的手腕,登徒子似的捉着往脸上贴去,用脸颊感受他手掌的热度,本意是想试探虚实,但换来了顾小灯惊吓之下的一耳刮子。
这一巴掌把顾瑾玉的魂打回来了。
他松开手,低头看恼得耳朵尖尖泛红的顾小灯:“对、对不起。”
“你是真有病啊!”顾小灯气得朝他比划小拳头,“大好日子,你还要不要出去了?要不还是待家里休息算了。”
“要出的。”顾瑾玉忙低声恳求,“要出的。”
顾小灯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转身把小配交给了跟过来的奉恩,拿过昨天才买的虎头帽套在头上,帽沿压到了眼睛去:“走吧走吧!”
顾瑾玉立即跟上去,目光发直地看了他一会,眼前忽然又出现幻觉,看到戴着虎头帽的顾小灯转头来朝他笑,左脸颊边露出个甜甜的梨涡。
它问他:【很可爱吧?】
顾瑾玉点头:“可爱。”
顾小灯在前头走着,听到他夸自己的呓语,小臂上浮出一片鸡皮疙瘩。
今日出行的目的地随顾小灯指定,待坐上马车,顾瑾玉有些局促地坐在顾小灯对面,短马尾的发梢有几缕搭在肩颈处,配合着一身低调的朱墨旧武服,一时之间竟有几分拘谨的少年人做派。
他两手搭膝上,小心觑着顾小灯,看他也有些僵硬地背靠车壁,帽檐下的小半张脸白里透粉,唇珠红润,不时抿一抿。
马车悠悠晃荡,顾小灯随着颠簸往后轻轻一仰,露出了衣领中的一段如玉脖颈,顾瑾玉的目光落到他的喉结上,一瞬之间口干舌燥。
好想咬上去。
用力亲上去。
这时顾小灯拨开垂到眼皮上的虎头帽,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顾瑾玉一和他对视上,身体中说不清道不明的躁意便烟消云散,徒留下被春光晒过的暖融融。
“你不问我去哪里吗?也不问我为什么穿成这样,头发也不束?”
“小灯想如何就如何。”
顾小灯用虎头帽盖住自己紧皱的眉头,打量着对方堪称乖巧且胆小的坐姿:“但我想要你问啊。”
“好,那么我们要去哪里玩呢?”
顾小灯鼻尖耸耸:“我不告诉你。”
顾瑾玉继续问:“那小灯为什么穿这身装束,头发也不束呢?”
顾小灯心中微微一动,看斑驳的阳光穿进车窗来,圈圈点点地在顾瑾玉的轮廓上打下阴影,他看起来既冷静自持,又像是疯狂地在摇着尾巴。
“我找不到发簪了。”顾小灯片刻后才吱声,“顾瑾玉,你送我的那支十三岁的生辰礼,我找不到它了。我一次都没有戴上过,今天想把它找出来,可是发簪不见了,你知道它在哪吗?”
顾瑾玉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凝固了几寸,他当然知道那发簪在哪,去年碎在他心口,挑出来成了几截碎尸。
他答应过顾小灯不会再撒谎,便只能含糊地说道:“时间久远,那支簪子做工不好,碎掉了,我就把它收回来了。小灯如果喜欢,我去打造一模一样的发簪送给你……”
“不用了。”顾小灯摆摆手,“别送,我不要你的礼物。”
顾瑾玉的心里仿佛被轻轻一蛰,但想到顾小灯愿意蛰他,那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车窗始终没开,顾瑾玉也没有透过窗上孔洞去看此行的目的,同顾小灯共处一个狭小的空间,也让他迟钝了对时间的流速感知,既觉得同路一瞬即逝,又觉得天荒地老。
等到了目的地,他也没有回过神来,只知道看着顾小灯的脸出神。
还是顾小灯推开车门作势下去:“你要继续种在这车子里生根发芽,我可不会管你哦。”
顾瑾玉当即回神,一边跟着他下去一边回答:“不种,小灯管我。”
下了马车,顾小灯伫立在春风中,长发随着风飘扬,通身装束的颜色集中在头上的虎头帽,虎头帽的亮橙色又不如他眼中的神采夺目。
“欢迎回到白涌山。”
顾瑾玉再度僵化住,他不敢看广辽的天与地,只敢直勾勾地紧盯着眼前的顾小灯,害怕他会乘风归去,留下满地的梦境泡沫。
顾小灯比他淡定得多,衣衫单薄地转身走向那口落过水的小池塘,一边走一边唏嘘:“冬狩来时,我只觉得白涌山冰天雪地,如今不过短短三十七天过去,春来江水绿,忽然觉得这里也不是那么严寒了。”
顾瑾玉一言不发地紧跟着他,数次伸手想抱他,都用另一只青筋毕露的手抓了回来。
“我听他们说,白涌山这里驻守的士兵都是顾家的人了,都能听你号令,我想安静地故地重游,顾瑾玉,你能让守在池塘边的士兵都暂时退下吗?”
顾瑾玉艰涩地应了好,不敢越过他,一直紧跟着走到池塘不远时才抬手示意,让所有无关人等退出三十丈之外。
顾小灯长发飘飘,看了池塘一眼便蹲下去,伸手往水面触碰。
顾瑾玉压抑了许久的恐惧尽数倒出,一把将顾小灯的手拽回来,发着抖将他死死抱进了怀里。
“别碰……别碰!你要是……要是又消失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虎头帽被挤得掉在了地上。
顾小灯闷闷的声音从他怀里透出来。
“顾森卿,你是喜欢我吗?”
顾小灯感觉有些……是很窒息。
顾瑾玉的心跳骤然在他耳边炸开,鼓噪得他也跟着慌张起来,他只得去找顾瑾玉的手腕,想抓住他的脉搏诊一诊,辨他是否有顽疾,可顾瑾玉蟒蛇一样笼罩与厮缠着,根本不给他一点挣脱的余地。
他只能听到顾瑾玉异样沉重的喘息在头上盘旋。
他像他梦中的野兽那样粗重混乱地揉着他,来回摩挲着他脊背,揉得他长发都乱了,吞咽声越来越清晰,弄得顾小灯噤若寒蝉地瑟瑟发抖。
但顾小灯还是咬着咯吱咯吱发抖的牙齿问了一遍:“少装聋子,你说话,别这么箍着我。”
顾瑾玉烫着一般,骤然松开他,顾小灯刚从滚烫的怀抱里解脱,就听见好大的水声。
春池炸出水花与涟漪,几滴水珠滴到顾小灯脸上,仿佛有撕开布帛一样的滋啦声在他脑海里炸响,他已然在呆滞里知道了答案。
万里无云的苍穹下,日光投在逐渐平静的水面,顾小灯大脑空白半晌,胡乱地抹撒把脸,一手捡回虎头帽,一手捡了颗小石头往水里丢,激荡出一圈让他头皮发麻的心湖涟漪。
“顾瑾玉!你躲什么躲!出来!”
水面一动不动。
“再不出来我就下水去揪你!”
哗啦一声,顾瑾玉迅速从水底冒了出来,春寒料峭中,他的脸色如常,但耳朵和脖子都是滚红的,眼神也透露着不正常的混乱,好似凭空沸腾的浆糊。
“水里冷,别下来。”他水鬼似的浮在顾小灯的岸边,有些可怜卑微地看着他,脸上的水珠簌簌地滑过轮廓,下一秒就能泪如雨下的怪模样。
顾小灯蹲在岸边,此消彼长,顾瑾玉的萎靡使得他更嚣张和大怒,伸出握成拳的小手就往他头上捶:“起来说话,不起来我就一直捶你!你居然真喜欢我?!你这既悖人伦又违常理的王八羔子!一五一十招来,什么时候起的心!”
顾瑾玉不上岸,顽强地浮在水面上,甘之如饴地挨捶,只睁着双潮湿的眼睛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地选择一声不吭。
他僵直地看着顾小灯,看他气得眸子炽亮,左手将虎头帽抓皱了团在怀里,既恼怒又警惕的气炸样,听他一字字生气的控诉,声调拔高了,也还是因为声线天生软糯而显得软乎。
他就知道顾小灯一旦得知他的龌龊心思会爆炸,会觉得他恶心,荒诞,凉薄,怒气过去之后便将是惧怕,而后离他远远的,恨不得与他隔出个天涯海角。
无解的,他束手无策。
顾小灯正在怒气蓬勃的时候:“我们是在同一片姓氏的屋檐下长大的啊!不知道你骗人时,我当你是兄弟,不比血亲分量轻的兄弟骨肉,是家人!我从来没对你萌生过任何恋慕,不管有没有苏明雅,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春闺梦里人看待过!你、你怎么会喜欢我的!这简直是手足乱伦,我不理解……”
他还有一套自己的伦理对比:“你喜欢我这事,简直就好像我和晴哥、你和守毅也能这么乱搞一样!太可怕了顾森卿,你你你简直不是人!”
他不捶他了,扭头想起身跑,顾瑾玉当即从水里伸出一截肌肉绷紧的手臂,猛然拽住顾小灯的胳膊,吭哧嘶哑地小声说话:“是,我不是东西,我不止有错还有罪,可我不是疯子……小灯,你别怕我,别走,别这么扔下我。”
顾小灯长发蓬蓬,炸毛的小松鼠一般拍打他的手臂:“撒手撒手,你比谁都变态,你滚蛋,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这点力度对顾瑾玉而言不过就是爪子挠痒,只要他想,不用上岸,他半身在水里也能把顾小灯撂倒在青草边为难,但他没有这种狗胆,便在水下岸上不得进退。
他死死扒拉着顾小灯,惶恐又惊惧:“我不想滚,不想再离开你……事到如今,我在你面前罪无可恕,只要你说一句,我往后就拿你当手足看待,山卿……山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