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滚!我自己来赶车。”
“不滚……我就要当车夫。”
于是车夫迎来了一路不轻不重的小拳击打。
车夫感到很幸福。
午时,顾小灯还是牵着小配跑到了顾瑾玉口中的那条清澈小溪。
他只是不让他跟着,自己跑来领略大千世界的美景,偶尔脑海中想到顾瑾玉那句逾越了手足家人的话还是有些恼,也很是无奈。
被人喜欢和珍重自然是好的,但那偏偏是顾瑾玉,又偏偏是那种感情。
顾小灯心情复杂地在西边找了块圆润大石头坐下,小配不用绳套,活蹦乱跳地围着大石头一圈圈地转,转得顾小灯简直要眼冒金星。
他无人倾诉,只得抱膝坐在青石上,感清风,浴细雨,看一溪蜿蜒,清流见底,蝌蚪顺流,心情又好又唏嘘。
“小配,你说你爹为什么会喜欢你叔呢?”
小配回以热烈的汪汪汪。
顾小灯想不通,望着眼前雾蒙蒙的好景色,忽然想起不知在哪本圣贤书上看到的诗句。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顾小灯刚觉得自己既觉长梦,又知平生,就想到自己连七岁前的记忆都没有,实在不能算个清醒汉,至多是个囫囵人。
他苦恼地抓一抓头发,忍不住对狗兴叹:“要是晴哥在就好了!”
花烬从脑袋上一飞而过,小配看见小伙伴便奔跑着去追,一跃跳进溪水里,狗刨得很欢乐。
顾小灯心有所感,转头一看,见到一身单薄黑衣的顾瑾玉走过来。
顾瑾玉风一样过来,拉住了顾小灯跳下青石欲往溪去的衣袖:“小灯,斥候来报,前方城镇的护城河因水库坏闸而暴涨,淹乱了半片营地,日落前赶到那儿也没有营地可宿,今夜我们就在此地扎营即可,明日再全速赶行程。”
顾小灯被烫着了一样拍开他的手:“哦!”
顾瑾玉低头看他,眉眼拢着温情:“你别生气,你喜欢吃鱼吗?我到溪里去给你抓两条鱼好不好?正巧下午有时间了。还记得吗,你刚进广泽书院的那一年,我因公事而去了外州,到了顾平瀚的军营去办事,那时我就经过这里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外出见过的小溪,那时也在这里宿的营,我亲手抓了几尾鱼,一直记得那个味道。”
他向顾小灯分享过往不多的好红尘,说罢便直接挽袖下水去,即便周围有狗刨捣乱的小配,他依然麻利地抓上了四条春肥野鱼。
顾小灯在岸上瞪圆眼睛,没等多久,就见鱼在岸上拍,小配跳上来甩动皮毛上的水,而顾瑾玉挽袖露着疤痕遍布的精壮胳膊,身上不见湿多少,水下雾里来,少见的热活。
四条肥美野生鱼,一条投喂了花烬,一条给了小配,顾小灯举着糖葫芦一样举着烤鱼,咬进嘴巴里时都觉得一切如在梦中。
顾瑾玉手垂在膝盖上,闲适熟练地烤着最后一条鱼,预备他若吃不饱再投喂:“合胃口吗?”
顾小灯不像他会说谎话,吃得腮帮子鼓鼓,郁卒之气一扫而空,好奇地看着他用来烤鱼的火:“好吃,你手艺不错。这雨没停呢,火不会灭吗?”
“不会的,中枢那头研究出来的军队专用明火,这东西比破军炮还实用。”顾瑾玉说着把鱼烤完,只抬眼看他。
“看我能顶饱还是怎么地?”顾小灯吃得开心,“你也吃啊顾森卿,你又不是真的树杈子,淋个雨就能发芽的。”
顾瑾玉便笑:“不饿。”
说着他好像意识到有撒谎的成分,于是抬手指指自己心口:“但我心里好像会饿。”
顾小灯以为他是被那控死蛊折磨出来的痛觉:“什么?你是不是身体哪里不适?”
顾瑾玉摇头,不知道是不是上午那一句脱口而出的实话挑开了别扭的神经,他又直白地说道:“不会,我只是看着你,想咬你一口。”
顾小灯又迷茫又无语:“你又发什么癫了?”
顾瑾玉歪着脑袋看他,改口说了别的:“我晚上能不能画一幅你的画?就画你刚才吃鱼的样子。”
“爱画就画。”顾小灯顺着他的逻辑随口一应,“反正你画得也不像。”
话落顾小灯自己都觉得有些不痛快。
他又想起那满屋子烧毁的自己的画像了。
“那可不一定。”顾瑾玉脸上倒没有任何涉及苏明雅的拿手好戏时的不甘,只有得了回应的轻快和放松,“我画你最像。”
是夜,顾瑾玉真就在放完蛊之后,忍着发热和剧痛,抖着手画了一幅下午顾小灯吃鱼的画像。
如他所说,形神俱在。
画得如出一辙,好像是从他心里抠出来的一样。
顾小灯看到那画时,久久不能说出话来。
“我要放进我自己的见闻录里。”顾瑾玉给他看完,珍重地把那画夹进一本装裱得结实的本子里,说:“这是森卿见闻录里的山卿。”
第77章
夜雨如织,顾瑾玉在灯下收见闻录,顾小灯在一旁瞧他那本子,夜色深深,谈兴忽浓:“那见闻录里有多少我?”
顾瑾玉没说成全部,低头道:“……很多。”
“你画我画得很像,为什么要从某个坏种那里拿来那么多我的画?”
“他画的是你的过去,你的过去我参与得很少,我憎恶画画的人,可他笔下的你,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可以了不提了。那你这本子是何时开始记载的呢?”
“你消失后的第二年。”
顾小灯与他对桌坐,两臂交叠,下巴搁肘上:“可以说说都记了我什么吗?”
“记你以前和我有过的极少接触。”顾瑾玉把见闻录递过去,“你要看么?”
顾小灯忙推回去:“不要,那是你自己的私事,你不要给我看。这次给旁人看了,下次你再往纸上写写画画时就容易有包袱,想着这东西某一日要当作文集画集或者轶事小传给人阅览,那样一来,见闻录就不再是见闻录,要变成自欺欺人、舞文弄墨的假东西了。”
顾瑾玉怔了怔。
“不说则已,一说这我就想到我自己的一堆见闻录还放在学舍里。”顾小灯揉揉后颈,“要是方便的话,你替我捎个信回顾家,叫奉恩和奉欢帮我烧了吧。”
顾瑾玉心中一震,哪里舍得烧去?即便那些见闻录他都倒背如流,但那是顾小灯五年来一笔一画写下的珍贵藏品,他甚至留了一份遗书给顾仁俪,讲到往后顾小灯若是长居江湖不回长洛,而他届时先死,便悄悄把顾小灯的见闻录随葬进他的墓里。
他死了也要自欺欺人,假装自己也曾参与顾小灯的少年岁月。
“不必烧,放在哪就在哪原封不动,奉恩和奉欢也不在顾家里,他们去外边了。”顾瑾玉立即用其他话题勾走顾小灯的注意力。
顾小灯果真问他:“他们去哪了?”
“在去往南安城的路上。”顾瑾玉按了按隐隐作痛的侧颈脉搏,“我让他们去帮我暗中查探葛东晨和那些南境的异族人。”
顾小灯惊了:“真的啊?我还以为他们留在顾家做管事!”
“顾家里外的私产交给祝弥料理就够了,不用浪费那么多人。”顾瑾玉看他那双明亮起来的眼眸,心里跟着倍为明亮,“那两人我原想一刀砍了,但想你与他们朝夕相处,不管如何总不愿看他们死,这些年便收着用了。”
顾小灯听了便去拽顾瑾玉的大手,对着手背拍了一下,教训小时候乱咬东西磨牙的小配一样:“亏得你没戕害他们,你要是伤害我周遭那些亲友,我讨厌死你!奉恩和奉欢做错什么了让你那么想过,人家两人这一生如履薄冰,殊为不易,不求你这位顾氏家主宽待,好歹别为难人吧!”
奉恩和奉欢乃是当年安氏冤案下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年少被充进官窑受尽磋磨,熬过数年劫数,安若仪赎出安氏族人,他们才从秦楼中脱身,派遣到他身边来侍候和教导他。
顾小灯同他们在广泽书院里家人似的过活了四年,虽然偶尔因他们传达的礼仪规训、锻体锤身而感到难受,但更多还是互相陪伴过来的情谊占上风。
顾瑾玉被拍打得很受用,巴不得顾小灯多拉一会手,多拍几巴掌,于是又说:“他们侍奉你有功,可当年伙同苏小鸢把你送出顾家是大过,不然你不会……为这一桩旧事,我恨透了。”
顾小灯愣了片刻,又抬手拍他手背:“那你怎么不恨我?我那时自己蠢笨,又信顾家又信苏明雅,你怎么不怨我?”
“顾家卖你,苏家做皮条客,你从头到尾错什么了?”顾瑾玉自己触及往事,眼底戾气陡生,“我只恨不能把他们全杀干净,皇室世家通通灭族,全部死个干净,我再跳进墓穴,报尽冬狩那夜的仇……”
顾小灯看他阴鸷起来,抬手去戳他脑壳:“我谢你替我鸣不平,但越说越不像话了!脑袋里是不是又有浆糊了呀?赶紧甩甩脑袋,把浆糊摇匀一点,不然就歪个脑袋,把里头的水倒出来。”
顾瑾玉被他戳了三下,很快安静下来,看向他的眼神偏执又克制,安分得像被大骨头敲了的家犬。
“世道像个绞肉机,长洛像块大砧板,多少人都要上去挨刀子……我怎么脱口说得像顺口溜。”顾小灯把自己逗笑了,继而拍打着顾瑾玉的手背随想随说,“顾森卿,我的事是我的,和你扯不上多大的恩仇。这七年里你一定很辛苦,你好好当你的人臣,不要瞎作嘛,有功就受赏,有错就认罚,有珍馐就吃,有好觉就睡,别想那么多。你看你现在,一身疤吓人,一身蛊更吓人,你干嘛呀你,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了啊?”
顾瑾玉看着顾小灯的眼睛,眼眶瞬间胀痛,心中骤感无边的委屈,心神一动,眼前便忽然出现了心中的幻觉。
幻象的“顾小灯”凭空出现在真的顾小灯身边,它坐在旁边托着腮,笑吟吟地看过来:【就是,你看你,近水楼台先得月,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但凡早些开窍,早早同我好,你疼我,我怜你,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
顾小灯说着不拍他了:“总之现在睡个好觉才是正事,明天还得赶路呢,多谢你今天烤鱼给我吃,明天再同你道早,有机会下次我也整点好吃的给你。”
他说完转身欲走,但看顾瑾玉眼神奇怪,便伸手往他眼前挥挥:“树杈子?发什么呆呢?”
顾瑾玉坐在椅子上没起身,却忽然伸手抱住了顾小灯的腰身。
抱得并不紧,手也没乱摸,不像苏明雅抱他时透露着浓浓的情色意味,顾小灯愣了一瞬,下意识便没有推开他,只敲敲他脑壳:“嘿!”
顾瑾玉不说话,只埋在他腰间沉沉地喘息。
顾小灯当他在哭,于是转而摸摸他脑瓜,故作嫌弃:“麻烦精!”
“没有小灯,日子就全是虚度,全是烂泥,全是腐肉,全是无常。”
麻烦精贴着他,身体一动不动,说着疯话,拥抱的手却挺文明。
“没有小灯我就要死掉了。我死掉了,我活过来,我又在死的路上了。”
顾小灯听他癫癫地瞎说疯话,此刻倒也没多大惊奇和害怕,反倒是在想怎么治他为好。
他正在逐渐接受一个事实。
他在顾瑾玉的生命里似乎真的很重要。
第78章
离开长洛的第十三天,顾小灯睡觉的时间逐渐恢复正常,虽然不时仍会做几个叮叮凌凌的梦,但梦中的自己也逐渐有了变化。
原先梦见一身刺青的苏明雅过来,他便猫似的乱窜乱躲,梦里有根房梁便想跳上去,抱柱藏匿。
梦得多了,再见梦中画皮,他攒足了气力勇气,梦里还是有根房梁,他“阿哒”一声化身夸父,直接把梦中房梁拆下来,“嚯咿”一声把梁柱拍上去,梦中的苏明雅就被他锤成一片纸片了。
顾小灯醒来愣了一会,跳起来兴冲冲地比量自己有无长高,早起出去跟暗卫首领道声早,突发奇想想跟军队晨练,一说罢,暗卫二话不说引了他去顾瑾玉所在的主队。
顾小灯便如鱼得水地跟到了队尾,踮脚四张望,看不见队首,嘿哈甩胳膊,把周遭士兵惹出一片铜铃大眼,个个操着有些生硬的文雅用语同他道早。
“一年之计在于春,小公子春安啊。”
“一日之计在于晨,小公子晨安哦!”
顾小灯以为这是什么新型的道早方式,心想顾瑾玉整的军队怪奇趣的,于是不住地笑,梨涡深深地回了一串招呼。
晨练刚结束顾瑾玉就来到了队尾,憋得脸红脖子粗的亲兵们一哄而散,跑到不远处看似偷偷摸摸、实则明目张胆地张望。
顾瑾玉一身简简单单的黑色骑服,短发飘扬,渊渟岳峙。
他多的不问,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段军队专用的全新红色抹额,低头给顾小灯绑上,一本正经地问好:“编外小兵你好,我正式答应你今天的参伍请求,往后你就是甲子队的额外一员,看你肤白眼亮,给你取个代号白炽灯,好不好?”
顾小灯晨练完脸上红扑扑,累得有些呆,汗珠在阳光下都亮晶晶的,抬头听顾瑾玉说话时,气息呼哧呼哧地往他脸上扑。
他踮踮脚比划和他的身高差距,欣然演了起来:“好好好,就怕给大将军的队伍拖后腿。”
顾瑾玉绑完抹额,用手背在他那蹦出两簇短发的发髻上轻蹭,人前面无异色,心里被可爱坏了:“没事,我当你前腿。”
顾小灯乐了:“跟你开玩笑可不能当真啊!我溜了,行军前遛会狗。”
说着他兴致勃勃地来,转身兴尽而归,顾瑾玉朝后比个手势,看热闹的副将啧啧着,喜闻乐见地大声疾呼:“头!给我加俸禄!”
顾瑾玉比个可的手势,继续他无薪偷懒的一天。
顾小灯的一天则忙活多了,遛完真小狗和假大狗便哒哒准备跑去吴嗔的马车里。
顾瑾玉不太赞成他往吴嗔身边凑,嘴上一字不吭,情绪都写在眉眼间,顾小灯扭头看见他轻蹙的眉头,满脸写着“吴嗔危险,你别离他太近”。
顾小灯歪头看了他片刻,心里想着这麻烦精怪帅的,紧接着就咂摸,再帅也要打!
于是伸出一只胳膊,高高举起,拍他脑袋一下:“去去去,别跟着我,真烦人。”
顾瑾玉被拍得下意识眨一只眼睛,嗯了一声:“稍候行军,今天行速加快,我骑马在马车外守你。不会离你们太近,不会偷听你们谈话。”
“说得你好像以前偷听过似的,有吗你?”
“……你落水后刚醒来时,我一直徘徊在你周遭。”
“我就寻思那阵子怎么总是如芒在背,果然是你这崽种!”
顾瑾玉低头来,顾小灯不轻不重地拍打他几下,义正严辞:“以后不许鬼一样地飘,你让我感觉在阴间一样,来找我时脚步放重一下,踩出几个韵律最好,我听见了就知道是你这饭桶。”
顾瑾玉点点头:“阳间饭桶知道了。”
顾小灯眉眼一弯,干咳两声转身而去,轻灵灵地敲开了吴嗔的车门:“先生,我又来了!”
闻听一声好,顾小灯探头钻进去,吴嗔在里头掂掂手里的大卷轴给他看:“小公子,你来得正好,看看这厚度,上面全是我的师门查到的有关你的身世,以及药人的由来。”
那卷轴铺在吴嗔腿上,又从座上蜿蜒到马车地面,吴嗔手里还有一半没打开,肉眼可见的资料深厚。
顾小灯当即愣住,掩上车门掩不住迷惘:“我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辈,平生经历几句话就能概括完毕,你那师门怎么收录了这么多?”
“你无名?那不见得,我是个不听说书不看话本的高人。”
吴嗔自夸自赏,把地上的卷轴往回抽,找到一片记载指给他看。
“可你的传闻轶事估计比编造的还丰富有趣。我从前基本没探听长洛的八卦,以为你只有顾小灯这个名字,未曾想你就是顾家那位和顾瑾玉掉了包的真公子。你是顾山卿,在你落水消失的七年内,长洛几度桃花韵事沸沸扬扬,中心主角都是你。”
顾小灯眉头一跳,连忙去看那缃叶色卷轴,只见上面写了洪熹年间,苏明雅、葛东晨等都与顾山卿一名捆绑得沉沉浮浮,顾小灯看得大惊失色、大为光火,再往下看,一整个又凝滞住了。
【洪熹六年末,定北王寻爱无获,殉情未遂,亲刻牌位,血书‘亡妻山卿’四字】
【长洛尽知之,顾氏未亡人】
顾瑾玉骑着北望跟在吴嗔马车的五丈开外,春季无常,头上忽晴忽雨,雨丝缠绵,军队中的将兵多数穿了轻薄雨具,免得感寒。
顾瑾玉不穿,细雨正好,他喜这雨。
今天是二月十二,乃是春来花朝节。
这一趟西行他算了时间和里程,出长洛而行五百里,有以山为靠的三座主城,城中花朝节盛于元宵,盖因这时节山城春花遍开,漫山遍野的早花和幼蝶,春雨润得越细,城中越色彩斑斓。
今天恰好,晨间行军到日中,正能抵达处于花朝盛节中的喜庆三城。
一午停初城,一夜宿二城,一早抵三城,军队正好能在一天半内穿过烈烈鲜艳的三座漂亮城郭。
顾瑾玉想象着待到午时,顾小灯揉着肩背、踢着小腿从马车上活泼泼地跳下来,抬头看见几乎要盛放到天尽头的山花烂漫时,眼睛会有多么的明亮。
这千里河山,万丈江湖,总能有百样色彩驱散顾小灯在苏明雅乃至长洛那染上的灰暗。
细雨簌簌如蛛丝,黏上顾瑾玉的睫毛,凝多了就聚成了珠,一眨就掉落下来。
顾瑾玉觉得春雨是暖的,这十天来无一次不惊于春雨如此之暖。
原来那场绵延七年的冬狩大雪当真过去了。
他就这么等过来了。
四季重新更替,小灯重新出发。
他就这么等到了。
顾瑾玉每每想到此处都忍不住颤栗,不是做梦和痴狂幻想,顾小灯在春夜里眼角微红地问他疼不疼,在春午里乐呵呵地吃他烤的鱼,在春晨里神采飞扬地拍打他的脑袋。
活生生的春季,脆生生的小灯。
顾瑾玉盯了许久马车,担心自己五丈外的炽热目光可能灼到顾小灯,于是仰头看一眼雾也挡不住的辽阔苍青天地。
他眯了眯眼,又在无声中默默地幸福,心疾也好,中蛊也罢,什么危亡影子都侵蚀不了这无休无止的幸福感。
细雨随着日中的明媚逐渐停止,热闹的花朝节山城在顾瑾玉满怀的期待中抵达了。
顾瑾玉不远不近地望着,看着顾小灯从马车里慢慢下来,瞧背影有些低落。顾瑾玉不知道吴嗔那没礼貌的山人给他灌输了什么不愉,只能期待他抬头看一眼,只需要一眼,他定然会开心的。
烟雾氤氲间,飞花吹满山,顾小灯却是侧身,遥遥来看了他一眼。
他含着泪。
晌午时分,军队进了山城内的驿站歇脚。
顾小灯小时候和养父义兄在东境行商,记忆里没有到过西南,此时看着壮美的满城山花,到底是被震住了,视野里涨满了美不胜收的盛景,头一次看到这么多的花开,多到吵眼睛的程度了。
军队入城,秩序井然地齐步向前,顾小灯跟着人群走,身后整齐的脚步声中传来了几下重拍,他耳朵一动,听那踩出曲调的脚步声,不多时,顾瑾玉来到他身侧,眉眼因淋了雨丝而更显深刻。
顾瑾玉伸手在他脑袋上空比划两下:“停雨了,你冷么,累么?饿不饿?”
顾小灯揉揉眼不去看他:“你管好自己就成。”
顾瑾玉又跟了几步,像观察任何一丝风吹草动的花烬一样,迅速又不露痕迹地瞄了顾小灯许多眼,看他眉眼间的神情比早晨多了几分欲语还休的忧郁。
顾瑾玉话到嘴边的“我是不是哪里错了”便顿住,静静把顾小灯送到了驿站内,这才迂回去找吴嗔。
吴嗔见他来也不意外,还哟了一声打趣:“未亡人来了。”
顾瑾玉一听便眉尾一跳,寻思顾小灯不开心的缘由果然是自己这混账,他默了默:“先生,我跟小灯的往事不足为外人道,我已尽力抹去长洛的风言风语,霜刃阁没必要把我之前单向惹的谣言搬弄到小灯面前,平白惹他不痛快。”
吴嗔耸耸肩:“两个人的不痛快,取悦千万人,何必这么小气地想堵住悠悠之口。再者,你怎么知道小公子的不痛快只源于你?”
“……你又告诉他什么了?”
“能告诉的太多了。比如他生父顾琰本是皇室私生子,他自然也是个正儿八经的皇室后裔,这可关系到他得以穿梭时间的原因;再比如他这个玄之又玄的药人之身是怎么来的。”
吴嗔显而易见对这个最感兴趣:“神医谷和千机楼,这两个规模不小的门派和我的师门都有莫大的关联,尤其是那个尽整邪门歪道的千机楼。至于你们两位,小公子的药人身体是在千机楼里被折磨出来的,而你顾瑾玉的生身父母,干脆就是千机楼余孽。
“小公子说,他忘记了自己七岁前是如何被锤炼成药人的记忆,声称是当年生了大病的后遗症,我却觉得不然。只怕是他小时候在里面吃了够多的苦,小脑袋不想记住,记忆深处主动忘了。
“至于你这位自出生就被调换到顾家,享尽了世家尊荣好处也受够权势倾轧坏处,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权臣大人,想必你也不太愿意去认什么江湖叛党父母。千机楼对你们来说都是个祸患地,偏偏你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它。
“实话而言,国都长洛不算是你们的根,但千机楼一定是。顾瑾玉,以我师门霜刃阁对千机楼的查探和了解,我们有个大胆的猜想,你真正的出身不说卑劣也必是糟糕,你那十有八九的出身和你现在所处的位置,或许会是一个错位到离谱的天大笑话。不过不确定前,霜刃阁不会乱说,我只告诉你,让你稍微有个底。
“你们两位这趟要去的可是寻根之旅,你们做好寻根的准备了吗?
“其实你们的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不愉快啊。”
顾小灯进了驿站后,耳畔不时还会回荡着这两个字。
霜刃阁的卷轴里将千机楼的种种记载详尽,他从吴嗔手上看到许多邪派的骇人行径,那些都是他闻所未闻的。
从前养父义兄不曾说这些,养父逝世那年,也只是大致说了有这么个危险的门派,里头有专程追踪他们的仇家,怕张等晴和他年幼应付不来,这才百般叮嘱他们北上找顾家认亲。
吴嗔觉得他此行去西南,迟早要和记忆深处的阴影迎面碰上,那必不是好事。
顾小灯并不怕。
七岁前的记忆恢复就恢复,他虽然忘了,但从前也曾做梦梦见零星的片段,梦里并不恐惧,反倒有种怀念,七岁前纵使有可怕的地方,但也不乏有好的。若是恢复记忆,他还能想起那个忘记了面容的养母,他梦中对她颇为眷恋亲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