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 by今州

作者:今州  录入:07-06

他用手沿着地图再拂一次:“我记清楚小时候的逃跑路线了。从我们这儿开始,怎么畅通无阻地向东去神降台,向南去出口的机关门,向西去我长大的金罂窟,以及怎么最快地向北去林碑。”
十八年前的牢山是明朗的了。
顾小灯的指尖游移到距离他们这儿不远的另一个点,要了支笔勾了个小小的圆:“我曾经在这个地方住了大半年,和养母,叔父以及两个义弟同住,叔父姚云晖大概还住在这里吧?”
顾瑾玉应了是:“姚云正在他隔壁。”
顾小灯指尖一蜷,在旁边勾了个更小的圈。
他依次在地图上标画出最重要的七坛四部,苏明雅取了新的画纸,照着他的描述画了浓缩的千机楼地形图,勾勒出了从东边神降台到达西边金罂窟、北边林碑的路线。
“等到下元节那天,千机楼里大半的信众要群聚神降台祀神听谕,晌午过后,黄昏之前,这段时间内其余地方的防守向来会空虚一些,守卫的死士也都是人,终日紧绷难免也有一疏,信众基本都流到了神降台,此时他们值岗的位置是空荡的。”
顾小灯摸着地图犹豫了片刻,很快下好了决心:“先去金罂窟,林碑有些远,倘若这次顺利,下次十五我们再试试去林碑。我要辨认一下如今金罂窟里的药毒程度,还有其他的候补药人规模。。”
他摇头晃脑地絮絮:“按这地儿的规矩,我们天不亮就随着众人去神降台,去前都要素服斋戒,一天不进米,午时奉例能喝上一盏兑了香灰的浊水。去之前我给你们备好解毒的药丸,大家一起服药,就能保持清醒,之后若是里外配合得当,趁着喝水的间隙就能潜出来。”
说着他抬头看看他们三人,有些忐忑:“嗷,就看你们配合的程度了。”
顾苏关三人诡异地沉默了片刻,顾瑾玉小幅度地点了头:“灯可汗大点兵,你就点吧。”
苏明雅用画笔在画纸背面好了个好的手势举起来。
关云霁朝顾小灯别扭地点头,心想你就使唤吧,谁使唤得过你呢?谁叫你是老婆呢?
忙完一圈到入夜,萧萧雨声点香炉,顾小灯盖上香炉抬头,顾瑾玉像只熊似的把他揣在腿上,高一度的体温烘到他身上来。
他凝固似的在发呆,顾小灯看了他一会,便摸摸他眉眼:“在想什么,想得累不累啊?”
顾瑾玉机械一般低头,下颌贴着他发际:“不累。在想,去你长大的地方看看。”
顾小灯埋他胸膛上:“没什么好看的……你别看。金罂窟里的毒雾比神降台浓了数十倍,你受不了的,我不会耽误太久,你和他们到时在机关门外等着接应我就好。”
“我受得了。身上有吴大嘴巴的蛊防御,还有你的药,怎会受不了。”顾瑾玉言之凿凿,眼睛都成红色了,“我要和你同时进去,看看你长大的,原本该是我长大的地狱。”
“你不要说得这么矫情。”顾小灯想掉眼泪又想笑,“我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
顾瑾玉顿时从森然变成了窘迫:“……好的。”
两人安静地贴了半晌,顾小灯小声问他被云暹带去林碑的事,顾瑾玉一五一十地描述,他便把他抱得更紧一点:“你爹爹是不是还有自己的意识?他会趁着姚云晖不在时偷偷带你去泡药池解毒,他知道你是他的小孩,对不对?”
小孩。顾瑾玉默默地想,我不是老男人么。
他动容又冷漠地抱紧顾小灯:“也许他还有一点意识,但他也听命姚云晖,这不冲突。”
顾瑾玉知道云暹是被毒药摧残所致,才会在黄泉核和其他死士围攻他,他不怨怪。他也知道如果姚云晖和棠棣阁的老怪物向云暹下命令,让他杀了他,云暹会照做的。
顾小灯有些担心,云暹多年前就被棠棣阁和姚云晖用毒控制住,驯化成了死守黄泉核的傀儡,黄泉核是千机楼的要塞,他担心顾瑾玉会因为想攻破黄泉核而和云暹起冲突。
他抱着他晃了晃:“森卿,你爹爹还能有一点自我的意识,身上的毒就未必不能解。你大可对付棠棣阁,解决姚云晖,黄泉核就靠后一点,好不好?”
“唔。”
顾小灯晃不动他这大块头太久,便抬手捧住他的脸直晃:“给我个准信噻?”
顾瑾玉受用地眯着眼让他晃,半晌才睁眼:“那小灯答应我,让我和你一起去金罂窟。”
顾小灯呆住。
顾瑾玉低头亲他:“给我个准信。”
顾小灯:“……”

顾小灯有时脑子一动,会想起长洛,想起顾家的禁闭塔楼。
五年之中,他进过的次数并不多,除了第一次被关的时间较久,之后便是不慎犯了什么规矩被罚进去也很快就被捞出来,苏明雅会为他去说理求情。
落水后醒来,他在顾家转一圈,发现顾瑾玉在他消失的七年里把顾家整改了一些,显性的改动其实很少,最大的变化就是禁闭塔楼消失了。
顾瑾玉把那座高耸的塔楼夷平了。
顾小灯不太愿意让顾瑾玉去看金罂窟,就像顾瑾玉不愿意让人再看见塔楼一样。
此时顾瑾玉磨着他让他同意,他有些恍惚地捂住酸胀的肚子,在跌宕中乱糟糟地想,那样的话,不就是哪里都被进入了吗?身体如是,精神如是,藏无可藏。
耳边响起水声,顾小灯眼前闪过白光,感官感觉太剧烈,他有些分不清真幻,是在顾瑾玉臂弯里,也像是在水缸里,是被撞得浮出水面,也是被摁着沉进血里。
他飘飘忽忽地睡着了,梦里一片涟漪,水声时而似摇篮,时而变漩涡。
醒来时仍就是阴雨暴烈的冬天,他看到顾瑾玉站在窗前,眉目因为沾染到一点雨汽而显得越发深刻,掩上窗的手里夹着一根苍青的羽毛,他转头来,看到他醒了,眼睛和耳朵都是红的,问他饿不饿,肚子是否还难受。
顾小灯瞪圆眼睛看着他手里的羽毛,顾瑾玉便擦去半身的水汽,清清爽爽地走到床边来半跪,轻转着羽毛解释花烬传消息来了。
顾小灯沙哑地问,花烬飞得进来么,这里是千机楼,是牢山啊,大雨深山,酷烈寒冬,花烬之前不是还伤了半边翅膀?
顾瑾玉答,牢山而已,花烬是海东青,世上最好的鹰,深牢高山困不住它。
顾小灯接过那片羽毛,轻轻往顾瑾玉脸上拂,想问他飞出那座漆黑的塔楼没有,想了又想,还是没有问。
顾瑾玉以为他想问的是花烬捎来的讯息,便轻声汇报:“你晴哥和世子哥也想趁着节庆做些事,我觉得可行,回复了一些情报过去。”
羽毛拂到了顾瑾玉耳廓,顾小灯回神收回来:“嗷,他们要做什么?”
“想办法削弱千机楼分布在梁邺城的兵力。”顾瑾玉把他从被窝里揣出来裹上衣服,原先他们的计划不像现在温和,当时他只想让这座烟草之都成为死城。
顾小灯环住他肩背摩挲,仔细听了一些,十分在意两个哥的安危,顾瑾玉摸摸他发顶安慰道:“梁邺城有很多我们的人,你晴哥谨慎,不会让你世子哥再死一次。”
死字让顾小灯的眼睛雾蒙蒙的,顾瑾玉把他揣到怀里抱抱,想着如果死的是自己,他的眼睛会不会是泪泉。
顾小灯伤情不到一会,感觉顾瑾玉的情绪有些奇怪,抬眼瞅瞅他,看穿了他心里的神经想法,赶紧抬手敲了敲他脑袋:“脑子是不是又进水啦!把脑袋歪一下,我看看耳朵里会不会掉出水来,会不会倒出几张写着‘死了真好’的小纸片,我要把那些小纸片都撕掉!”
顾瑾玉楞了楞,随即轻笑,低头亲亲他眼角,耳鬓厮磨:“好,听小灯的,都撕掉。”
顾瑾玉黏糊了他半晌,直到无法再依偎才离开寝殿,照例被姚云晖叫去枢机司处理些千机楼内外的务事。临阳城、梁邺城、西平城三地的军务都在纸上,以及预备冬末的反晋起事,顾瑾玉在一圈人中边吸食烟草边处理。
梁邺城近来因为平等两人的动作有些过火,顾瑾玉的人尽力抹了痕迹,用临阳城转移千机楼的注意力。此时枢机司群议,顾瑾玉眉目间氤氲着薄雾,看他们是否警觉眼皮底下的老巢异动。
太平的鱼肉岁月过了太久,他看着他们踌躇满志,登高望远而无视脚底,看着最终由姚云晖盖章派遣驻扎在城中的寻常武士去解决,轻描淡写。
一个时辰过去,顾瑾玉商议得差不多,手边的三个烟匣也空了,起身走到外堂时心脉隐痛,忍一会便过去了。外堂有岐黄坛的坛主等着,专为他所候,那医师上前来诊他的脉象,多说无益地劝他节量。
这话是禀报给一同出来的姚云晖听的,顾瑾玉颇为留恋地拨弄着桌案上满当的新烟匣,只说:“是好东西,我用得喜欢,不用节,死不了。”
姚云晖看着他这副十足十的瘾君子模样感到踏实,右手按到烟匣上象征性地制止,顾瑾玉不为所动,又开了一匣吸食,在薄雾里谈及下元节,提到他有心想去神降台。
听罢,姚云晖看了看自己左手的断掌,想到仅存的儿子,如无意外,姚云正在林碑疗完伤会出来赶上神降台的祀神听谕活动,那孩子内心深处虔信神祇,比顾瑾玉这个无神无信的假云氏后代好得多。
此时顾瑾玉的双眼又在烟雾中成了诡异的异瞳,从棠棣阁出来后就成了这副吊诡样子,众医奴诊不明确,只能揣摩着是沉疴和烟毒双管齐下,才整出人不人鬼不鬼的定北王,但他现在言听计从,百般配合,这就足够了。
至少在对待亲弟弟的举措上,不至于像之前憎恶得喊打喊杀。
但姚云晖还是有些担心他要对姚云正痛下打手,便笑问:“怎么这回倒想去了?二叔记得你刚回家当天就去过神降台,兴致缺缺的。”
“我还是想顾山卿了。”
顾瑾玉经常想法割裂,说话跳跃,姚云晖顿了片刻才想起顾山卿这个名字,是那个和顾瑾玉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晋国小孩。
以前他叫云错。
云错小时候很聒噪,打招呼要叫他两次以上的叔父,就像他的养母小腰,叫他会叫两声以上的阿郎。
现在的千机楼很安静。
姚云晖想到千里之外的长洛,据说云错被已故的苏明雅藏在苏家,如果顺利,终有一日会被千机楼的死士抓获回来。
儿子对这个所谓的小义兄心心念念,他偶尔也会想起这个孩子,也想过把他抓获回来的处置方式。
倘若他的性情还是像小腰,姚云晖便决定勉强不计较他犯下的种种罪孽,包括害死云珍的血债,让他留有半条命。
倘若他不像……是做成人彘还是让其苟延残喘,届时再说罢。
在处理云错的想法上,姚云晖有时会觉得自己确实老了。
他揉揉眉心问顾瑾玉怎么想起这个“死人”,顾瑾玉的说法还是很跳跃,然而匪夷所思的是,这是姚云晖第一次能领会到他碎片化答复里的每一层意思——
【他死了八年了,我不停不停地想,终于我想到魔怔,找了一个和他死时同岁的替身。】
【我准备把死去的人抛在脑后,留在过去了。可我却在第一次接触烟草的时候,在此起彼伏的幻觉里,在神降台的神像下见到了无数个他。】
【我明明已经想放下他,他为什么还是在我的潜意识里顽固地浮现。】
【我有了替身有了新宠,他死了八年我独活了八年,结果我还是想他了。】
“我知道他不在了,我见到的都是烟毒催生的幻觉。”顾瑾玉吸食得更凶,烟雾笼罩在脸上,“我还是想再见一次,漫山遍野的顾山卿,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光天化日之下。”
姚云晖从来没有哪一次这样缄默,尤其当顾瑾玉看向他轻笑的时候。
“二叔,你不用有新欢,不用吸烟草,你真幸福啊。”
这话听不出是好意还是恶意,姚云晖也想轻笑着回上一两句,然而如鲠在喉,片语都难言。
【她死了十八年了,我还是不停不停地想她。】
【我不准备把她留在过去,也不想放下她。】
【我不算独活,她也不算离开我。】
【因此这十八年,我的确算得上幸福。】
北边林碑,大雨滂沱,雨水顺着石柱流淌,被导流向四面八方,唯独不流向石柱中央的一口红色药池里。
石壁拱卫在药池上,垒出了一个天然的遮风挡雨之处,姚云正浸在药池里望着暴雨,林碑里除了他只有第二个活物,但他只想安静地窝在药池里速速把身上的伤养好,还要把脸上的伤弄好。
倒不是害怕破相,纯粹是担心脸上那对难得的酒窝嵌到了伤痕里。
他娘以前说过,小义兄喜欢他的酒窝,来日见了他,得有这么一对标志让他回忆起自己。
姚云正看着雨,想着他的嫂子们打发时间,想到雨势转小,乌云之中,石柱后面,传来了一阵哒哒的脚步声。
那个七岁的小药人野兽一样躲在药池的不远处,睁着乌溜溜的眼睛阴沉沉地窥探着他。
姚云正不能和他说话,不让这个血包通晓人世的任何文教是他们云氏一致的共识,他那位可亲可敬的上任药人小义兄当年仗着自己有一层圣子的身份,配合着他娘让千机楼血流成河,这是百年来第一遭,他们谁也不想再经历第二遭。
“啾!”
小药人只会发出这么一个声音,听起来像是警惕又生气,不满于有人闯进自己的领地,像只愤怒的小鸟。
姚云正不理他,小药人啾个不停,他没被吵跑,雨水却像是被呼喝跑了,居然还微微放晴了。
他抬眼望去,看到难得的午后阳光,心情随之明亮了一两分,石柱后的小药人沐浴在残缺的彩虹里,因为阳光眷顾在他瘦小的身上,姚云正便也看顺眼了一两分。
“咎!”
他喊他的名字。
小药人吓得跳了一下,躲在那里啾啾个不停。
姚云正只喊这么一个字,小孩能迸出一声啾,也是因为他去年的一次说漏嘴。
那是五月十五,是他小义兄的生辰,他因伤来林碑,夏日如火,小孩躲在石柱后不停地打量他,他安静地看了半天,想了半天的义兄。
他知道小义兄是可怜的,短暂而片面地爱屋及乌,于是叫了小孩的名字,想把他叫过来,力所能及地送他点什么。
但只是一声名字喊出口,他就打住了。
小孩只听到了一句人声,学舌地学来了人生中第一个发音,从此啾个不停。
他不知道这个发音就是他的名字,是他母亲留下的,他爹也没改。
姚云正心态摆得很正,他心想,咎的可怜是他父母给的,谁让他们让他出生。
他的小义兄,顾山卿,云错,他的凄楚也是两对父母带来的。
和他无关,即便他现在就浸在药池里。
他姚云正清清白白,无罪无孽,只有别人负他,没有他负别人的道理。
待到入夜,姚云正从药池里出来上岸,活络着一身筋骨离开林碑,到了就近的地方宿夜。
手下的死士来上报,紫庸坛的调查是一回事,亲哥和臭小猫的动向是另一回事。
他摸着脸上的伤疤听死士寡淡的汇报,愣是从中听出了活色生香。
亲哥早上是几点离开的寝殿,午后几时带着佰三出的门,黄昏又是几时回的家。
他们又去了彩雀坛的婴堂,佰三的腿上除了抵足厮缠的男人们枕过,也有无亲无故的幼童们坐过。
他现在不是幼童也不是他的男人,他只能干巴巴地想想。
死士又汇报了下元节的事,姚云正精神劲好了不少,他顿时想到了自己能做的,那就是在神降台上戴着面具跳一出大神,对着台下的臭小猫暗戳戳地赐福,给他念一遍或者一百遍的诸神佑你。
就像他的小义兄以前对他做的一样。
怎一个独一无二了得。

第163章
五天后,十四夜,顾小灯熄了灯,噔噔跑到床上去,仿佛有雨水追在脚后跟一样,顾瑾玉在床边接住他,抱到床里揣住。他钻进他怀里,原以为自己会因为明天而紧张得睡不下,但数着顾瑾玉的心跳,不多时就把自己催眠过去了。
翌日寅时六刻,耳边一声轻轻的汪,他便从无梦的睡眠里醒来,意外地精神抖擞,没有往日寻常的起床气。
卯时前就得到达神降台,顾小灯一丝不苟地穿上教服,系上令徽,寅时八刻时苏关也到了,顾小灯把事先准备的药瓶捧出来,监督着他们膳后服下。
关云霁有些不放心,皱起的眉心让眉目上的抹额也起了一个小褶:“小灯,这药里没有你的药血吧?”
顾小灯看着便伸手摸摸自己的抹额,捋平一些:“没有啦,还不到那种严重的程度,现在还不至于,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都用不上。”
关云霁咽下解毒药,瞟了顾苏二人两眼,心想他们这几人里就他没让顾小灯破过皮,这也侧面反映他最是身强体健,没准他就是最长寿的王八,熬也能熬走抢老婆的杂碎们。
顾小灯窸窸窣窣地把一卷针藏进腰带里,反复整理衣摆,多此几举地团团转忙碌,出门如上战场,他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紧张,其他人却尽收眼底,踏出去前,顾瑾玉在他发定上轻抚,另外两人轻摸他左右肩膀,惹得顾小灯有些赧然,嗫嚅嘟嚷:“我没事儿。”
话虽如此,他在前往神降台的路上时脑子却不时陷入空白,和先前在祀神庙的经历极度相似,身体感觉在两个时空穿行,还没到达前脊背就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从前频繁登上过各种祀神台,那些狂热的讴歌和癫狂的膜拜像滚烫的糖浆裹住他,激昂的群体共振,让他心甘情愿地流血,更让他模糊了救世主和受害者的边界,有关于此的每一块记忆碎片都是梦靥。
踏进神降台时,顾小灯腿软得险些平地摔,扒着顾瑾玉的手臂尽力平视前方,寂然走进灰蒙的薄雾之中。
雨未停,夜未尽,后颈像压了个千斤顶,他垂着脑袋颤栗着抬不起来,恍惚里听到了周遭开始响起颂神的歌谣,明明此中毒雾对他毫无作用,他还是觉得每寸肌理都被侵蚀了。
忽然,一阵玄鸟般的呼啸仿佛从高空中坠下,祀神唱曲开始了,时隔十八年,这段旋律简直像是刻在顾小灯骨髓里,随着重演争先恐后地裂髓而出,震颤得他鼓膜嗡鸣。
“诸天垂落,诸神临世。”
顾小灯牙齿打颤,这些唱词他小时候唱过了上千遍,甚至于出逃的那一天也是在神像上高唱,那时七岁的他居高俯瞰一万个头颅,如今他回来,低头听这旷世骗局的催眠。
“尘世如焚,人道当消。”
歌谣里高唱着人间是一片废土,神为有人为无,生为奴生为死。
唯有匍匐,唯有跪伏,以血染白衣,以魂供圣神,今世求万苦,来生才得甘。
顾小灯额角的冷汗浸湿抹额,他咬着牙抬头,冷汗滑到眼里,他看到神降台东面的山壁徐徐打开了挖凿而出的七个巨大镂洞,牢山外的日出就被七个镂洞瓜分成七份。
七束光芒穿过那座巍峨得惊人的巨型神像,投下一片化不开的巨大阴影。
千机楼每月十五的神圣听谕,就在这壮观的日出和阴影里开始。
台下上万信众激昂地跟着台上的黑衣伪神高歌:“圣子怜我,诸神佑我!”
回音猛烈地震荡着每一个局中人,年轻的伪神在云端给予回应,正如顾小灯年幼时用稚嫩破音的高唱回复。
诸神佑你?顾小灯冷汗涔涔地望着云端的黑色身影。
不对,根本不对。明明是诸恶奴你,诸邪榨你。
在那高台上满口宣扬慈爱的,分明只是一群愚民,膏民,敲骨吸髓的水蛭。
漫长的听谕持续到午时才稍微停歇,顾小灯脱水似的出来,身体已不再发抖,就是走路还是腿软得步伐飘忽。他无暇顾及他们的情况,恍惚里还担心着几人能不能趁机溜走,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在顾瑾玉背上了。
他们三人悄无声息地配合良好,苏明雅带着易容的其他人回神降台继续下午的魔音折磨,关云霁带着人一路开路,顾瑾玉背着他向西边的金罂窟而去。
顾小灯眼花缭乱地看着飞快闪过的各条道路,连指路都不必,大半个时辰后,他远远地看到了一条熟悉的甬道,下意识抱紧了顾瑾玉的脖子:“小心……快要到了。”
顾瑾玉低头咬了咬他的手,轻轻地汪了一声:“很怕?”
顾小灯无声地笑起来,胡乱摸了摸他的脖颈,小声开玩笑:“比较怕你!你连喘都不喘的,真是吓人的体能。”
顾瑾玉细微地松口气,一鼓作气继续向前。
接下来便需要顾小灯贴在他耳边轻声指路了,金罂窟数年如一,机关重重,顾瑾玉耳观八方,听着顾小灯的低语把耳力发挥到了极致,在繁复的机械轮转声里避开所有机关和守卫,屏息来到了尽头。
尽头是漆黑的山门,没有防守,山壁和地面凝着一层黑色的苔。
顾小灯让顾瑾玉止步在墨苔前,这七天里他问过顾瑾玉数遍,最后还是再问了他一次:“真的要和我一起进去?”
顾瑾玉心如匪石:“是。”
他还生怕顾小灯反悔,不肯把他从背上放下来,要背着他连体一样踏进去。
顾小灯犟不过他,只好费劲地把藏在身上的针卷掏出来,在顾瑾玉眼皮底下用针尖刺破指尖,不由分说地让他含住。
顾瑾玉愣住,转头看他,看到他颤抖的瞳孔。
顾小灯刺了三次,又用抹额把顾瑾玉的眼睛绑上,到时候才给他松开。
顾瑾玉照做,闭上自己暗红的双眼,背好他听话上前。
他能感觉到走到门前时,顾小灯在他背上伸出手,蜻蜓点水般摸索了几下机关门,凝滞的空气忽然有细微的流动,他背着他踏进了漆黑的门内。
门在背后无声无息地闭合,顾瑾玉顿在原地。
一股黏稠得好似黏液的空气涌来,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的蛛网砸在了身上,潮湿的未知触角沿着天灵盖倾泻而下,密密麻麻地在身上撕扯,要把这一具躯体撕成簌簌掉落肉块的骨架。
顾瑾玉一瞬间失去了五感,魂魄不知出窍了多久,直到唇舌尝到腥甜,才浑身剧痛地回归清醒。
他鲜少体验这种难以忍受的幻痛,从北境到南境,北戎的毒和南疆的蛊他都领教过了,甚少领教这种受完凌迟再拼回去的感觉。
“没事的。”
耳边传来顾小灯的声音,随即是手被拉住,顾瑾玉这才发现背上空了,顾小灯不知何时从他背上跳了下来,绕到身前牵住了他的手。
“雾比从前浓,毒烈得厉害。这种浓度,医师待不住,是先燃好了剧毒,等这里面的药童吸食淡了才回来。”
顾小灯冰冷的小手与他十指相扣,顾瑾玉想让他的手暖和起来,却怎么也办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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