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裴二也是啊,你看他刚抬回来时,血糊人一个,伤成那样。”
“沈姑娘说得对!”
“对对对,是是是。”陈青忙也跟着道,并强调,“我也穷。”
张虎瞪他一眼。
李禅秀很快低头,继续给伤兵们检查伤势。
方才那番话,固然是为避免有人会因陈青那几句话,对裴二产生意见,但也的确是他心中所想。
梦中后来追随他的那些士兵,大多是穷苦出身。
帮几个伤势重一些的士兵检查完,换过药后,他才提起药箱离开。
张虎忙送他,出了伤兵营,又局促地再想向他解释。
李禅秀笑着打断:“你不用说,我都明白。”
顿了顿,又问:“不过,陈青说裴二被为难的事,是真的?”
张虎闻言迟疑了一下,神色凝重地点头。
“其实陈青说的对,上面拨给裴百夫长的士兵的确……是营里最差的那些,每次他们做不好,连累裴百夫长被训,我们也反驳不了。”因为人家有理由。
实际上,张虎第一天就因不满,为裴二顶撞过白千夫长,结果也不过是两人一起挨罚挨训。
李禅秀听完蹙眉,裴二今天下午来见他,不仅丝毫没透露这些,神情也看不出异样。
他点点头,和张虎告别后,本想经过校场。但想到张虎此刻能来伤兵营,训练定然已经结束,裴二肯定不在校场。
既然不在校场,他也不知对方可能在哪。想了想,还是先回药房。
翌日上午,李禅秀再去伤兵营时,特意绕路,经过校场。
这两天,北风又凛冽起来。
校场上,一千多名士兵排成方阵,正手持大刀,顶着寒风挥刀训练,阵阵喝声在风中回荡。
裴二带的那一百多名士兵站在方阵最西边,和其他士兵比,确实一个个像没吃饭似的,才练几下,就都气喘吁吁,好似累得不行。
李禅秀微皱眉,梦中后来他也带过兵,一看便知,陈青说的没错,这些士兵虚弱到简直像装的。
按说,这一大早,刚起床,又用过朝食,正该是精力充沛的时候,实在不应该。
果然,一套刀砍的动作训练刚结束,裴二就被那位白千夫长叫上前。
裴二身形峻拔修长,走路阔步有力,但刚到阵列前,就被白千夫长劈头盖脸地训斥。
“你看看你带的是什么兵?一个个动作软绵绵,是不是没吃饭?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拿了大比第一名,就了不起,在我这里不看这些。没能力就是没能力,光有莽夫之勇有什么用?连一百来个人都带不好,说明你没有带兵的能力!就你这样,还百夫长,我看你也就能当个在前冲锋的小兵卒子。”
白千夫长语气分外高傲,训完,见裴二面色紧绷,攥紧了手,又道:“怎么?不服气?我知道你有靠山,陈将军向着你,不过我告诉你,军营里讲的是实力,不是关系。你要是不服,大可去向陈将军告状,说你裴二受不了委屈,挨不得训,赶紧给你换个上级。”
当着一千多士兵的面,这话说得相当不留情面,也十分刻薄。
裴二沉默站在阵列前,承受着无数道目光注视,拳不自觉攥紧,眼底隐忍着情绪。
站在队中的张虎忍无可忍,克制不住迈出脚要上前,却忽然被身旁人死死拽住。
裴二余光很快也扫向他,带着警告。
张虎生生忍住,慢慢收回了脚。
白千夫长当着一千多人的面,又训斥裴二许久,才让其他人原地休息一会儿,又让裴二回去带着一百多人接着训练。
那一千人蹲下,视线很快没了遮挡,李禅秀忙拎着药箱,侧身离开。
以裴二的性格,必然不希望刚才那一幕被他看见。
李禅秀快步离开,眉头微皱。
说实话,以裴二手底下那一百来人的训练状态,若是梦中的自己,恐怕也会把领队的叫去一通训斥。
这还是梦中那位送过他金雕的人开导他说的,慈不掌兵。
但白千夫长的那番训斥,真的仅仅是因为裴二没带好兵?
他看未必。
那番话恶意鲜明,明显是针对裴二。
何况那一百多人刚拨给裴二不久,白千夫长就是经手人,能不知道那些士兵的原本水平?
事情不能一蹴而就,就算换个人来,也不可能一两天就把那些士兵练好。何况那些士兵……
李禅秀越想,眉蹙得越紧。
下午,裴二又到药房来找李禅秀。
和昨天一样,他步伐落拓,身影轻松,甲衣上的甲片在走动间发出规律的撞击声。
看见李禅秀时,唇角很快噙起似有若无的笑意,眸中好似也带着亮。
李禅秀刚好不忙,抬头见他进来,愣了一下,随即轻笑,问:“怎么忽然来了?”
裴二轻咳一声,道:“今天营中饭菜还可以,我想你应该也还没吃,所以多打了一些菜……”
言下之意,是来跟李禅秀一起吃饭的。
李禅秀望着他带笑的眼眸,仿佛上午校场上的那一幕不愉快,并未在他身上发生过。
不该同意的。但此刻,看着裴二眸子许久,他却忽而一笑,道:“好。”
裴二眸中笑意明显更盛,像个毛头小子,忙将一碗混着少许肉片的菜放下。
不过外面天寒,他一路端来,已经凉了。
正好药房有炭盆,也有大陶碗,李禅秀便将菜放在炭盆上热着。
两人围在炭火旁,就着菜,吃着粗粮馒头,喝些热水。
裴二没提校场上发生的事,李禅秀便也没主动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其他事,又提到被关在家里的金雕。
今天的菜有些淡,没什么盐味,李禅秀起身去药柜上拿些盐,洒在碗里,又用筷子拌拌,总算合胃口些了。
一顿饭快吃完,裴二依旧没提那些不愉快。
李禅秀见状,终于迟疑开口:“我昨天在伤兵营听陈青说,你在校场被为难了?”
裴二筷子一顿,笑意凝滞。
李禅秀想了想,又问:“陈青说,是上面故意给你分差的兵,想为难你。依你看,那些兵是真的比较弱,还是故意不好好练,又或者是有其他原因?”
“其实,我也正想说这件事。”裴二敛去笑,凝思道,“那些士兵的确练得很差,时不时就喊累,动作也没力气,不过我看不像是装的。”
“哦?”李禅秀侧过头,神色认真地听他说。
裴二微顿,视线掠过他的侧脸,继续道:“我也不清楚原因,但我猜,他们会不会是生病?或者……”
顿了一下,他望着李禅秀,迟疑道:“你懂医术,我想……能不能请你帮忙去看看?”
李禅秀一时神情凝住,他确实因那个梦境,懂些医术,但更多的是处理外伤,不过……
“好。”他还是点头,但事先提醒道,“我医术其实一般,如果真是什么奇怪的病,不一定能看出来。”
裴二这时低笑,目光熠熠看他,轻声道:“可我听伤兵营里的人,都喊你小神医。”
李禅秀:“……”
他一时分不清对方是调侃,还是认真,半晌避开视线,不自然地说:“现在就去吗?”
裴二看了眼外面天色,摇头:“今天就不了,这会儿他们应该在烽台上轮值。”
主要是已经傍晚,岁暮景短,现在天虽然还有些亮,但没一会儿就要黑透。
想到这,他又开口:“明天吧,明天下午,我来接你。”
李禅秀笑:“几步路而已,我自己过去就行。”
裴二却有些固执:“还是我来接吧。”
李禅秀:“……好吧。”
翌日下午,李禅秀特意将时间空出。裴二来时,他刚准备好药箱。
裴二站在门口,身影逆着光线,有些高大。李禅秀拎着药箱走过去时,他微一弯腰,就将药箱接走了。
李禅秀愣了一下,忙说:“不用。”
裴二却道:“我来请你帮忙,应该我拎。”
说完拎着药箱,阔步往外走,李禅秀只好跟上。
裴二并未带他去校场,而是士兵们吃饭的地方,这会儿正是他们吃下午饭的时候。
李禅秀到了营帐,隐约明白裴二挑这个时间带他来的原因了——那位白千夫长不在,对方估计在自己的千夫长营帐吃饭。
裴二到了地方,先叫来十几个自己手底下的兵,让他们排好队,方便李禅秀看诊。
又让张虎守在旁,免得人多眼杂,有不识趣地冒犯李禅秀。
接着他自己拿两个碗,去打饭了。
李禅秀摇头失笑,先给那十几个兵看诊。
这十几人长得都不算高壮,且明显有些怕裴二,估计这两天也被训过。
李禅秀没看一会儿,裴二就端着饭菜回来了。
他目光冷厉,扫一眼那几个鹌鹑似的士兵,把人看得一抖,接着高大身影微弯,低下头,询问李禅秀:“累不累?先吃点东西再看。”
李禅秀无奈笑道:“我还没看几个人。”
“那也先吃些。”裴二语气有些强势说。
弯下腰把热腾腾的菜和馒头放到李禅秀面前,又将筷子也摆好。
接着起身,又扫一眼那几个士兵,道:“你们先去吃饭,吃完不要急着走。”
那些士兵如蒙大赦,赶紧转身,簇拥着离开。
李禅秀无奈,只好听他的先吃饭。
咬了一口粗粮馒头,又夹一筷菜放进口中,随口道:“今天的菜也没什么盐味?”
“是吗?”裴二转身,大刀阔斧地在他旁边坐下,也吃一筷菜后,道:“这几天都是这样。”
张虎这会儿也在旁吃饭,一边大口塞馒头和菜,一边声音有些发闷道:“不是这两天,是军营的大锅饭一直这样,都是这个味。”
“一直这样?”李禅秀闻言愣住。
“是啊。”张虎又塞一口馒头。
李禅秀蹙了蹙眉,这菜的味,跟女眷那边吃的也没什么两样了,都淡得像水煮,如果一直是这样……
“你上次端给我的那碗菜,好像比这有盐味许多。”他又对张虎道。
张虎笑道:“沈姑娘,那是伤兵营的菜,是小锅灶做的,肯定精细些。”
“所以大锅灶一直是这样?”李禅秀追问。
裴二虽不明缘由,但见他这么问,猜测肯定有原因,不由看向他问:“菜有问题?”
不是菜有问题, 而是大锅菜如果一直是这样淡到像用白水煮一遍,士兵们平时如何吃盐?
这些粗粮馒头里也没有咸味,平时喝的水也太不可能再特意放盐。而这些, 基本是一个士兵每天入口的全部东西。
“大锅菜这么淡,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李禅秀忽然放下筷子,神情严肃问张虎。
张虎怔了一下,迟疑道:“大概就是入冬以来吧,不过也不是每天都这么淡, 偶尔有那么几顿, 还是有咸味的, 但也没好到哪,大家嘴里都淡出鸟……咳。”
裴二忽然淡淡看他一眼, 他忙咳嗽一声,遮掩过话中的不干净字眼,尴尬继续道:“所以到休沐的时候, 兜里有几个钱的,都会去镇上吃点好的, 打打牙祭。”
李禅秀:“所以没钱的, 只在军营里吃?”
“对。”张虎点头。
谁都知道营中的大锅饭不好吃,但时间久了,也都习惯了。兜里有些钱的, 还能隔十天半个月去趟镇上;像他这样没钱的, 也就最近弟弟张河在伤兵营躺着时, 能蹭些对方的小锅灶饭吃。
李禅秀听到这,皱紧眉, 再联想陈青说裴二手下那些士兵刚好是营里最穷的……
加上他昨天也亲眼见过,那些士兵训练时, 确实个个像没吃饱饭,手脚软绵,动作无力,没多久就气喘吁吁……
忽然,他起身道:“我再去看看那些士兵。”
裴二和张虎一怔,闻言忙搁下筷子,快步跟上他。
李禅秀将那十几名士兵叫来,挨个询问他们身体都有哪些不适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期间是不是只吃军营的饭菜,吃没吃过别的或咸的东西。
那些士兵看一眼站在旁边,像个冷面煞神的裴二,一个个都战战兢兢,忙一五一十,都仔细回答。
李禅秀问完,又看过他们的症状,将情况一一记下,接着转身问裴二:“还有其他人吗?”
裴二一直看他忙碌,此时闻言,忙给张虎一个眼神,张虎立刻去将他手下的其他士兵都叫来。
等李禅秀一一都问过,天已经快黑了。
李禅秀长长出一口气,低头再看向记录的情况,眉头又紧皱,神情并未轻松。
三人一同回帐中,菜已经凉透。
裴二将菜热了热,又把筷子递给李禅秀,道:“先吃,吃完再说。”
李禅秀接过筷子,眉心却未松弛,难掩惫色道:“我想,我知道你手下那些士兵总是没力气的原因了。”
裴二和张虎一听,筷子都顿住,同时抬头看他。
李禅秀也看着他们,一字一顿道:“是缺盐。”
“缺盐?”两人同时出声。
裴二皱着眉,张虎则有些茫然。
“嗯。”李禅秀严肃点头。
一个人如果长期缺盐,情况轻的,会疲乏易累、手脚无力,甚至心慌头晕;情况重的,会头疼、恶心、呕吐,甚至昏迷;再严重些,更会危及性命。①
李禅秀最初是梦中在西羌知道这些,西羌不产盐,每年需向大周大量购买。后来因为战乱,商道断了,西羌便陷入缺盐的困境。
当时他和游医经过一个村子,发现那里的人并未挨饿,却不少都疲乏无力,有的甚至莫名呕吐昏迷。
那里的里正向他和游医求助,一开始他们还以为可能中毒或者其他原因,后来经游医多方询问、排查,才发现是缺盐。
方才张虎也说,从今年入冬开始,营中的大锅菜就没滋没味,只偶尔一两顿有盐。
那些手里有点钱的士兵,尚可在休沐时去镇上吃些有盐的食物;而那些没钱,只吃营中饭菜的士兵,不就长期缺盐了?
尤其这些人因为家贫,从军前就吃的不好,身体状况比旁人差些,又没钱打牙祭,最先出现疲乏无力的情况。
这些都与李禅秀刚才问的情况对上,且……陈青应该也没猜错,军中确实有人想为难裴二,想将一些平时表现差的士兵分给他。
恰巧这些人因为穷,平日只吃营中饭菜,最先出现缺盐症状,却被以为是耍滑犯懒、不听管教,都分给了裴二。
只是——
盐的重要性,并非刚被人们知晓,也不是什么秘密。
历朝历代对盐的管控都十分严格,而对行军打仗的军队来说,更不能缺盐。
缺盐,士兵就会没力气,就拿不动武器,打不了仗。
尤其对一些急行军或远征的军队,军中甚至会直接给每位士兵发一小包盐,让他们可以在行军途中混水喝下去,或直接捏些吃下去,及时补充盐。
张虎大字不识一个,又是守军,不知缺盐会如何。
裴二听到“缺盐”两字,倒是皱紧眉,直觉意识到严重,估计失忆前知道,但如今不记得。
李禅秀没注意他们的神情,仍在蹙眉思索——
盐对士兵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那些经常领兵打仗的人、管军需的人,甚至是军中伙夫,应该都知晓。
既然这样,营中饭菜为何还会长期缺盐?
此前他在女眷那边吃饭,菜也寡淡无味,那时以为是军中刻意苛待流放来的人。
但现在看,恐怕未必。
连每天需要大量训练的士兵都缺盐,流放来的人的饭菜又怎会有盐?
那么,营中的盐都去哪了?这件事陈将军又知不知道?
他一路流放过来,也没听说雍州缺盐。
李禅秀很快意识到事情恐怕不简单,忙让裴二和张虎两人先别吃了,把今天的菜留下,接着把猜测告诉裴二。
裴二神情立刻也严肃,仔细忖度后,沉声道:“我现在就去见陈将军。”
“嗯。”李禅秀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
以他之前观察,陈将军这个人还是正直的,否则他之前让裴二赢大比时,也不会把宝都压在此人身上。
“另外我也回去跟胡郎中说一下,请他也去见陈将军。”李禅秀又道。
裴二深深看他,良久才点头说:“好。”
外面天色已黑,裴二不放心他一个人回药房,让张虎送他。
目送两人走远后,裴二才叫来一名小兵,命对方将桌上剩的一碗菜装好,随自己去中军大帐。
李禅秀回到药房,刚好胡郎中也从外面回来。
见天都黑了,他还没回去,胡郎中有些惊讶:“怎么这么晚还没回?”
李禅秀摇头:“有些事要跟您说。”
说着看一眼外面,见没人经过,才示意胡郎中往里走走,压低声音把情况跟对方说了一遍。
胡郎中听完明显意外,凝神道:“有这事?不可能啊,我每日也吃大锅灶的菜,有盐味啊。”
李禅秀一时沉默了,半晌问:“您确定?”
“还能骗你不成?”胡郎中说着,眼神示意不远处的桌上,“喏,那边桌上还有小半碗菜,是先前我跟胡圆儿没吃完的。”
李禅秀再次沉默,走过去尝了一口冷掉的菜,随即皱眉。
的确,有盐味。
那这更说明,有人不敢让胡郎中这样也吃大锅菜,但身份又有些特别的人发现这件事。
他们想隐瞒什么?
“那您尝尝我带回的这份菜。”李禅秀将同样的一份菜从药箱里端出。
中军帐内,陈将军忙了一天,刚有空坐下吃饭。
听说裴二有事要汇报,他直接让人进来,边吃边听。
但听着听着,他渐渐放下手中碗筷,咀嚼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一双锐眼紧紧盯着下方的裴二。
直到裴二讲完,他久久未语,营帐内也一片安静。
半晌,他终于开口:“你可知,我每日也吃大锅灶的菜?”
裴二心一沉,以为他知道此事,甚至……
“你确定这件事是真的?不是这一日两日才有的?”陈将军又问,神情不像是早就知情。
裴二这才放下心,沉声回:“不敢欺瞒将军,属下只这几日才在营中吃饭,菜长期没盐是问张虎得知,另外军中大夫去看过,那一百多名士兵确实是缺盐,才总是疲乏无力。”
他抱拳回话,态度不卑不吭,顿了顿,又道:“属下带了一碗今天的菜来。”
陈将军立刻道:“端上来。”
那名小兵很快把菜端到案上。
但菜一路端来,已经冷到有冰渣,旁边的文吏忙要端去热热,陈将军却抬手说“不用”。
接着夹起那菜,连冰渣一起送到口中,咀嚼半晌,脸色越来越沉,忽然又夹几大筷,猛塞进嘴里,皱眉大口咀嚼。
旁边文吏看得心惊,裴二却一直平静站在下首。
忽然,陈将军猛摔筷子,连同手中饭碗一起重重砸在桌案上。
他霍地起身,面沉如水,来回踱了数步,突然朝裴二道:“把你说的那个张虎叫来。”
天寒地冻,一夜北风过后,边镇似乎又冷许多。
营中的伙房外,早起的士兵冒着严寒排队,冻得不时跺脚抱怨——
“这见鬼的天,越来越冷了。”
“今天我实在是没力气起来,不知怎地,浑身懒洋洋,要不是怕挨军棍,我就称病了。”
“哟,怕是上月回家,跟媳妇滚了被窝,才没力气?”
旁人打趣,且军汉说起荤话,什么字都往外蹦。
那士兵被臊得脸红,粗声骂道:“滚滚滚,我媳妇上个月回娘家,我什么时候回去了?就在营里吃的。”
几人一阵笑闹,忽然又有人道:“说起来,那位刚成亲的裴百夫长,他媳妇可真是,长得跟仙女似的。”
“裴百夫长刚成亲就每日住在军营里,也真舍得。”
“要是我,就是挨军棍,也要每天回家睡!”
正说着,周围忽然一片安静。
开口的那人还没反应过来,仍在笑哈哈,忽然被人捣了几下,才皱眉不快地转身,结果正对上裴二一双冷寒黑眸,吓得瞬间激灵,开口结巴:“裴裴、裴百夫长!”
裴二冷冷扫他一眼,才端着碗,去另一边排队。
见他走远了,几人仍不敢大喘气,过了许久,才有人压低声音,心有余悸道:“这个裴百夫长眼神太吓人了。”
“我感觉他比千夫长都吓人。”
正说着,白千夫长忽然大步走来,面色明显不善。
他一眼找到裴二,直接走过去,开口便斥:“裴二,我听说你昨天竟把你媳妇带来这边吃饭,怎么,你把军营当你家了?我知道,你也就这点出息,参加大比就是为了跟你媳妇成亲,还当着全军的面说,你要是真离不开媳妇,就赶紧滚回家去!”
裴二闻言转身,黑眸冷冷看他,无端令人胆寒。
白千夫长竟被他看得脊背一阵寒凉,明显怔了一下,回神后,心中暗恼,道:“怎么?不服?不服就……”
“我滚不滚不好说,但有人的人头,恐怕真要滚。”裴二收回视线,语气不咸不淡。
白千夫长一愣,随即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刚说完,忽听身后不远处陆续有人喊“陈将军”“将军”……
白千夫长回头,正见陈将军面沉如水,抬手止住行礼的众人,大步朝这边走来。
第28章
白千夫长一见陈将军来, 忙收敛方才倨傲,快步上前行礼,小心询问:“将军, 您怎么来了?”
陈将军快步走至, 经过他身边时,沉沉看他一眼,目光竟有些骇人,随即一言不发, 大步继续往前走。
白千夫长心头一跳, 弯着的后背微僵, 心底隐隐一阵不安。
再抬起头时,正撞见跟陈将军一起来的两名亲随, 以及胡郎中……和李禅秀。
知道他们是跟陈将军来的,白千夫长自不敢再对李禅秀出现在这有什么意见,甚至不明显地往旁边让了让, 给这几人过去。
裴二在李禅秀出现时,目光便落在他身上。
李禅秀经过他身旁时, 不着痕迹地朝他笑笑, 随即和胡郎中一起走上前,裴二的目光也不自觉跟着移动。
两边士兵在刚才陈将军经过时,就自发让开路, 这会儿都伸长脖子张望, 好奇发生了什么。
陈将军一路走到正给士兵打菜的伙夫旁,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忽然一把夺过铁勺, 从桶里舀出一大勺菜。
他沉着脸,也不用筷子, 当场就用手抓些菜,不怕烫似的塞进口中,大口咀嚼。
渐渐,他目光变得骇人。旁边伙夫吓得一声不敢出,大冷的天,额上竟渐渐冒出汗。
不远处,白千夫长见状,脸也微白,心里一阵发慌。
“哐啷!”
铁勺忽然被重重扔回桶中,溅起少许菜汁。